周秉昆本打算接着再去求姐夫蔡晓光,吴倩的话将他的第二条路也堵死了。想到自己训儿子周聪的一番话,他决定暂不给姐夫添麻烦了。人家刚刚落实了吴倩的事,自己怎么好意思又去相求呢?他想如果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一份活干的话,那也得先求师父白笑川,后求姐夫蔡晓光。
周秉昆正要走,国庆回来了——脖子上围着脏毛巾,肩搭秋衣,跨栏背心前后都湿了,脸和胳膊晒得很黑。
吴倩从国庆手中接过上衣,心疼地问他累不累。
国庆疲惫地说:“还行。”他冲秉昆笑笑,往炕沿一坐,上身随之仰躺下去。
吴倩从他脖子上抽去毛巾,吃惊地问:“天都开始凉了,你怎么围湿毛巾?”
国庆闭着眼说:“总出汗,总擦,可不湿呗。”
吴倩说:“快起来,把湿背心脱了,换上干衣服。”
国庆这才睁开眼,朝秉昆伸出只手。
秉昆将他拉起。他脱下湿背心,接过吴倩为他找出的干上衣,穿好后问秉昆:“有事?”
秉昆说没事,就是想他了,来看看。
国庆也说了些感激蔡晓光的话。
秉昆问他“拉脚”那活干起来如何?
国庆说:“还行。你姐夫帮吴倩找到了那么理想的一份工作,我没了后顾之忧,心情好,干活就有劲儿了。”
秉昆想到他的糖尿病,嘱咐他千万别太累着。
国庆说与赶超搭伙干活累不着,赶超总照顾他,并夸赶超会干活,捆扎技术高明。同样大小的车板,他俩的车每次总能比别人的车多装些东西。
秉昆说:“我反而更担心你俩累着了。你俩都是我的朋友,累坏了谁我都着急,另外几个朋友也肯定着急啊。”
国庆笑道:“我俩那车不是有电瓶嘛!我主张买辆旧的就行,赶超坚持买新的,我反对也没用啊。那车真好,车板是包铁皮的,轴是加速的,蹬起来轻快。如果是空车,悠悠的,跟自行车似的。就是得每天充电,多交一笔电费。平地我俩不用电力,上坡时才用。我俩两班倒,现在我下班,赶超上班。”
国庆挺高兴,因为和赶超包了一桩大活,替一家贸易公司从铁路货运站往一处仓库拉豆油,不分白天黑夜,干下来总共能平分几百元。
“那我女儿下学期的探家路费就挣到手了!”
“看你高兴的,给你买猪头肉了,一会儿犒劳你!”吴倩笑了,她已在洗国庆的背心和上衣。
他们的女儿没考上大学,在南方一所民办师范学幼师教育。没考上大学,两口子仍很疼爱她。
离开国庆家,周秉昆不想立刻就回家。那种有家又似没家的感觉很奇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条既陌生又熟悉的街上,驻足望着人家的窗口发呆——他曾买下过那房子,赔了一大笔钱。十二年后,那房子也下沉了,但窗口还周正,窗内拉着花布窗帘。
那房子曾代表他最大的生活梦想。
他一家再也不可能在那房子里做好梦了。
他呆望了很久,回到家里,妻子儿子已经吃过了晚饭。
吃饭时,周聪坐他对面,告诉了他一个信息——本市也有介绍工作的地方了,叫劳动力信息发布中心,市工会办的。
“爸,其实你在家待一两年也没什么,省点儿用,我的工资还够咱们三口人生活。”周聪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我去碰碰运气。”周秉昆的话则不那么乐观。
第二天他去晚了,九点多,信息发布就结束了,只有一块擦花了的黑板。
他没吃早饭,就在一处即将收摊的早点摊吃烧饼、喝豆浆。
桌上有四分之一张报纸,油渍渍的,显然放过油条、炸糕之类,其上“白笑川”三个黑体字很突出。他不由得拿起细看,竟是讣告,师父白笑川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周聪正是那家报社的记者。
他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起身离开了。
周秉昆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房角,蹲了下去。他觉得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夜里下了场秋雨,那地方还湿着。
然而,他已没有力气起身走到别处。
他真的就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膝间,呜呜地哭了。
白笑川对于他不仅是师父,还如同父亲。师徒二人间的思想交流,比父子之间多得多。师父给予他的人生帮助和指导,是生身父亲根本不曾给予他的。
往家走时,他内心里充满了对小儿子周聪的恼火。怎么可以向他隐瞒这件事呢?怎么能不让他参加师父的追悼会呢?
快走到家门口时,他气消了大半——一个月前自己所处的状况,决定了儿子不愿告诉他。儿子做得无可指责,假如自己是儿子,也会隐瞒啊!
到了家里,郑娟见他裤子后面又湿又脏,十分诧异。
他说不小心摔了个屁墩。
周秉昆在师父家见到了邵敬文。
他没带什么东西去,不知带什么好。师母向桂芳已经是一位老妇人了,头发全白了,瘦了不少。如果路上遇到,几乎认不出她了。邵敬文也瘦了。周秉昆进门时,他正站在椅子上,修理挂窗帘的横杆。
师母抱住他,慈祥地说:“别老为楠楠的事难过,啊?!不幸的事摊上了也就摊上了,活着的还得把日子往前过下去。你比师母强,你还有郑娟呢,还有周聪呢,可师母却只有朋友没一个亲人了。几个亲人从一九五七年起就不来往了,两个哥都不在了,只剩一个老姐,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师母本是劝慰他,可自己却难过起来。
邵敬文从椅子上下来,分开他和师母,将师母扶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他一见师父遗像,跪将下去,又哭了。
邵敬文拽起他,小声说:“别这样,你这样不是惹你师母难过吗?”
他边哭边埋怨:“我儿子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啊!我明明在本市,都不去参加师父的追悼会,我还算个什么徒弟呢?”
邵敬文说:“你师母不让告诉你。你家摊上了那样的事,有必要非通知你吗?你姐夫去了,代你送了花圈,我把写着你名字的花圈摆在几位领导送的花圈前边了。你师母说,你对师父比他们重要,我那么做对。”
向桂芳又说:“秉昆啊,你师父走得很平静,毫无痛苦。虽然走得早了,却是寿终正寝的走法。那也是他的修为,咱们都不难过了啊。我俩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我幸福,他也幸福。我已经活得很知足了,你师父也是。今后,你和敬文就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为了我,你俩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敬文,你接着把窗帘杆修好。秉昆,你也有活。”
于是,邵敬文又修起了窗帘杆,秉昆跟在师母身后进了厨房,师母派给他的任务是疏通水池,别让水龙头滴水。好在邵敬文带来了工具箱,用什么有什么,算不上难活。水龙头太老旧了,必须换,秉昆骑自行车去买了个新的。老邵修好了窗帘杆,又帮秉昆。没多时都弄好后,秉昆发现纱窗太脏了。
他说:“刷刷吧。”
老邵说:“对,刷刷。”
刷完厨房的纱窗,接着刷卧室、书房和客厅的纱窗。
向桂芳阻止道:“快入冬了,你俩别费事了。”
老邵说:“正巧秉昆也来了,一块儿刷刷,您家里能透亮一冬天。”
二人一个刷,一个拎到卫生间冲,一个多小时后便将干干净净的纱窗安装上了。
向桂芳说:“是透亮多了。”
二人便向她告辞。不在饭口上,她怕他俩家里都有事,也没挽留。
走在路上时,秉昆说:“老邵,以后咱俩每月看望一次我师母吧。”
邵敬文说:“每月相隔的时间太长了,半月一次吧。也不必同时去,我上半月,你下半月,这样看得勤些。白老师与咱俩关系不一般,他不在了,咱俩都替他多关心他老伴。”
秉昆说:“对。”
邵敬文说:“以后你就叫我老邵了?”
秉昆说:“我自己也老了呀,有资格叫你老邵了。”
邵敬文站住看着他,叹道:“可不嘛。”
秉昆向他倾诉了找不到工作的苦恼。
邵敬文想了想,安慰道:“估计我能帮上你,耐心等我信儿吧。啊,见了你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咱俩得定个日子,一起去看看曲秀贞。”
秉昆问:“曲秀贞是什么人啊?”
邵敬文说:“你怎么可以不记得她了呢?就是你们当年酱油厂几个朋友叫人家老太太的那个曲秀贞啊!”
秉昆一拍脑门:“我真该死!该死!该死!我们的老太太还好吗?”
邵敬文说她的清形很不好,住院三个多月了,癌症晚期。她儿媳妇贪污了一大笔公款,成了女巨贪,带着她孙子不知逃到了哪个国家。她儿子逃脱不了干系,虽尚未判刑,但一直关押着。组织怜悯她,没告诉她实情,骗她说儿子被派往国外承担重要工作去了。
秉昆说:“我想早点儿去看望她。”
邵敬文说:“那后天吧,后天我时间充足。”
秉昆本想通知当年酱油厂的“六小君子”中的其他五人,再一想除了龚宾,他们各有各的小家庭,日子过得都有压力,而且后天未必都有空,有空的也未必有好心情,便打消了念头。
老太太曲秀贞当然亨受高干住院待遇。她与郝冬梅妈妈属于同一类干部,职务不高,级别不低。论起革命资历,完全当得起一个“老”字。何况她老伴生前与冬梅父亲一样,都是名字彪炳史册的省内名人。她享受的住院待遇,比一般厅局级干部还要高些。
邵敬文和秉昆两个人既不代表组织,又非亲人,还没预约,想探视她颇费周折。求了一名护士半天,她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同意探视。
他俩在病房门外又被一名护士拦住了,她小声说:“里边的护士帮她化妆呢。”
二人进入病房,见病床摇起,老太太亦坐亦靠,经过化妆,形象看上去还好。盖住她双腿的被子几乎是平的,显然,她的双腿已经很瘦很细了。
她见了秉昆和邵敬文特别高兴,指着果篮说:“秉昆啊,下次来不许带了。”
病床旁己摆好了两只高脚凳,秉昆笑笑,与邵敬文同时坐下。
她又问:“这位同志是……”
她与邵敬文没见过,邵敬文是冲着她老伴老马同志当年对《大众说唱》的支持来看望她的。老马同志一直活在他心里,是他发自内心感激的领导。
秉昆一介绍,老太太连说谢谢,并与邵敬文握手。
她细瘦到极点的手腕,让周秉昆一阵心酸。
“我真是沾了老马同志的光了。一个人只要做了几件好事,就会有人记住,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人心多么的公道啊。”她感慨起来,声音弱弱的,有气无力。
留在病房里的护士不许她多说话,表情很严肃,只给了半小时探视时间,希望老太太只听不说。老太太像幼儿园小朋友般乖顺地点点头。
“老马同志可不仅仅是做了几件好事而已。当年,他做的那几件好事,自己担着什么样的政治风险,他心里十分清楚。他是作风正派、有正义感的老干部。他是我们敬爱的人,生前是,现在还是。”
邵敬文抓紧宝贵时间,代表秉昆和已故的白笑川说了一番悼词般的话。说时一脸庄重,老太太也一脸庄重地听。邵敬文说完,她惭愧地说:“我身后的口碑恐怕就没这么好啰。咱们约定,你俩都要参加我的追悼会,行不行?”
秉昆又一阵心酸,与邵敬文点头不止。
护士训斥他俩道:“你俩点什么头啊?说点儿让她高兴的事不好吗?”
老太太笑道:“她不好意思训我,你俩代人受过。她有她的责任,多包涵啊。”
于是,秉昆就回忆起当年在酱油厂的一些事来,二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了,无论对说的人听的人,都成了历史。
“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她听得挺开心,问秉昆其他几个“坏小子”的情况怎么样?秉昆代表他们表达了问候,也介绍了一下他们的近况。他说他们过些日子也会来看望她,还说自己和他们生活都很好,也做出挺有幸福感的样子。
老太太说:“你骗我。全东北的工人阶级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几个的处境反而会好了?你们中啊,也就吕川幸免了吧?别以为我什么情况都不关注,有些情况也想象得出来。秉昆,你替我捎话给他们——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现在都这样了,帮不上谁啦。但我希望,你们都能往前看,国家绝不会总像现在这样……”
护士又不高兴了,矛头直指老太太了:“曲秀贞同志,您在主持政治局常委会啊?”
“不说了,再一句也不说了。”趁护士转身浇花,老太太小声说:“一个比一个厉害,从没人敢这么管过我,好几次还把我双手绑在床上……”
“老太太,告我们的状是不是?那可不是虐待您,那叫‘鼻饲’,是为您好。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折磨您?我们和他俩一样,也是打内心里敬爱着您的嘛!”护士转身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也笑道:“你后边两句话我爱听。”
病房外,护士对秉昆和邵敬文悄悄说:“如果还有哪些她高兴见到人想来看,就让他们早点儿来吧,老太太时间不多了。工作性质的探视和你们这样的人来看她,她的心情是不同的,明白吗?”
秉昆说:“我注意到了她的手……”
护士打断道:“不讨论她的手。”
邵敬文暗扯了秉昆一下,简短地回答:“明白。”
离开高干病房区,邵敬文说:“我认识的人中,没有护士说的那种了。”
秉昆说:“我有。”
邵敬文又说:“人离死不远时,都一样成可怜人。”
秉昆心里难过,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沉默。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分手。
周秉昆为此专门找了曹德宝,让他将老太太的情况一个个通知下去。
仅仅两天后,老太太经历了几小时痛苦的抢救后,彻底解脱了。
老太太的追悼会拖的时间比较长,她儿媳儿子的事影响了追悼会的规格和悼词内容。直到十二月份,各方面终于统一了意见,公事不跨年,赶在元旦前举行了追悼会;没有亲属守灵,不见主要领导身影,凭吊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
有人说,还是级别不够呀。
也有人说,和级别没太大关系,并以她老伴老马同志和郝冬梅父亲为例,虽都是副省级,遗体上不是覆盖了党旗吗?郝冬梅母亲也享受了同样的哀荣啊,她与郝冬梅母亲资历差不到哪儿去嘛!还不是因为受了儿媳和儿子的牵连……
郝冬梅参加了追悼会,献了花圈,挽联署名是“敬爱您的小梅”。由于她的出现,议论者们才联想到了她父母。
郝冬梅流泪了。
那天,曹德宝们有的有事,有的不知道,都没参加。秉昆因为有邵敬文及时通知,自然前往凭吊了。当年酱油厂的所谓“六小君子”,就他自己出现在追悼会上。邵敬文也献了花圈,写上了白笑川和秉昆的名字。
秉昆在灵堂外等着见了嫂子一面,没什么事,仅仅是出于礼貌。
冬梅眼泪汪汪地说:“不管别人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在我内心里永远是值得敬重的,这么处理她的后事,我很有意见。”
她说完那几句话,匆匆走了。
秉昆与邵敬文走在路上时,邵敬文说:“一年又过去了,我年底再没别的正事要想着了。”
秉昆说:“我也是。”
二人走在半路,下雪了。
第九章
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二〇〇二年元旦一过,转眼临近春节。哪儿哪儿都照例缺煤,照例有些老头老太太一早离开家,到暖气烧得热的商店和医院占地方取暖,照例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忍受着寒冷在各级政府门前静坐,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讨说法。
民间流传着一桩事件。在邻省的省会城市,有岁数大还要逞强静坐的人,冻死在政府门前了,结果引起了底层民众广泛的抗议。后来另一种传说否定了前一种传说,给出了新“真相”。原来,一名受命接待静坐者的干部骗了他们,请他们上了一辆没暖风的大客车,说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见一位领导,解决他们的问题,结果竟将他们拉到了荒郊野外,还说:“今天有外宾,你们会造成不好的国际影响,我一个小干部没法子,只能在这种外宾看不到的地方陪你们一块儿挨冻。”但他自己却从头到脚,穿得厚厚实实十分暖和。
愤怒了的人们就揍了他一顿,砸碎了客车的每一块玻璃,破坏了驾驶系统。这么一来,谁都搭不上进城的车辆回到市里,真的一块儿挨冻了。穿得不够厚实的人就被冻伤了,一个老汉是那种情况下冻死的,他原本就有心脏病。
省报进行了辟谣,严正指出那是子虚乌有之事,告诫广大人民群众——不要信谣,更不要传谣,对传谣者应予以制止,制止不成便可举报,举报光荣。省报号召广大人民群众顾全改革开放大局,发扬艰苦奋斗排除万难的精神,与党和政府共克时艰。
各级党委及时召开会议,要求干部们春节期间做好矛盾化解、访贫问苦工作,提高做好群众思想工作的水平。
然而,不利于稳定的各种谣言还是层出不穷。
春节的几天里,周秉昆的朋友们再没往他家聚,也没往其他人家聚。家家住得都小,聚不开,秉昆家虽是颓败的土坯房,地方却毕竟大点儿。
没聚主要不是没有聚会的地方,而是因为孙赶超摊上了不幸的事。他妹妹在南方染上了艾滋病,回到本市后在他父母家住了些日子,一直隐瞒着,他父母就不知道。直到最后,他妹妹留下遗书投进松花江上的冰窟隆里了,悲剧的大网才一下子向赶超撒下来。他母亲是文盲,父亲也识字不多。父母还以为他妹妹留下封信又回南方去了呢,他到父母那儿看望二老时,才见到了父母递过来的妹妹遗书。
赶超一看之下,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又必须在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强作镇定。
他母亲问:“是不是又回南方了?”
他说:“是。”
他父亲问:“又回南方了就又回去嘛,告诉父母有什么不行呢?干吗任何东西都不带,走得偷偷摸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