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蔡晓光说得严肃,真假难辨,一时都摸不准他内心里究竟怎么想,便附和着说些“那是那是”“有理有理”之类的话。

  蔡晓光此次要拍的电视剧暂定名为《人生变奏曲》,反映居住在同一条小街上的老中青下岗工人们的生活,表现了抱团取暖的友情,互相体恤的亲情,好了散散了又好的爱情,自谋生路坚忍不拔的精神等。这是一部挺接地气、轻喜剧风格的主旋律电视剧。蔡晓光定下题材找人写了剧本,还申请到了省市主管部门的经费支持。剧中有周秉昆和亲人朋友们的影子,初稿中还曾有厂长这个人物,是以周秉义为生活原型创作的。他将此事跟周秉义说了,遭到坚决反对。

  蔡晓光说:“我是想通过那样一个艺术形象,来为你正名。编剧都那么编了,是我向编剧提供了原始素材。我认为,编剧还是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忍辱负重的好干部形象……”

  周秉义打断道:“不需要!你们爱怎么塑造怎么塑造,那是你们的创作自由,我无权干涉,但是和我沾一点儿边的事都不许往里加。丑话说在前面,否则拍好了我也不依!”

  蔡晓光说:“砍掉那一个人物,对全剧影响太大了,剧本分量一下子就轻了。”

  周秉义生气了,反驳道:“难道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还需要我再重复几遍吗?”

  谈话是在郝冬梅家进行的,当时冬梅母亲还在世,也都在场听着。

  郝冬梅说:“晓光,我们现在只想恢复以前平静无忧的生活,秉义唯恐自己再成为社会议论的焦点。你作为我们的亲人,应该比别人更理解我们才对。”

  冬梅母亲也说:“晓光,你就不要再枉费口舌了吧。”

  蔡晓光只得作罢。过了一会儿,他却仍不死心,又去找白笑川,希望能帮着说服周秉义。

  白笑川耐心听他讲完了碰壁的情况,他表示爱莫能助:“拉倒吧晓光,秉义的性格你我都清楚,他反感的事,我出面也没用。我的面子能比你的面子更大吗?你别牛不喝水强按头啦,何况他的顾虑也不是杯弓蛇影啊。”

  蔡晓光这才死心,忍痛割爱。编剧却改烦了,罢工不干。无奈之下,他只得又物色了一位编剧,花了一笔编剧费。

  一天,蔡晓光在街上碰到了曹德宝聊起来,大诉苦水。德宝也是多少有些文艺细胞的人,他建议加入一个人物以弥补剧情的损失。曹德宝提供的生活原型是一家小饭店的店主,十二年前,他和周秉昆等人欢迎吕川回到本市的聚会就在那家饭店举行。现在那店主六十多岁,老婆病故,小饭店还由他开着,成了那条偏僻小街一家最“皮实”的不起眼老店,也是德宝他们几个常去借酒浇愁的地方。

  蔡晓光还真带着二茬子编剧前去寻访了一次。一谈,他敏感地意识到能从对方身上挖掘出好素材来,而那人也以身为电视剧人物原型而感到幸运。双方一拍即合,约好二次相见,继续深聊。不料再去时见到的是极尴尬的场面,那店主正与房东吵得不可开交。原来,房东要提高租金,店主指责他违反合同。双方都有助阵者,争吵中甚至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杯盘瓶碗摔碎一地。

  蔡晓光自认为是个人物,赶忙走上前去,替那店主求情。事关金钱,房东哪里肯给你面子?话不投机,几句之后,那帮助阵者就出言不逊,骂骂咧咧;羞辱他屎壳郎滚乒乓球,吃粪吃多了撑的,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蔡晓光是多在乎面子的人啊,十多年间何曾有人那么羞辱过他?但碍于当时的局面,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好汉不吃眼前亏啊!转而一想,一味忍让无所作为也不好交代,那不更没面子?

  他问那店主,房东要将租金抬高到多少?店主说抬高了不少,每月得补交五百元呢。

  “那么,一年得多给他六千呗?”

  “是啊!租金那么高了,我这小店就很难撑下去了。我儿子儿媳妇都下岗了,全家靠这小店为生呢!他是明摆着赶我走,断我一家的生路啊!过去关系处得还可以,租金已经够高的了,现在还能狠心涨啊?”那店主说着说着就潸然泪下,店主的儿媳妇也跟着抹眼泪。

  蔡晓光又问:“那你们的合同还有几年到期啊?”

  店主说还有四年呢。

  蔡晓光又问房东:“如果将你涨价的钱一次性付给你,你还认不认那份合同了呢?”

  房东说那当然认的。

  “四年里,你还会不会因为租金的事再来找麻烦呢?”蔡晓光追问房东。

  房东一寻思,目的达到了,一下子预付四年租金,自己不又占便宜了吗?他马上换了副讲诚信的样子,连说保证不会再找麻烦了。

  “你们双方的人都听到了吧?”蔡晓光问。

  刚才争争扯扯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点头称是。

  蔡晓光对那位二茬子编剧说:“你去找个打电话的地方,让我的助理火速送两万四千元钱来。只许多,不许少,限他半小时内赶到。”

  他说罢,安慰了店主几句,出门找了个地方悠闲地吸烟去了。

  店里还是一片肃静,包括店主在内,一时都缓不过神儿来。大家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房东小声说:“去看看那小子在哪儿?别吹了个牛卵子泡儿溜之大吉了!”

  这话被蔡晓光听到了——他刚才出门后一摸兜里没带打火机,便又进到店里来找火儿。

  店主的儿媳妇赶紧找到打火机递给他。

  蔡晓光吸了一大口烟,悠悠地吐出一条烟蛇,盯着房东说:“我可没对你说一句难听的话,而你说了好多羞辱我的话。我又不欠你什么,你很不对。”

  说完那番话,他又出去了。

  店里更加肃静,他那番话说得慢言慢语,声音也不高,却似乎收到了不怒自威的效果。所有人,特别是房东找来帮忙的人,这时才仿佛终于意识到——他也许真的不是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点儿钱、凑个野鸡班子胡乱拍些什么欺世盗名玩意儿的所谓导演。

  房东心里打起鼓来,他很怕自己有眼无珠,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物,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他阴阳怪气地说:“一个拍电视剧的跑这儿充什么爷?等会儿没人送钱来,看王八蛋怎么收场!”

  这话又被蔡晓光听到了。他第二次出了店门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门旁。

  房东话音一落,他跨到了门口,皱眉道:“你就真的一定要羞辱我吗?”

  没到半小时,小刘坐出租车赶到,带来了三万元钱。

  蔡晓光说:“点清两万四,给那位先生。”接着,他转身对店主说:“今天咱们是聊不成了,再约吧。至于为你垫上的钱,别当成负担,别有压力,慢慢还,日后能还多少还多少。”

  他根本没有理会房东,冲两边人微微一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蔡晓光、编剧和小刘坐在出租车里时,编剧一下子崇敬地说:“导演您放心,我一定认真改,直到您满意为止。”

  蔡晓光明白,编剧对自己的编剧费完全放心了,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小刘问他:“导演,那些人没对你无礼吧?”

  蔡晓光笑道:“那种局面下,我也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啊。替我打听一下,收钱的那位先生是何方神圣。”

  几天后,房东出现在了话剧团门口,拎着大盒小盒,求见蔡晓光。房东并不真是二杆子,他过后也打听了蔡晓光是什么人。他不打听则已,一打听不安了。民间资讯总是夸大其词,水分很多,对蔡晓光这种公众人物尤其如此。各种信息综合起来,房东觉得自己有眼无珠,冲撞了黑白两道都很有能量的人。他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便拎着礼物赔罪来了。他心想若能攀附成为朋友最好,交不成朋友,起码也不能让蔡晓光记仇。

  那天,蔡晓光恰巧也在团里。

  门卫问他见不见?

  蔡晓光握着电话,从三楼窗口瞥了一眼房东,不留余地地说:“让他趁早走,我绝对没空儿。”

  第二天,房东又来求见,蔡晓光只回答了两个字:“不见!”

  他将“不见”二字说得很响亮,为的是让房东也能从电话旁听到。

  他已将房东的底摸清楚了——曾经“二进宫”,是一个靠卖假烟假酒发不义之财的主儿,他聚赌成习,手头宽绰了,也兼着放点儿高利贷。

  没过几天,房东再次聚赌时,被公安人员抓了个现行。于是,他的烟酒铺子被查封,还被拘留了一个月。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房东在剧团门口一见到蔡晓光,就直接跪下,口中喃喃念叨:“蔡导,求您开恩了!”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明白你的话,让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蔡晓光一副惊诧不已的样子。

  他客气地将房东请到了自己办公室,沏茶敬烟,丝毫不失待客礼数。之后,他与房东促膝相谈,问对方究竟面临什么困难,自己有什么可以帮助的。

  房东哭哭啼啼,将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

  蔡晓光说:“聚赌是犯法的,人家公安部门依法惩办,那是执行公务啊。怎么,冤枉了你吗?”

  房东赶忙承认没冤枉,但自己也得活啊,封了烟酒铺子就是断了他的生路了。

  蔡晓光说:“肯定因为你卖过假烟假酒吧?否则怎么会呢?”

  房东也承认,一再请求他帮着将营业执照要回来。

  蔡晓光摇摇头,为难地说:“我也没有工商方面的亲朋好友啊,怎么敢当你面吹一个大牛卵子泡儿答应你呢?何况那需上下打点,不花钱根本办不成,花钱也只能办办看呀。”

  房东赶紧说:“那就求您帮忙办办看啦,钱不是问题。”

  蔡晓光想了想,挠着腮帮子说:“你既然这么苦苦相求,我也只得办办看了。两万四这个钱数不怎么吉利吧?”

  房东赶紧红着脸说:“绝不会是两万四。”

  蔡晓光思忖着说:“四万和四万四也都听起来不好,就取个中间数三万五吧。三五相加是八,这数字好。”

  送房东走时,蔡晓光叮嘱道:“你还要带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卖假烟假酒了。”

  房东下午送来的三万五千元钱,两万四千元划到了剧组财务的账上。蔡晓光让小刘送给曹德宝五百元,酬谢德宝提供线索,其余的都入了小金库。“晓光创作室”也不是只靠拂晓的阳光便能维持,如果没有收入,那就不过是一块牌子两间办公室。团里并不拨经费,他也从没有申请过。经费都是他自筹,小金库必须有,却又不是一笔糊涂账,由团里财务人员代管,收支清楚,经得起检查。

  蔡晓光在钱的问题上很有原则,绝不允许会让自己名声受损的事情发生。他的自律原则只不过一条:不往自己兜里揣钱,吸烟都是用自己钱买的。当然,名声大了以后他就很少自己买了,别人送的烟也吸不完,往往还转送同事们。如果听说哪位同事、朋友乃至不相干的人遇到需靠用钱解决的困难,他动用小金库的钱如探囊取物,独断专行没人阻拦得了,也从来没有什么异议。

  “我化缘化来的钱,爱给谁花给谁花,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建立小金库之初,他就经常这样讲,亦庄亦谐,广而告之。所以从来没有人说三道四,谁会管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的事呢?小金库的支出只不过两项,其中一项用于创作室交朋会友,方式无非是吃吃喝喝。创作室“蔡绝主”的朋友越来越多,不乏各方面的官员以及工青妇各级组织的干部。只要“蔡绝主”因工作求到了,省内各级官员干部总会积极配合。大小官员对他的邀请也都很给面子,那也等于支持主旋律文艺。小金库的另一项支出有慈善性质,即救助饥寒交迫的流浪汉和生活窘迫的人家。两项支出都是打“白条”,只要他签字,代管的财务人员便只管付钱。

  往往是过了一段时间,管账的财务人员就提醒他:“蔡导,告诉您一声啊,创作室又快没钱了。”

  他的回答通常是简单的三个字——“知道了”或“会有的”。不久,便果然有笔钱来了。

  常常有剧团里的人告诉他:“蔡导,昨天见一老汉躺在桥洞下,没吃没喝病歪歪的,着实可怜……”

  “蔡导,报上说一户人家孤儿寡母两个人,母亲又病了,咱们表示不?”

  “看多少为好呢?”他照例会问。

  如果对方说出的钱数他认可,他便会说:“你写条我签字,领了钱你送去。还是那句话,不许提我名字。”

  如果对方问:“我总得告诉人家谁给的钱吧?”

  他照例会说:“爱怎么编怎么编,说党给的也行。”

  他们都不愿过脑子编,都图省事——“党给的”便成了唯一答案,也算很主旋律的一种说法。

  他最不喜欢别人用“慈善”二字来评论他的行为。

  “咱们的做法算哪门子慈善?咱们又不是慈善机构,给的也不是咱们的钱。确切地说,咱们是在劫富济贫——雅劫而已。”

  他总是强调,其做法绝非个人行为,而是“咱们”的集体行为。他的死党们都有种当代义士的感觉,也就更心悦诚服地做他的死党了。

  多少年过去,从没有人从他那里骗钱。他的死党们首先绝对不会。对他们来说,和他的关系是值得珍惜的。他们要骗他太容易了,几句话就会骗成功,但他们绝不会生出那么恶心的念头。剧团里其他人也没骗过他——骗他那么可敬可爱的人,会将自己的名声搞得臭不可闻,没法待下去了。

第三章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晚上六点多钟,蔡晓光仍在与主创人员讨论剧本。

  有人对剧名不满意。

  他说想出了好的就改。只要大家认为好,他听大家的。

  有人说喜剧成分还欠缺。

  他说有同感,问编剧自己怎么看?

  编剧说,自己要追求的是使人含泪而笑的艺术效果。

  他饮了一大口茶,咕嘟咕嘟涮涮嗓子,漱漱口,起身出门吐到厕所,进屋后又吸支烟,来回踱着说:“含泪而笑通常是所谓评论家的评论语言,你作为编剧,创作时内心里总想着那四个字,那四个字就很可能成为陷阱。你在电影院里究竟有几次看见别人含泪而笑了?反正我没见过。我要么见到别人哭,要么见到别人笑。活到今天,我就有一次见到别人含泪而笑,是我小姨。她三十多岁时,姨父病故了。一天她正哭,我父亲带我去安慰她,给她一个存折,说是我小姨父生前请他保管的,存折上有几千元私房钱。那时小姨倒是含泪而笑了,由衷地笑了。再说一遍,我活到如今就见过那么一次。我却没笑,我父亲也没笑。现实生活中,有人含泪而笑,旁边看着的人却很少含泪而笑。电影院里也基本如此,所以你哪些情节要让观众笑,哪些情节要让观众哭,目的一定得明确。至于观众是否含泪而笑,那因人而异,我不会强人所难,你也大可不必难为自己,明白吗?”

  编剧如释重负地说:“明白,明白。”

  老摄影却问:“导演,你小姨父死在哪年啊?”

  他说:“五十年代末,那时我还是少年。”

  老摄影又问:“五十年代末,你小姨父死了,就能留下几千元私房钱了?”

  他解释说:“我小姨父家从前是做大买卖的人家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民党大势已去的时候,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如果来不及出国,忙不迭地都想与革命者成婚。我小姨是部队文工团的,赶上那一拨了。我大伯、父亲和小姨都是革命军人,共同形成的红色保护伞足以让我小姨父家平安无事……”

  老摄影师说:“难怪呢。”

  其他人则纷纷说导演讲讲,给我们补点儿历史课。

  于是,蔡晓光讲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家庭人事的见闻,一副深情回忆的表情:“我小姨父喜欢带我回他南方乡下的老宅去玩,村里人住的房舍全是他家的,土改还没开始,他老父亲就主动将房契地契当众烧了,让村里人到他家去爱拿什么拿什么,爱搬什么搬什么,先行一步共了自己的产。工作组一进村,他就主动将金银财宝什么的也都交了,工作组和村里人也就再没有难为他家人。留给他家的宅子也挺大,有花有树。许多瓶瓶罐罐村里人却没动的,他老父亲说那都是好东西,越往后越值钱。为了表示感谢,他老父亲送过我大伯,也送过我父亲。我大伯我父亲都是土八路,不识货,当时还看不上眼……”

  蔡晓光讲得眉飞色舞,大家听得鸦雀无声。他忽然发现小刘在看表,这才意识到自己跑题了。接着,他言归正传,说道:“怎么扯起这些来了!回到剧本,都回到剧本!为什么要加强喜剧元素呢?因为老百姓其实并不爱看苦情戏。生活本来就苦哈哈的了,谁还喜欢再从电视剧中看到自己苦哈哈的影子啊!非说他们爱看,那也是爱看古代的。从电视中看着古代一些苦人儿的命运怎么个苦法,心里想着世上原来还有比我命苦的人,心理会多少平衡点儿。现实题材特别是主旋律题材起不到那种作用,表现得太苦了反而会让他们来气,再说也难以通过审批。编剧写到喜剧情节时要放开手脚,闹腾点儿没什么。穷欢乐是穷人需要的嘛……”

  编剧质疑道:“导演,那您不是等于否认悲剧的价值吗?”

  蔡晓光斜着眼瞥了编剧几秒钟,目光缓缓从编剧脸上移开。他环视众人,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悲情剧和悲剧是一码事吗?悲剧那是深刻的文艺。比如《李尔王》,比如《德伯家的苔丝》,比如《第六病房》,咱们当下怎么深刻?我知道你们内心里都咋想的,总想搞出点儿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东西是不是?我就不想吗?但是能够吗?最有能耐的编导,也只不过能搞出《梁山伯与祝英台》那类爱情悲剧!中国从古到今,除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那类东西,再就没搞出过什么高品质的悲剧来。中国连《复活》那样的作品也写不出来!所以,我要求大家摆正位置,都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咱们只不过是吃电视剧这碗饭的人,大家多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地跟随我,我有责任带领大家别把道走偏了,把饭碗给摔碎了。认认真真地搞出些平庸的东西,这是咱们目前能做的,实际上并没有人真比咱们做得更好,明白吗?……”

  大家都附和说:“那是,那是……”

  小刘忍不住提醒他:“导演,别忘了今天还有个重要饭局!”

  蔡晓光愣了愣,一拍脑门,“糟糕!给忘脑后了!谁也不许走,一块儿去,跟着你们的‘绝导’去吃香的喝辣的!……”

  这时候,在光字片周家老屋里,周秉昆和郑娟互相搂抱着,一动不动站在屋里很久了。

  他说:“晓光和聪聪陪我洗过澡了。”

  她说:“我猜到了。”

  过了片刻,她又说:“我在家也洗过了,为你。”

  他说:“你头发还没干呢,一股香味儿。”

  她说:“为你用香皂洗的,要不哪舍得用香皂洗头洗身。”

  他说:“你以前也用香皂洗过啊。”

  她回应说:“以前也是为了你啊!买一块香皂的钱能买两块肥皂,还比肥皂小。不是为了你,才舍不得用香皂洗。现在去外边洗澡不容易了,自从春燕他们那儿不再是公共浴池,咱们这一片没单位的人想痛痛快快洗次澡,就都得坐几站地到市里去,而且洗澡票贵了三四倍,还得搭上来回车钱。现在,我每年也就在外边洗一两次澡。”

  他说:“聪聪跟我分手时,说他今晚不回家睡了。”

  她说:“他早上接你前,也跟我那么说了。”

  后来,他俩就再不说话了,互相搂抱着,也不坐下来,站了半个多钟头。

  周家的老屋是更加破败了,如果没有那几根后来加固的钢管撑着,估计已经塌了。钢管上的红漆处处剥落,没剥落的地方也看不出是红色,它被十几年里冬天取暖炉子里冒出的烟熏黑了。墙也早就不是白色的了,墙皮剥落的地方像疮疤似的难看。窗子更加下沉了,门更加歪斜了,屋顶更低了。

  他终于又开口说:“聪聪都是大人了,怎么也不知道把墙抹抹?”

  她说:“他去年刚毕业嘛。那孩子学习要强,以前是学生时顾不上。毕业后找不到工作闲在家里时抹过一次,他哪比得上咱爸,抹过墙没过多久就掉了。”

  他说:“我也想先在家清闲一阵子,不想立即找工作。”

  她说:“行,反正现在我有班上,儿子也工作了,该我俩养你了。”

  他说:“我哪能反过来让你俩养呢?我只不过是想在家里换换心情,为你和儿子做做饭、洗洗衣服,主要是得把老屋维修维修。”

  她说:“好,如今洋灰、砖和沙子想买的话,不用求人就能买到了,看来社会还是往好变,咱们光字片的大多数人家已经不用黄泥抹墙了,弄不到一堆黄泥而发愁的时候总算过去了。幸亏水泥和砖不再是宝贝,要不光字片大多数人家的房屋都倒了。”

  他说:“那咱们就不求人了,干脆舍得花笔钱去买。”

  她说:“求人买能便宜不少呢。”

  他说:“听你的,那就求人买……抬头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脸。”

  她仰起了脸。

  他俩站在灯下,灯泡瓦数太小,蒙了层灰,光线昏暗。

  他说:“你脸怎么这么黄呢?你最后一次看我,脸色还不这么黄,病了?”

  她说:“没病。不是黄,是灯光的原因,倒是黑了点儿。上下班天天走在路上的人,特别是女人,没几个脸不变黑的。为了不让你嫌弃我,我还擦了粉呢。你说怪不,我只瘦在脸上了,身子一点儿没瘦,晒不着,还像从前那么白。”

  她看似无心说着。

  他的性欲之火一下子被她的话点燃了。十二个年头,他经历的最大痛苦和折磨,就是想搂抱这个曾给予过自己无比欢欣的女人却搂抱不到,想亲她却亲不着,想见一次她白皙的身子却也只能在梦里,其实梦醒后的夜更难熬。

  他说:“我要亲你。”

  “亲吧,只要你不嫌弃。”她闭上了眼睛,嘴角呈现出一丝笑意。

  他就亲起她来,像要将她的五脏六腑吸出来直接吞入自己腹中似的。

  他的女人,朝思暮想的不再年轻容颜不再好看的女人;自从他那男人的意识开始向往女人,他迷恋并唯一与之身体亲爱过的女人,在他的强力吸吮之下发出轻微的小猫呢喃般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