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果然清静,人影稀少。江面尚未解冻,雪已化了,远远近近,一片一片的冰上雪水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镜子般的亮光。

  骆士宾靠着栏杆,看着在吸烟的周秉昆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老板了,你要摆正位置。”

  秉昆说:“那事以后再谈,我要先跟你谈楠楠的事。”

  骆士宾愣了愣,笑道:“要先谈我儿子的事?好啊,我也早想和你谈了。”

  秉昆冷冷地说:“他是我儿子!”

  骆士宾笑出了声,戏谑地说:“你这老弟呀,瞪着眼睛瞎掰!他怎么会成了你儿子呢?当年你第一次见到郑娟时,她不是已经怀孕了嘛!苍天做证,他真是我儿子。当着君子不说假话,我和我儿子已经接触过几次了。你抚养他教育他是有功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也会补偿你。他把他和玥玥的事都告诉我了,这足以证明点儿什么了吧?我认为你有三个选择——都是挺好的选择。第一是将儿子归还于我,从此与他断绝关系,而你会得到一笔保你满意的补偿费。第二是连郑娟一并转让给我,你会获得更多的补偿费,再找个年轻的老婆,对你不算是损失。第三种选择那就更好了,因为更好我才最后说,好戏要压轴嘛!那就是——我只要楠楠,但你要促成楠楠和玥玥的事,起码不反对。想想看,如果楠楠与玥玥将来成了夫妻,那是多么完美的事。那我和你姐就是亲家了,和你哥你嫂子就是很亲的亲戚了。我和你和郑娟呢,那种关系想不亲都做不到了呀!想想看,那咱们是多好的组合?论权力,咱有当官的;论知识,咱有教授;论艺术,咱有导演;论财力,有我呢!‘和顺楼’迟早得完全归了我。论背景,你嫂子他妈那老太太估计咱们还能靠上些年。如果变成亲戚了,你这副经理就可以当成正的了,你就是在为咱们自己管理了。我闲着三套房子呢,那还不是你相中了哪一套就给你哪一套啊!一句话操百种,有些事,看似冤家路窄,但只要人的想法一改变,坏事它就完全可以变成锦上添花的大好事嘛。”

  骆士宾喋喋不休、口若悬河,他掏出手绢擦嘴角的白沫时,周秉昆站到了他跟前冷冷地问道:“说完了?”

  骆士宾双肩一耸、双手一摊说:“大政方针给你定出来了,细节可以商量,现在听你老弟的啰。”

  秉昆说:“那你得等上几秒钟。”

  他续上一支烟,猛吸数口。

  骆士宾耐心地看着他。

  秉昆把烟头吸得正红之际,突然使劲儿摁在骆士宾脸上。

  “这就是我的选择!”

  骆士宾疼得捂着脸直蹦,吱哇乱叫。

  秉昆把他一下子摔倒,武松打虎般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双拳轮落。

  骆士宾喊:“王奎!王奎救我!”

  他是在喊司机。车是开不到江边的,停在两百米外,喊也白喊。却毕竟喊来了一些闲逛的人。

  人们围上来制止秉昆时,骆士宾趁机连滚带爬逃脱了。

  秉昆恨意未消,追将过去。司机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离开了车。慌乱之下,不但灭了火,还把车门关死了。骆士宾跑到车前,回头见秉昆追来,干着急进不了车。

  “打开后备厢,给我扳子!”

  司机摊开双手,表示没有钥匙,后备厢也打不开。

  这时,秉昆己追到了。

  司机只得勉为其难地充当保镖,将老板护于身后。

  秉昆见那司机个子瘦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而且紧张得要命,不忍挥拳相向,便把余怒发泄在车上,将车身踹凹了几处,掰掉了倒车镜。

  骆士宾和司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秉昆发泄累了,指着骆士宾喝道:“如果你再敢派人监视我的家人,再敢刺探我的家事,再敢打郑娟和楠楠的坏主意,我就结果了你这个狗东西!”

  周秉昆回到“和顺楼”时,韩文琪已走了。

  白笑川忧心忡忡地对他说:“相由心生。那个骆士宾面带阴诈,不到五十,却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直觉告诉我,他是个需要提防的人。”

  秉昆很想告诉师父骆士宾是谁,也很想向师父倾诉心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涉及自己妻子不堪回首的伤疤啊!

  当日回到家里,母亲已经睡着,楠楠在写作业,郑娟和聪聪出门找猫去了。老猫已经数日没着家了,聪聪哭着要。

  秉昆说:“你放下笔。”

  楠楠放下了笔。

  他又说:“看着我。”

  楠楠就扭头看他。

  他语气冰冷地说:“别以为你的行为多么秘密,我知道了。”

  楠楠垂着目光说:“我再没跟玥玥接触过。”

  秉昆说:“我指的不是那件事!等你成人了,究竟要继续姓周,还是要改姓骆,可以由你自己来决定。此前,你必须还是我的儿子。如果你敢再问你妈什么,惹你妈伤心,我饶不了你!”

  秉昆内心里很希望楠楠听了他的话,走过来抱住他,说一些让他感动的话,比如“爸,我永远是你的儿子!”“爸,你别胡思乱想,我再也不去见他了!”

  楠楠说的却只有不冷不热的三个字:“记住了。”

  楠楠那种平静的语调让秉昆一时气恼起来,心里骂道:“没良心的狼崽子!”

  郑娟和聪聪回来了,还是没找到老猫,聪聪脸上挂着泪。

  那老猫己像周家的一口人了,它的失踪也让秉昆内心里多了份感伤。

  他没再对楠楠说什么,而楠楠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拿起笔继续写作业。

  周秉昆以为,自己狠揍了骆士宾以后,很快将有恶果降临。

  很奇怪,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韩文琪也没找他谈话。

第十九章

  有些人是很经得起朋友念叨的。

  吕川便是那么一个人。自从德宝说他将要回到A市来搞什么调研,哥们儿都盼着早日见到他。大家盼啊盼啊,却毫无音信。以至于他们偶尔在什么地方碰到了,提到吕川时必有一方怨气十足地说:“咱们想他干什么呀?何苦啊!干脆彻底把他忘了得啦!”

  后来,他们中间谁碰到谁,就真的不提吕川了。

  一天,曹德宝来到了“和顺楼”。他对秉昆说:“趁午休时间赶来告诉你个喜讯。”

  秉昆漠然地问:“什么喜讯?”

  德宝说:“吕川真回来了,住在北方宾馆。”

  “这算哪门子喜讯?”秉昆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德宝眨了几下眼睛,高兴劲儿随之一扫而光,反问道:“你怎么了?”

  秉昆说:“没怎么,就是忽然有点儿心情不好。”

  德宝说:“看出来了。吕川这次回来待不了几天,他急着见到咱们,咱们总得照原计划安排吧?”

  秉昆说:“行啊。”

  德宝说:“计划改变了一下,他说绝不到你这种地方来,要求找个小饭店,哥们儿几个可以安安静静地聊一聊的那种地方。你记得酱油厂旁边的小饭店吗?还开着,我三百元就把那地方包下了一晚上,老板挺高兴。别让赶超自己埋单,咱们凑份子吧。”

  秉昆说:“行啊。”

  哥们儿几个齐聚在那家小饭店,除了龚宾,男的女的都到了,连进步也去了。

  天气已挺暖和,国庆和赶超却还穿着棉袄。就数吕川穿得少,一身西服,外边加了件风衣。按他的要求,原本不喝白酒,但那小饭店早早把炉子撤了,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

  赶超说:“这地方比外边还冷,不来瓶白的哪儿行啊?”

  吕川说:“那就来吧。”

  一轮啤酒过后,大家都喝起白酒来,而且是六十度的东北老白干,女同胞们也不例外。

  或许因为多年没见,互相缺乏了解,或许因为吕川和大家不一样了,人家在北京是处长,或许因为各自有压力或心事,起初的气氛并不多么亲热,甚至可以说都有几分拘束。三轮白酒之后,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

  吕川说:“还是白的好,如果你们仍像刚才那样,我快坐不住了。”

  国庆说:“是你自己端着嘛。”

  吕川问女同胞们:“我端着了吗?”

  春燕快人快语:“那可不!我们女同胞原本商量好了,都要与你拥抱一下的,一见你和他们男的都只握手不拥抱,搞得像北京来的大干部接见群众似的,我们也就拉倒了。”

  吕川笑道:“罪过罪过,我好比是一条丢失多年的狗,乍一见到老主人,也不知道老主人是不是还像从前那么喜欢我啊,所以心里虽然也有你们那种想法,却没敢。咱们把遗憾环节补上不?”

  女同胞们就齐声说:“补上补上!”

  吕川正色道:“如果感情一冲动,亲一下也在允许的范围内吧?”

  于虹叫道:“谁怕谁啊,你怎么来我们怎么配合!”

  在一阵起哄声中,吕川站了起来,首先与春燕拥抱。不待他亲她,她已在他脸上故意亲出夸张的响声了。

  德宝扭头说:“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大家便都笑起来。

  秉昆与吕川拥抱后,责怪道:“我生你气了,说话没谱,让我们盼了你小半年!”

  吕川说:“我身不由己啊。参加了两个月的青年干部培训班,结束后从中央机关调到全国总工会,去那儿不久又下去调研了。”

  大家重新落座,吕川感慨地说:“这才是回到老朋友中间的样子!我晚回来了小半年,自罚一杯!”

  说罢,他自斟自饮,之后问秉昆:“你那口子怎么没来?”

  秉昆说:“她得在家照顾我妈。”

  吕川问:“大娘怎么了?”

  秉昆反问:“你真想了解我们大家的情况?”

  吕川说:“那当然!都得说来我听听!”

  德宝说:“挨个说得说到天亮,还是让秉昆替大家说吧。”

  其他人便都点头。

  秉昆也不推让,问吕川:“你看看谁没来?”

  吕川说:“不用再看,坐下不一会儿就想问龚宾怎么没来。”

  秉昆说:“那我就从他讲起。”

  于是,秉昆讲到龚宾怎么疯了,国庆和赶超缘何换单位了,国庆的父亲怎么死的,进步他父亲又是怎么死的,他也讲到了曲老太太的丈夫老马同志的去世,大家怎么为当年和老太太那份感情去参加了追悼会,以及后来赶超怎么摊上了大麻烦,老太太又是怎么出面帮助的……

  吕川为国庆父亲的死泪流满面。他和国庆、赶超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常去国庆家,对国庆他爸挺有感情。

  听秉昆讲到进步他父亲的死时,他掏出小本记起来。

  秉昆问:“你这次回来不是没有调研任务吗?”

  他说:“调研也不必非得是任务,可以是习惯。”

  吕川对军工厂的事格外关心,听吴倩说秉昆他哥秉义已是军工厂党委书记了,便问得很详尽,记录也多。秉昆尽自己所能回答了几方面问题后,说:“聊点儿别的行不?换个轻松的话题。”

  春燕附和道:“对,对,一开始搞得像接见似的,这会儿又搞得像汇报会似的,沉闷劲儿的!”

  吴倩也说:“我们的事没什么可深聊的,都一样,觉出自己的饭碗不稳了,再看别人,别人也提心吊胆地怕哪一天饭碗掉地上碎了。吕川,你应该给我们讲讲北京有什么新精神。”

  大家都赞同。

  这时,五十多岁秃顶了的老板搬出了一个大纸板箱,在饭桌旁拆起来。

  向阳说:“你干什么呀?等我们走了再弄不成吗?”

  老板说:“怕你们冷,给你们点儿热度。”

  老板从纸板箱里取出了立式太阳灯,就是从南方销到北方在A市热卖过一阵的电热器。

  向阳和进步都帮着组装起来。

  老板说:“这东西去年真是挣了咱北方人不少钱!本来应该咱们北方生产出来往南方销的,如今却反过来了。不得不承认,北方人就是比南方人缺乏市场意识!去年我还是借钱买的这东西,你们聊的是正题,我有同感,所以装箱了也要拿出来!以前来我这儿吃过的人,几轮酒下肚,撸胳膊挽袖子,吹胡子瞪眼睛,吆五喝六,骂骂咧咧,工人不像工人,青年不像青年,男人没个男人样,女人没个女人样,都像土匪带着匪婆子下山了,看着听着让人内心里腻歪。你们不同,你们多稳重啊!只管慢慢吃,慢慢聊,聊到多晚我都不撵你们。”

  大家听着,互相看着,各自笑着,一个个就更斯文了。

  太阳灯的热能朝着大家散发过来,身姿都舒展了,吕川也脱去了风衣,于是大家见他的西服袖上戴着黑纱。他早就把父母接到北京享福去了,这是大家知道的。秉昆问他是为父亲还是母亲戴?他摇头说都不是,父母都健在,身心状况都挺好。

  他说:“为我敬重的人戴的。”

  德宝说:“那就是为老师戴的啰。”

  赶超说:“从小学到中学,老师并不喜欢你,肯定是为大学老师戴的啰!”

  吕川说:“是为我的人生导师戴的。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师,是对我的人生发生全方位影响的人。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会对他的人格魅力留下深刻印象。”

  大家见他说得极其严肃却偏不往明了说,都不便贸然再问,一个个如堕五里雾中,哑然沉默。

  秉昆不高兴了,又一次责怪道:“老朋友之间,可说你就直言相告,不可说你就干脆把话岔开,卖什么关子啊!”

  吕川犹豫了一阵,从西服内兜取出一个塑料夹递给了坐在旁边的秉昆,塑料夹中有一张彩照。

  秉昆看了一惊,其他人好奇,纷纷起身围过来。

  小饭店的老板问吕川:“我也可以看吗?”

  吕川没表示反对,庄重严肃地说:“外出时我一定要把这张照片带身上,以他的日常教诲要求我自己。”

  居然是吕川与胡耀邦的合影!

  “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中组部,不久他当了中组部部长。我常见到他,听他的报告,但他不可能认识我。他当了总书记后,我调到了中办,能见到他的机会少了。我只不过是从事社会信息汇编的普通工作人员,但他对我们的工作很重视,对我们提供的材料经常做批示。有一次,我在信息中编入一段百余字的信息,一位原中国作家协会领导的儿子对父亲的官方评价有意见。他居然单独召见我,说他很尊敬这位已故诗人,也很喜欢他的诗。他问我信息来源,让我想办法与那位诗人的儿子联系,鼓励对方给他写信说明情况,表示只要合情合理,他一定会做批示。知道我曾在中组部工作过时,他认真地说:‘那咱俩是老关系了,今后你更有义务监督我了。’他不当总书记后,我找到他,要求与他合影留念,他笑道:‘老关系了,当然可以啰!’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他的秘书亲自为我们照的……”吕川坐着说。

  大家站着听,照片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大家一下子觉得,以前只是一个遥远政治符号的国家领导人,似乎与大家的关系也近了。

  进步问:“你认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吕川翻开桌上的笔记本,想了想,写了两行字,把笔记本递给了进步。

  大家便又围着看,吕川写的是:“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心为国家为人民服务。”

  进步说:“明白了。”

  向阳接着说:“我也明白了。”

  赶超却说:“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不明白!”

  吕川起身收回照片和笔记本,示意大家坐下。

  饭店老板说:“四月十五日后那几天,我特意做了一面国旗,在小饭店门外为他降了半旗。”

  包括秉昆在内,多数人困惑起来。

  向阳说:“四月十五日,他去世了。”

  饭店老板又说:“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原来,小饭店老板也有一番生死攸关的经历。他原本是电机专科技校的老师,因为在日记中写了许多关于真理问题的思考,被好友出卖,成了“现行反革命”,一直被监禁到粉碎“四人帮”后,等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后才获得平反。

  秉昆问他认识不认识蔡晓光。

  他说蔡晓光是他学生,过去关系不错,目前还有来往。

  秉昆就说,蔡晓光是自己姐夫,又问他为什么不回学校继续当老师。

  他说内心有创伤,知识忘光了,捡不起来,当不成老师,提前退休了。

  德宝说:“那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了。”

  他说:“好,我也不拿你们当外人。”他唤出老婆,吩咐把桌上的菜该热的都热一遍,再加几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