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儿子从没见过父亲对母亲这种态度,不安压倒了不情愿,都默默去做父亲命令他们做的事了。

  哥儿俩忙了半个多小时,弄得衣服上尽是泥,秉昆也不帮,只管坐在那儿吸烟,发呆。

  楠楠大声问:“妈,我明天上学还有换的衣服吗?”

  郑娟也不出小屋,回答:“自己找。”

  楠楠便开始翻箱子,为自己找,也为弟弟找。换上了干净衣服后,谁也不叫爸爸一块儿吃饭,干脆自己先吃上了。

  秉昆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说:“可以吃这些。”

  哥儿俩连看都没看一眼。

  秉昆在桌旁坐下,谆谆教诲说:“你们长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所以你们要从小对自己有要求,防止小市民习气沾染到你们身上。”

  楠楠又顶了他一句:“防不胜防呢?长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怨我们自己吗?”

  秉昆心里又腾地冒起火来,他竭力克制住。

  “咱家要是住玥玥姐姐住的那样的小楼,我俩就不往家里搬那些脏兮兮的砖了。”聪聪说。

  聪聪的话比楠楠的话更让秉昆冒火,他无语了半天后问:“你怎么知道玥玥住在哪样式的房子里?”

  聪聪就看楠楠。

  楠楠说:“别看我,别那么多话,好好吃饭。”

  聪聪吃了两口饭后忽然问:“爸,你知道什么是沙发吗?”

  郑娟没吃晚饭。

  秉昆睡下后,郑娟问:“原来你内心里那么瞧不起我妈啊?”

  秉昆说:“我气头上的话,你别在意行不行?”

  郑娟说:“酒后吐真言,气头上往往也是的。”

  秉昆说:“往往不等于都是,那根本就不是我内心里对你妈的看法。”

  郑娟说:“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秉昆诈尸似的坐起来,扭身低头看着她,冷言冷语地问:“我已经请你别在意了,你非在意不可?”

  郑娟反问:“我就不明白了,不过几块砖的事,怎么就会惹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训我们娘儿仨?我们那么做不也是为你吗?怕天暖和了你修房子找不到砖,又得四处求人,这值得你发那么大火吗?”

  秉昆无言以答,倒尸似的躺下了。

  郑娟一翻身以背相对,不再理他。

  他也一翻身,懒得解释。

  春天毕竟是好季节。

  春天的到来让城市恢复了生机。与刚刚过去的漫长而寒冷的死气沉沉相比,简直可以说处处生机盎然。多雪虽让城市的大街小巷肮脏了一些日子,却也让城市里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每棵树都因地水充足而枝繁叶茂。除了柳树,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长得翠绿翠绿的,叶尖一律争强好胜似的向上。不少人惊讶地发现,扎根在什么地方的一棵老树,本以为彻底死了,却又奇迹般地发出新枝长出新叶来。就连某些遗留在人行道边上没被挖走的大大小小的树墩,居然也挺直地长出一尺左右的嫩枝嫩叶!那一种新绿真是养眼啊。

  人的心情分明也变好了些。寒冷、缺煤、挨冻、生病、医药费难以报销的问题,工厂前途未卜以及工人们对自身命运的担忧,似乎都因春天的到来淡化了。

  城市的压力随着寒冬的过去而消除了一大部分,剩下的种种疑虑依然像冻疮似的存在于人们心中,然而,确实淡化了。

  一种未被官方承认的说法在A市流传:省市领导达成了相当一致的看法,环卫系统不裁员,优先保障不拖欠他们的工资。领导们认为,处在转型发展的困难时期,市容应该尽量干净整洁。否则,脏乱差现象更容易在人民和政府之间产生离心力。

  对于官方为什么不公开坐实这个传言,民间给出的解释是怕引起其他行业心理失衡。然而,省报确实发表了一篇社论——《城市要干干净净地经受困难时期的考验》。这篇社论似乎间接回应了民间传言,也似乎证明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看来一个困难时期肯定要来了……

  物价上涨,工资不够花并且被拖欠,医药费不能及时报销;有的退休老工人保存着将近一年退休金那么多的医药费报销单据,人却已经死了。考不上大学的子女们很难找到工作,想结婚的儿女们离开了父母家就没地方去……

  这一切已经让普通百姓人家的日子够艰难的了,还仅仅是刚开始吗?到底将会艰难到什么程度呢?这些疑问成了普通上班族们经常的话题。

  春天来了,人们交谈时火气不那么大了。

  有人说,新中国成立以后除了没怎么发生过拖欠工资的事,其他事老百姓不是早都经历过了吗!年年说难,再难不也一年又一年地熬着过来了啊!

  有人说,大冬天在家中挨冷受冻的滋味儿固然让人恼火,但活活冻死人总是个别现象吧?挨饿的年代饿死了多少人啊!

  有人说饿死的主要是农村人口,又有人说农村人就不是人了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再艰难也得挺住啊!

  还有人说,天塌下来有众人的头顶着呢!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政府绝不会不管的。想那么多没用,那是政府该操心的事……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普通上班族中的大多数在寒冬之后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淡定,城市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下,但很快又绷得更紧了。

  比忧心忡忡更让城市不安的另一种潜在紧张开始蔓延,那就是愤懑。

  伴随着此种愤懑,经常从人们口中说出的一些敏感词是特权、腐败、官倒、损公肥私、出卖工人阶级利益等。

  愤懑的发泄当然就是憎恨和诅咒。

  A市已经多年没搞过卫生运动了。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搞了一次比以往规模都大的卫生运动,不再叫“爱国卫生运动”,而是叫“春季卫生运动”。报上相应发了一篇文章,主旨是批判过往口号为王、宣传不着边际、假大空的陋习。

  没过多久,一些环卫工人出现在光字片,受到居民的热情欢迎。泥泞在风吹日晒后已变得干硬,在地面上留下了沟沟坎坎、深浅不一的足迹。环卫工人们的工具仅仅是铲子、板锨和柳条篮子。他们把沟沟坎坎铲平,用板锨扬上一层沙子再拍实,并把公厕和下水道口周围铲下的脏土装入篮子,倒进停在远处皮卡车上。违章房盖得太多,卡车不能开进光字片,只得停在远处。铲下的脏土如不清走,夏天无疑将是蚊虫苍蝇的滋生地。

  居民们向环卫工人们提供开水、脸盆和洗手水,还积极参与环卫工人们的劳动。

  郑娟自然也参与了,楠楠和聪聪哥儿俩在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擦窗子。初建时打下的地基四十几年后仍起着有目共睹的作用,周家老土坯房的下窗框虽然离地面很近,但毕竟还较方正地呈现在地面之上。每年天暖以后,周家仍是第一家把窗子擦干净的。

  聪聪扭头望着街上说:“哥,全没了。”

  “啥?”

  “砖呗。”

  “你怎么还想着砖?不许再想。”

  “哥,你说是偷了砖的人家多,还是没偷的人家多?”

  楠楠被弟弟锲而不舍绕进去了,不假思索地说:“那么多砖全没了,当然是偷了的人家多啦。”

  “没听什么人查问那些砖哪儿去了呀,环卫工人也都不提。”

  “当时那些砖往这儿垫时,根本没人想着日后再拉走。”

  “将那些砖弄回自己家去,就不能算偷呗。”

  楠楠愣了愣,训道:“不许你再想了,你怎么还想!”

  聪聪说:“我当然要想啦!那些帮着干活的人,有不少就是往自己家弄砖的人。你看他们谁也没不好意思呀,倒是一个个都显出好居民的样子呢!可咱爸那种人,为了砖的事不但吼咱俩,还吼咱妈,让咱妈到现在心里还有疙瘩。哥,你说咱爸是不是缺心眼呀?”

  楠楠朝弟弟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不许对咱爸背后说三道四!咱爸是市里大饭店的副经理!缺心眼的人能当副经理吗?”

  “哥,副经理是不是官?”

  “当然也是。”

  “那咱爸当了官以后,怎么反倒开心的时候少了呢?”

  “操心呗,累的吧!”

  “那,咱爸和咱大伯,他俩谁的官大呢?”

  “你问这个干吗?知道也不告诉你!”

  聪聪幽幽如大人似的叹口气,忧伤地说:“我也好想像玥玥姐姐那样,有一天能住到大伯大婶那样的家里去。哥,我不愿意再和那些咱爸说的小市民住在光字片了,你也早就不愿意了,是不?”

  他此话刚一说完,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巴掌——郑娟打的。

  郑娟戳着聪聪脑门呵斥:“胡说什么呢!你刚才的话要是让你爸听到,不罚你站墙角才怪!有些事不该小孩子想的,想了也不该说出来!你为什么要那么想,还说出来?”

  聪聪并不明白,但母亲严厉的表情,分明在间接宣告那些想法十分可耻。既然已被大人认定,他也只有稀里糊涂地认罪了。

  他低着头替自己辩护:“我只是跟我哥说说哩!”

  楠楠说:“妈,别训我弟了,是我不好。我弟那话是因为我的话头引起来的。”

  郑娟转而声色俱厉地训楠楠,责备他不该跟弟弟说不安分的话,把弟弟的心思都给搞乱了。

  聪聪保证道:“妈,我再不说第二次行了吧?”

  郑娟不依不饶地说:“也不许跟街坊四邻家的孩子说!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了得的事吗?一个孩子,生活在光字片,小市民长小市民短的,咱家还不被当成公敌呀?”

  于是,聪聪保证永不再说“小市民”三个字。如同不明白自己希望住进好房子里的想法为什么可耻一样,他也不明白“小市民”三个字为什么对别人具有侮辱性。这一点郑娟其实也说不清。

  已经上初中三年级的楠楠同样说不清楚。他含混地回答:“总之是不好的话呗!妈,你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弟也保证,你就别没完没了。”

  郑娟还是很给大儿子面子,不再说什么了。义务劳动尚未结束,她告诉楠楠,玥玥在小街口等他,她有两张苏联电影票,要和他一起去看。

  楠楠顿时高兴起来,又是刷牙又是洗脸,郑娟找出他春季所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聪聪说:“我也去!”

  郑娟说:“没你的票,你去干什么?”

  聪聪不高兴,表现出对哥哥的嫉妒,失宠了似的嘟哝:“看场电影还要再刷一遍牙洗一遍脸啊?弄得满地都是水!”

  楠楠说:“下个星期我带你去动物园,听说大象生小象了。”

  聪聪说:“不去!”

  楠楠说:“咱俩约上玥玥姐一起去。”

  聪聪这才高兴起来,转而用刷子替哥把鞋刷干净。

  郑娟替楠楠梳头,暗中塞给他零花钱。

  楠楠小声问:“妈,我怎么样?”

  郑娟欣赏地说:“帅着呢!”

  当妈的倒也不是在虚夸自己的儿子,楠楠长得很有几分像后来被千千万万少女迷恋的一个偶像。

  站在小街街口的玥玥穿了一件红色的薄呢短大衣,下摆刚及膝部,束腰的,显得亭亭玉立。她脚上的平底扣绊皮鞋是新的,擦过一次油,却没往亮擦。玥玥喜欢穿皮鞋,但不喜欢穿擦得发亮的皮鞋。呢大衣和皮鞋都是金婆婆给她买的。

  她站在那里像美人蕉,不少参加义务劳动的女人忍不住看。

  望着楠楠跑向玥玥,他俩拉着手一起跑远,郑娟发自内心地笑了。

  有女人问:“那小公主似的半大姑娘是谁呀?”

  她很光彩地说:“我们楠楠他小表姐,他俩看电影去。”

  那人说:“没见过表姐弟俩手拉手的,都不是小孩子了,那可不好。”

  她说:“从小在炕上一块儿玩着长大的,亲哩。有什么不好的?挺好。我喜欢看到他俩那么亲。”

第十六章

  “五一”节前几天,军工厂招待所住进了一位老干部,穿灰色的四兜中山装,有秘书伴随,估计是不小的干部。老厂长们陪同他到处参观,还约一些工人干部谈话。他听说了杜德海的事后,很希望与杜德海见上一面。老厂长告诉他,按杜德海本人的要求,厂里已经派人把他送回山东老家了。

  “怎么可以送回老家呢?那怎么可以呢?送回农村去,等于让他早死吗?”他发火了。

  老厂长解释说,确实是按杜德海的一再要求才那么做的。每月工资确保按时汇去,另外还给重病补助,定期派人探望,带去所需药品。

  老厂长说:“是按处级干部的待遇对待的。很例外的,厂里目前只能做到这样了。”

  老干部沉默了半晌后才说:“该例外那就例外,我支持。不为别的,图个问心无愧吧!”

  “五一”节当天,厂里又开了全厂职工大会。人们都已经知道了,从北京来的是一位中将。工人也罢干部也罢,多是曾经的军人,对从北京来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中将的视察,还是分外重视。大礼堂的过道都站满了人,挤不进礼堂的人分散在各车间听有线广播。

  将军出现在台上时已是一身军服了。

  不待下口令,台下每一个人都站起来了。

  将军在台上以标准的军人动作立正,转着身子向大家敬礼。

  于是,台下的人也都齐刷刷地立正,还礼。

  这些曾经是军人的工人、干部多年没在厂里见到过正规军人了,何况是从北京来的一位中将,大家心情格外激动,如同《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说的,“想娘家的人,孩子他舅就来了”。

  将军请大家落座后,有人扯着线把话筒递向他。他声音洪亮地说:“你省点儿事,我不用那玩意儿。”

  将军说:“刚才咱们互敬的是军礼,可你们现在已不是军人。军工厂的工人,首先是工人。互相敬的军礼不能算我这一方向大家表示的敬意,现在大家都别动,我按咱们民间的老规矩给大家鞠上一躬,感谢大家多年来为中国军工事业做出的贡献!军队不会忘记你们!”

  老将军鞠九十度大躬时,台下许多人流泪了。

  将军挺直身板,话题陡转:“今天大家很给我面子,来了这么多人听我讲话。据我了解,你们新上任的党委书记有话对你们讲时,你们很不给他面子,台下只坐了很少的人,是不是啊?”

  台下就响起了笑声。

  将军此时才坐下,开始对着话筒说话:“我希望大家支持他的工作。我们任用一名干部是很认真的,不是省里推荐谁我们就用谁。过不了我们的考察关,省里的推荐是白推荐,这一点不必我说你们也知道的。我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各方面都反映他人不错,可以说是个好人。好干部得首先是个好人。你压根儿就不是个好人,鬼才相信你会成为好干部!大家说对不对?”

  台下许多嗓子齐声喊:“对!”

  将军接着说:“至于能力嘛,谁的能力也不是天生的,都有个磨炼的过程。据我们考察,他还是有些能力的。我们希望他带领大家迈过目前这道坎……”

  台下忽有人减:“都不知他上哪儿干什么去了,没法支持他工作!”

  将军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们老厂长当然也知道。大家别胡乱猜疑,明白他是为大家做事去了就行。成不成没把握,不愿意先张扬,证明他是个稳当的人嘛……”

  会场逐渐由最初感情浓厚的拉家常,转向了庄重严肃的关于国计民生的形势报告。工人们从将军口中听到了一般难得听得到的国家宏观经济情况、财政收支等数据,如同每年“两会”代表听了一次政府工作报告。将军讲到经历了十年“浩劫”,国家教育、科技、军事装备、工业基础设备落后等实际情况,讲到了物价上涨的原因,讲到了贫困农村的生活现状。

  将军说:“农副产品价格不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就难以提高。农副产品价格一提高,工人的钱就不够花了,全靠国家财政来补贴,国家又拿不出那么多钱。一个国家的教育、科技、工农业生产水平要进步,不往里多投钱它就不行!以前为什么问题不突出?因为只与咱们的过去相比。世界上最多的劳动力每年都在辛辛苦苦地创造财富,与过去比当然看到的永远是成绩。改革开放以后,咱们才开始要求自己横着比,走出国门一看一比傻眼了。不是比人家落后一星半点儿,在体现一个国家实力的主要方面,起码比发达国家差半个世纪!要赶上去那就不得不改变国家全局性的企业结构。一改变,必然意味着工人阶级的日子很不好过。军工厂的工人是具有军队光荣传统的工人。我的同志们,要求大家要像军人在战场上那样,受伤了得咬紧牙关,再疼也不轻易叫唤出声来。总而言之,军工厂的工人尤其要成为工人阶级的榜样!”

  会场气氛逐渐凝重,每个人都听得屏息敛气。

  老厂长最后讲话时强调,将军是为大家做了一场内部报告,内外有别,内容不得外传。谁外传了,追究起来,由谁个人负责。他同时宣布,将军也给大家带来了一笔“转型支持款”,不是太多,却也不少,等于雪中送炭。拖欠的工资基本可以补发齐,拖欠的医药费也有一部分能报销了——原则上是工人优先于干部,工人中按家庭困难程度来决定报销额度。决定权完全交给群众,实行大民主,以群众充分讨论的结果为报销依据。

  台下终于响起了姗姗来迟的掌声。

  老厂长再次强调:“关于‘转型支持款’,大家尤其不要外传,这是纪律!”

  工人们往礼堂外走时,每个人内心里都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受。一方面,他们听到了一场被称之为“内部报告”的讲话,而且是由北京的一位老中将讲的,这让他们觉得自己毕竟还是比一般工人特殊,每个人都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有的工人往外走时甚至说“今天好像当了一回高干”。并且,体现为金钱的实际关怀,也让他们不再有理由满腹牢骚。另一方面,要求他们做榜样,“受伤了得咬紧牙关,再疼也不轻易叫唤出声来”。这一“光荣的历史任务”让他们备感压力,有工人自我调侃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是要做榜样的人那也得有无穷的力量啊。咱们这种上养老下养小靠工资吃饭的人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然而,连那些铁了心要赴京上访的工人,竟也收敛了,不再暗中串联。

  五月中旬,树更绿了,天更暖和了。

  一九八八年,A市每一棵丁香树的花都明显地比往年多许多,有些树上的花多得几乎遮蔽了叶子,给人以只见花不见叶的感觉,香气也比往年浓。

  这让多愁善感的人们聚在一起时不由得大发感慨:“多好的夏天啊,要是一边没有转产、物价上涨、拖欠工资和医药费这些愁人的事,另一边没有‘官倒’、权钱交易、腐败这样一些气人的事,真是就没有什么理由不热爱生活呢!”

  正如常言所道,世态惯逆人愿,愁人之事假以颜色步步向百姓逼近,气人之事仿佛在验证“气死人不偿命”的真理,层出不穷。民间流言此起彼伏,非属愁人消息,便是气人传说。

  然而,军工厂的工人们却如同吃了什么定心丸,很少躁戾表现。

  他们上任不久的党委书记周秉义终于回来了,一出车站就被厂里接他的车直接送到了医院急诊室。鉴于他胃溃疡复发严重,医生给出了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保守之法,不需住院,在家服药休养,但稍有不慎,将会导致胃出血。若抢救不及时,必危及生命。二是采取非常措施,当日住院,尽快手术,切除三分之二的胃。术前术后,起码住院一个月。

  他选择了保守疗法,却并没带着药回家,而是又直接去厂里向领导班子通报。

  三个多月里,他的个人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在他与多方面的艰苦斡旋之下,一艘苏联的退役巡洋舰循着曲折的航线驶入了离A市最近的邻省港口。巡洋舰抛锚时,他胃痛得直不起腰了。

  他带回了一包合同。按照那些合同,巡洋舰已由苏方卖给了中国南方一家大钢铁厂。买方付了订金,他们对将从舰上拆下的优质钢的质量特别满意。他们准备把那些钢材回炉后重新轧成钢板,不但过程简单,同等优质的钢材国内还生产不出来,大有赚头。卖方也非常满意,他们把巡洋舰变卖的心情特别急切,愿意让利。周秉义为军工厂争取到了一单拆舰业务,完成后将有近百万的收入进账。买方不懂怎样拆舰,相信交由军工厂来拆能完成得尽善尽美。对于有三千多名工人的军工厂来说,近百万元虽不是多大数目,却也能暂解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