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便不拿好眼色瞪他。

  他坚持着:“这一点毋庸置疑。”

  夫妻俩到了楼上后,冬梅一脸严肃地问:“你屡屡对我妈说那些肉麻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秉义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能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吗?我一个女婿,跟随妻子住在岳母家。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我不是在自己家的屋檐下。如果我闷葫芦似的,长期下去你妈必然对我不满。那么一来,我别扭了,不开心,必然影响咱俩的感情。识时务者为俊杰,审时度势,我只能尽量哄她顺心,争取让她感到由于我这个女婿的存在很开心。我在厅里不顺心的事不少,也需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放松一下心情。好比哄一个老小孩,她开心我也开心,那么你也开心了。八小时以外,在家里,咱们都开开心心的,有什么错吗?”

  冬梅听他说完,一言不发就要下楼。

  秉义问:“刚上来,你又下去干什么呀?”

  冬梅说:“我要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妈,免得她蒙在鼓里。”

  秉义急忙扯住她,小声说:“太过了吧?那你不等于出卖我吗?是违背夫妻道德的。”

  冬梅生气地说:“我妈好歹也是位高干,你拿我妈当你的开心果就对了吗?就道德了吗?”

  秉义委屈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我听你的行不?”

  “逗你玩呢!”冬梅扑哧笑了。

  秉义把她拦腰抱起,轻放于床,伏在她身上。

  冬梅说:“你对我妈就只有虚情假意的溜须拍马,没有点儿起码的孝敬吗?”

  秉义说:“错,一半对一半吧。你妈是你妈,这是首先值得我敬重的。你妈曾是出生入死的抗日女战士,这尤其值得我敬重。你妈受迫害时绝不出卖良心做伪证,这也很值得我敬重。你妈离休了仍关心着国事民生,这还值得我敬重。最后一条,我作为她的女婿,是既得利益者。搬到这里来以前,我从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从没在家里洗上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衣服可以让别人来洗。冲着这些,我必须有感恩之心,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吗?至于你妈看问题有时太偏激,认为世上的事非对即错、非黑即白,那也怪不得她。她文化低,读书少,思维定式如此。我认为,你这个女儿同样是既得利益者,也要有感恩之心。她这一生,解放前有过艰苦卓绝的经历,解放后蒙冤受屈,十年牢狱后又失去了丈夫,国家给予她的待遇都是她应得的。倒是你我,于国于民有何贡献呢?我们与她同享如此高级的生活,应该感到惭愧的是我们,而不是她。所以咱俩都应该……”

  “别说了……”冬梅不禁环住他脖子,用深吻堵住他的嘴。

  “爸,我妈嘱咐我捎回来几句话……”秉义对应诺之事一向认真,回到光字片后,对当时还健在的父亲一句句复述了岳母的话。

  周志刚听着听着,皱起了眉。等儿子说完,他冷冷地问:“你说的是哪个妈?”

  秉义一怔,笑道:“我岳母。”

  周志刚说:“那就是冬梅她妈呗。你以后说妈时,要分清楚了你在说谁的妈。岳母她就是丈母娘,在她家你当然应该叫她妈,正如冬梅在咱家她得叫我爸。但你跟我说到你丈母娘,要不说岳母,要不说冬梅她妈,别一口一个‘我妈’‘我妈’的。我数着呢,你一共说了五个‘我妈’,而生你养你的亲妈她在炕上躺着呢,你别把自己的妈和丈母娘搞混了!”

  听了父亲不高兴的话,秉义后背上渗出冷汗,暗自庆幸冬梅有事没一块儿回来。如果回来了,难堪的可就不止他自己了。

  秉义红着脸说:“爸,我记住了。”

  沉吟片刻,他又小心地问:“您对冬梅有意见了?”

  父亲说:“挺好的一个儿媳妇,我对人家有什么意见?我是对你有意见!”

  秉义说:“爸对我还有什么意见,请接着批评。”

  父亲说:“你如今是知识分子干部,批评我不敢当,但我要提醒你别忘了,你只不过是暂时住在丈母娘家,这与倒插门不同。如果你是倒插门女婿,那你当然就是丈母娘的半个儿子了。可我同意你去当倒插门女婿了吗?从来没有吧?那么,你周秉义完完整整的就是我们周家的儿子!所以你也就只能有一个妈!你回来了就是我们周家一个完整的儿子回来了。在这个家里,妈就是妈,丈母娘就是丈母娘,混着说它就不对。这是原则问题,明白吗?”

  “明白。”秉义的脸更红了。

  “你丈母娘没来过,我挑理了吗?没有!我才不挑那个理。我并不希望你丈母娘坐的小车开到咱们周家这破房子前,何况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她若真来了,待会儿就走我没面子,待时间长了我没那么多话跟她聊。我也从没想过去看她。你都住到她那边儿去了,我去不去看她有什么呢?我这辈子没往大干部家去过一次,我不愿为你这个儿子破了我的例。所以,两边不见也罢。你这么代话给她——我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冬梅一点儿没有高干女儿的毛病,证明她教育得好,我对她表达敬意。我们周家很有出息的长子做了她女婿,我认为也是她们母女俩的光荣!”周志刚的脸也红起来,说得有些激动。

  秉义说:“爸,最后那句,可以免了吧?”

  “为什么?不能免!我周志刚是工人阶级中的先进模范,论革命资历我比不上她,但要是比奖状,我得的肯定比她得的多!你也很优秀嘛!冬梅嫁给了你也是她的福气嘛!你自己不要在高干两个字面前矮半截!那不就成了下贱了吗?就照我的话说!”周志刚说得掷地有声。

  后来,秉义听周蓉说,按民间规则,从亲家礼节上讲,女方的父母应首先到男方家拜访一次。只有这么一来,亲家之间才有了以后走动的前提。他们的父亲,其实内心里特别希望冬梅母亲能屈尊光临一次。高干亲家母从没礼节性地拜访一次他这位亲家公,这让他觉得在街坊四邻跟前很没面子。如果让他没有前提主动去看望冬梅她妈,他会大为光火的。

  周志刚对玥玥住到亲家母那边去不但不反对,反而特支持。秉义以为,肯定是由于周蓉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周蓉说并没有。她说,生活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有益于下一代的身心成长,这个道理不必别人指点,父亲也是懂得的。在周蓉看来,父亲希望玥玥的性格以后不像她,而是像冬梅,所以他希望外孙女住过去后能多受到儿媳妇好性格的影响。

  离开姥姥姥爷家成了大舅妈家中的一分子,玥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不再睡火炕而睡单人床,有属于自己的书架、衣橱和箱子,每天早上可以喝到一杯牛奶吃到一个鸡蛋。如果她喜欢的话,每天晚上也可以泡一次热水澡。她对泡澡格外享受,因为自幼生活在贵州,她对火炕一直不适应,总流鼻血。睡在漂亮的俄式小床上,不上火,也不流鼻血了。那是大舅母少女时期的小床,她躺在小床上想象大舅母曾在那幢小楼里度过的青春,甚觉惬意。正如金老太太期望的那样,一老一少迅速地也是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了亲密关系。玥玥称她“金婆婆”,她一听到就满脸笑意。她这一辈子总是听到说“月姬同志”,对于“金婆婆”这种称呼相当喜欢。

  她曾问玥玥:“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婆婆,非要叫我金婆婆呢?”

  玥玥说:“对于我,你是金不换的一位婆婆呀。咱俩名字中的一个字同音,我的明字是美玉的意思。你是我的金婆婆,我好比你的一块美玉,咱俩是金镶玉一般的老少组合,绝佳关系。”

  “金婆婆”听了,满脸的笑意。

  玥玥那话冬梅也听到了,说给秉义听,并问:“我以前没发现玥玥的小嘴那么甜过呀,怎么一住过来了就变得会哄人了呢?”

  秉义不假思索地说:“动物本能。”

  冬梅不解地问:“和动物本能有什么关系?”

  秉义说:“小猫小狗的生活一旦得到改善,也会本能地讨好主人的。”

  冬梅想了想,又问:“那你跟我妈说话时嘴也那么甜,又是怎么回事呢?”

  秉义说:“也是动物本能,趋利避害嘛!得罪了你妈对我一点儿好处没有,博得你妈的好感对我的好处却大大的。”

  秉义当时正靠着床头读蔡元培的《中国人的修养》,冬梅夺过书,背手拿在身后,讽刺地说:“你等于承认自己也是动物,那读这种书还有什么意义呢?”

  秉义说:“我从自己身上也发现了动物性,所以才需要读这种书嘛。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冬梅就疑惑地走到了床边。

  秉义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跟前,抱着她说:“知道我为什么极力促成玥玥住过来吗?就是为了从你妈身边获得解脱,每天晚上能有更多时间和你在一起。恋偶性,这也是动物本能,动物这方面的本能比人类表现得更明显。我很像那类动物,你也像。”

  冬梅红了脸说:“你坏死了。”

  在楼下,玥玥正全神贯注地听金婆婆讲那过去的故事。

  玥玥的入住,让方方面面都感觉很好。和堂姐玥玥同住在爷爷奶奶家,楠楠这个少年觉得处处不便,现在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了。周蓉也更加省心,不再忧虑女儿的教育问题,因为知道哥嫂会替她教育出一个好女儿的。

  周志刚这位老建筑工人至死没与亲家母见过一面。

  对于他的死,亲家母表达了一番说得过去的人之常情——她嘱咐女儿代自己献了一个花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追悼会还只是干部办理后事的一种仪式,一般百姓人家只不过举行亲人间的遗体告别仪式而已。周志刚的单位不在本省,并无单位人送他,送他的只不过是老伴、儿女和儿女们的几个好友,还有几个街坊邻居家的代表而已。如果说在场人士中谁的身份比较特殊,那便是派出所所长龚维则了。告别仪式极短,二三十分钟就结束了。

  亲家母金月姬说好的花圈,并没有送到场。

第十三章

  周秉义出任军工厂党委书记这件事,岳母金月姬施加了一定影响。

  当时,各级政府机关都在落实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政策。

  一九八七年九月的一天,乘着冬梅不在家,冬梅她妈支开玥玥,与女婿进行了一次简短谈话。对周秉义而言,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谈话。

  老太太说:“秉义呀,你对自己今后进步的方向,有过什么考虑没有啊?”

  秉义习惯地说:“没什么考虑,听组织安排吧。”

  老太太说:“你这是对组织说的话,我不是组织。自家人谈话,我要听到你内心的回答。没什么考虑是不对的,有所考虑并不就是有私心杂念,组织也是尽可能尊重干部个人愿望的嘛!完全没什么考虑这种话不可信,跟妈说说你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我需要有所了解,也应该有所了解。”

  秉义意识到,这次谈话非同以往的严肃性。

  老太太说:“我只有冬梅一个女儿,我确实是把你当儿子看待的。如果有冬梅她爸在,你今后的前途根本不必我过问。冬梅她爸不在了,你的事我不得不操心。”

  秉义便郑重地说:“妈,我当年报考北大哲学系,是希望能在大学教哲学。北大将我调配到了历史系,我的想法并未改变。回到省里成了文化厅干部,是当时情况决定的。现在,如果让我个人考虑,那么我的愿望有两条,首选还是希望到大学去,不是去当干部,而是去上课教书。如果不能,我就希望能做经济管理工作。当前,国家的当务之急是把经济搞上去。工厂倒闭,工人失业现象如此普遍,谁都没法装作没看见。我宁肯去当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厂厂长,让它起死回生,让一些工人捧住饭碗,而不愿再当什么文化厅的副巡视员了。尽管我不是混着当,可有时扪心自问,还是会有种混的感觉。”

  老太太说:“你能把内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很好。你不说,我就无法知道。到大学教书的念头从此断了吧,你妹已经是副教授,冬梅也在大学里做行政工作。咱们两家三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女,没必要往大学扎堆儿。你是干部家庭的女婿,既然已经是干部,就替我们这边把干部家庭的门面撑下去吧。秉义,你对我们这边的家是有义务的。如果你也成了教育工作者,那我住在这个院子里就找不到感觉。你的后一种想法我支持,不能一直待在文化圈里当干部。好了,我明白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了,就说到这儿吧。”

  晚上,秉义向冬梅做了枕边汇报。他讨教道:“你妈什么用意呢?”

  冬梅说:“估计也没什么用意吧,她可不就是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哩!无非对你的事表示一番关心,挺正常的。如果从来不问,反而不正常了。”

  听冬梅那么一说,秉义也不寻思了。

  “十一”前一天上午,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和一位处长照例前来慰问。寒喧过后,老太太郑重地问:“我女婿周秉义这个文化厅的副巡视员,表现到底怎么样啊?”

  两位客人都说表现良好,善于做思想工作,考虑问题全面周到,解决问题能力强,从没听到过任何关于他的负面议论。

  老太太又问:“要是真像你们夸的那样,他都顶着副巡视员的头衔晃荡几年了,为什么就一点儿没进步啊?”

  处长看一眼副部长,明智地缄默了。

  副部长吞吞吐吐地说:“这……具体情况我不是太清楚。工作有分工,像秉义同志那个级别的干部任免、调动,得上省委会讨论。如果您有什么意见,我一定替您带回去。”

  老太太说:“千万别用‘意见’两个字,那我可担待不起。现在中央特别重视干部队伍的年轻化知识化,从中央到地方,组织系统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省里也是如此,作为一名老党员完全拥护,我替党高兴。我家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不是当干部的料,没有培养前途。周秉义却不同,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而且文化程度高。女婿虽然有别于儿子,我却是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何况,他与我生活在一起,我对党的忠诚时时处处影响着他。目前处于改革转型阵痛期,积重难返,百业待兴,我有心把女婿像当年的革命家庭送子参军一样往前线上推。在党和国家急需年轻干部勇挑重担的今天,他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在调研员岗位上逍遥自在,那会让我备觉惭愧和内疚。你们二位能理解我的意思和心情吗?”

  老太太毕竟是做过大大小小许多场报告的人,她有所准备,自己的话该怎么说打过腹稿,单等有人来慰问时能说得发乎情合乎理、滴水不漏。

  两位客人一次又一次对视,一次又一次点头。

  “十一”后不久,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打电话到家中,告诉她组织上很重视她的意见,很重视她的女婿周秉义的工作安排问题。何况周秉义方方面面都很优秀,当然是后备干部梯队成员,请她只管放心……

  后来,就有了组织部与周秉义的谈话。组织部领导告诉他,准备任命他为军工厂党委书记。

  事发突然,周秉义备感意外。

  组织部领导问:“你岳母没对你说什么吗?”

  周秉义摇头说,自己事先没从岳母口中听到过任何信息。

  组织部领导看出他说的是诚实话,对老干部遵守组织原则的好传统感慨了一番之后,又问:“想要到企业做厂长不正是你自己的愿望吗?”

  秉义说,自己想要当的是小厂厂长,七八百人不超过千人的那类厂的厂长。军工厂三千多人呢,又处在转型艰困期,他怕自己担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组织部领导解释说,七八百人的工厂厂长多是处级干部,他已经是副巡视员了,任命他担任处级厂的厂长不合适。军工厂是干部高配企业,是由中央和省里双重领导的正厅级单位。中央下达生产指令,与省里共同任命干部。中央有关部门已经调阅过他的档案,对他很满意,特别赞赏他档案中“善于做群众思想工作”一条,并对省里为军工厂选拔到一位称职的党委书记给予肯定。

  “秉义同志,请理解我们组织部门的难处。如果我们事先征求了你的意见,你高兴地接受了组织安排,中央有关部门的领导却提出异议,那就很被动。如果中央有关部门和省里两方面都认可你,你个人打退堂鼓,我们组织部门也不好安排,是不是?”组织部领导见他还是有些发蒙,又说,“军工厂的老书记一年前就该退休了,因为没物色到双方都满意的干部,老书记身体不好,他还一直在岗位上撑着。你去上任了,你的正厅级也就解决了,这正好是个机会,你岳母对这件事很重视的。”

  周秉义听了最后一句话,脸唰地红了。

  也完全是为了早点儿结束他毫无心理准备的谈话,周秉义立刻做出了“服从组织安排”的表态。

  周秉义刚一进家门,岳母的轮椅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老太太说:“猜到是你回来了。”她笑得有几分勉强。

  周秉义一边换拖鞋一边说:“今天厅里没多少事,我早离开了半小时。”他笑得也很勉强,绕过岳母的轮椅,准备上楼去。

  “你等一下。”老太太说。

  他背对岳母在楼梯口站住了。

  “你的事,组织部门的同志在电话里告诉我了……对你那么一种安排我没想到。这时候去当那么一个厂的党委书记,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一定是上次来的人没把我的意思说明白……如果你特别不情愿,我是可以再替你……”老太太有些迟疑地说。

  “妈!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那么操心我,那绝不是让我高兴的事,恰恰相反!”周秉义说罢,像只小豹似的从岳母眼前消失了。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有些吃惊。

  冬梅回到家里片刻,便感觉到了气氛异常。再三追问之下,秉义才不得不说出心中的不满。冬梅也认为母亲的做法不妥,想下楼批评。秉义阻止了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老人家也不无悔意,就不要再责备了,自己会以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并要求她千万别在晚饭桌上提起这件事。

  周秉义觉得自己的话伤害了岳母的自尊,想想岳母也是为他好,吃晚饭时就做出轻松愉悦的样子,替岳母又夹菜又盛汤。

  周秉义与老书记进行工作交接时,老书记问:“咱们这个厂的工人成分特殊,这一点你了解吗?”

  周秉义说:“多少了解一些,百分之九十是部队转业的团以下官兵,有不少人还经历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

  老书记又问:“他们在‘文革’时期的事你听说过吗?”

  周秉义说:“有所耳闻,武斗时都把坦克开到市里去了。有些人还因为被断了工资,怒不可遏,抢了几家粮店和商店,留下盖有造反派组织印章的纸条,上面写着:待到全国山河一片红之日,将加倍偿还。”

  老书记继续问:“那你还敢来接我的班?”

  周秉义说:“既然组织已经任命我了,不敢也得敢。”

  老书记接着问:“关于对你的任命,你听到过什么闲话没有?”

  周秉义说:“听到了。一种说法是有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所以成心将我往火炕里推。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胡扯,我不往心里去。”

  老书记说:“起初连我都信了。后来一想你是可敬可爱的金大姐的女婿,谁敢害你,又为什么要害你呢?这么一想就不信了。咱们厂也不能说是火坑,事实上,厂里大多数工人的素质很好,比一般工人更爱厂,更识大体顾大局。他们继承了部队的优良传统,但也有经常让干部头疼的问题。一是‘文革’让他们分裂成了两大派,当年水火不相容,至今裂痕还在,难以愈合。二是无论这派那派,不少人身上都有股子骄傲之气,觉得自己是工人队伍中的王牌军,是由北京部里直接管辖,不把省里任命的干部放在眼中,尤其不把没和他们一样穿过军装有过战争经历的人放在眼里。”

  周秉义苦笑道:“多谢老书记告诉我这些,我尽力以实际行动争取他们的信任吧。”

  二人一时相对沉默。

  片刻,周秉义问:“老书记认为,我来以后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老书记说:“工厂下一步工作就是‘军转民’,这个工作你一个人也解决不了,要由部里和省里双管齐下牵头引入外资。目前的引资方向是香港地区、韩国和日本。中央财政吃紧,心有余而力不足,连点儿救济款都拨不下来,省里更是如此。没有外资注入,转产谁也玩不转。你的工作重点就是七个字——维持局面,别出事。”

  周秉义又问:“我听说也有可能连带地皮给卖了?”

  老书记说:“不排除那一方案。”

  周秉义问:“那么一来,工人们会怎样?”

  老书记说:“发一笔买断工龄的钱,以后自谋生路。”

  周秉义欲言又止。

  老书记问:“你想问你自己何去何从?”

  周秉义点头。

  老书记说:“那你得问组织部门的同志了,我回答不了啊。”

  与老书记恳谈后的第二天,周秉义又出现在“和顺楼”。他没找弟弟周秉昆,找的是白笑川。

  “请我到你们那个厂去做报告?”白笑川大为惊讶。

  “我听秉昆谈到过你对改革以及工厂转型的一些思考,特别是你的说法挺好,所以得劳你大驾。你讲,肯定比我讲受欢迎。”

  “我那也是听广播看报才有的一点儿认识嘛,根本算不上什么思考,不行不行!我没那水平!”

  “还是去吧!给个面子,就算帮我大忙。”周秉义恳请。

  秉昆也出现在他俩身旁了,他从没见哥哥那么磨人地求过谁,顿生同情,帮着相劝。

  徒弟一劝,师父白笑川反而生气了。

  白笑川说:“没你什么事,一边去!秉义,不是我难求,不给你面子!咱们的关系挺近的,帮得上的忙我能不帮吗?要是我不为难的事,你要一个小面子,我会上赶着给你个全乎脸儿。但这事不行!如果人家工人们都领不到工资,天皇老子去讲也没人爱听。我不但为难,还怕!实话告诉你秉义,有一个欠工人工资的厂请一个什么人物去讲,结果把工人们讲火了,冲上去把那人物按倒在台上揍得鼻青脸肿。如果我去了,也挨揍了,先别管我的感受,你不后悔内疚吗?你面子上好看吗?我还真得反过来劝你一句,别没求动我又去请别人。谁如果挨揍了,你都会后悔内疚的。你是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要对你厂里的工人讲什么,最好你自己登台讲。是条汉子打掉了牙那得往自己肚里咽。如果别人替你被打掉了牙那算什么事?”

  秉昆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直言快语地训斥哥哥,而且训哥哥的还是自己的师父!

  哥哥的脸一阵比一阵红。秉昆不忍看下去,默默走开了。

  秉义倒表现得很绅士。他说:“白老师,谢谢你说了那么多坦率实在的话,我明白了。”

  他临走时鞠了一躬。

  周秉义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没见到岳母,只有玥玥在家。

  秉义问她:“你金婆婆哪儿去了?你小菊姐呢?”

  他这一问,玥玥哭了。她说金婆婆忽然头晕,小菊姐给省办公厅打电话,办公厅派车送金婆婆去医院了。

  “都怪你!因为你的事她才急病了!以后别在家说你厂里那些破事行不行?”正在市重点中学读书的玥玥冲大舅嚷嚷起来。她已把大舅妈冬梅的家视为自己的家,而不大愿意去光字片姥爷和姥姥的家了。她也不怎么想她那位在北京的诗人爸爸,他曾极大地满足过她的虚荣心。爸妈离婚的事也不再是她心口的痛,她甚至对母亲的感情也有些淡了。

  金婆婆是她最敬爱的人,而大舅妈是她经常取悦的人——因为大舅妈是金婆婆最亲爱的人。至于大舅,她认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沾光的人。当大舅可能危害到自己的利益时,她内心产生了一种将会受到连累般的不安和恐惧,并因此光火,就好比搭顺风车的人对另一个同样搭顺风车的人惹恼车主而光火。

  “出去!”秉义厉声喊道。

  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时,秉义把门关上,独坐一隅寻思起来。

  “天都黑成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开灯呢?”冬梅从学校得到通知赶到医院去了,她是和小菊一块儿回到家里的。冬梅如果不开客厅的灯,秉义似乎会在黑暗中一直独自坐下去。

  秉义说:“小菊怎么也回来了呢?妈妈在医院里得有人照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