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社长也非等闲之辈。人家想向省市哪位领导汇报什么事,敲敲办公室的门是可以推门而入的。何况,这事也确乎小事一桩,无须见多大的领导。

  他让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接受了他的看法——周秉昆等本省曲艺家在南方被人做局算计,值得家乡人同情。南方媒体那么报道是小题大做、蓄意炒作,是对本省不友善的表现,是要报复本省判刑处理制售盗版录音录像带南方人团伙案。本省曲艺家们的形象一旦在省外受损,本省形象自然受损。本省媒体不能再将那把火引回来,把本省曲艺家放在火上烤!

  那位副部长感谢韩社长的汇报,让办公室工作人员打了几通电话,事情就办妥了。

  实际上,秉昆他们公司是杂志社名下的公司,韩社长是杂志社一把手。如果秉昆他们公司名誉受损,首当其冲的还是杂志社和韩社长。

  秉昆他们回到A市第二天,韩社长亲自宴请他们,席间频频敬酒压惊,好言安抚。白笑川身体不适,没有到场。秉昆猜测,身体不适也许是师父的借口。

  听秉昆汇报了南方之行后,韩社长推心置腹地说:“到目前为止,国内仍是文学类杂志领跑,咱们不是文学类杂志,曲艺杂志的好日子估计到头了。秉昆,你是咱们杂志的创办者之一,咱们杂志发行量的下滑,已经让我寝食难安。公司必须继续办,还要发展,将来恐怕要靠多种经营才能让杂志办下去。杂志如果在我手里停了,我没脸见人。你提的组织歌星演唱队的想法很好,既然目前歌星最受欢迎,为什么不呢?咱们汉民族从前也是能歌善舞的,后来只能唱少数民族的爱情歌曲和外国电影的抒情插曲了,再后来只许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歌曲。现在,一个允许唱各类歌曲的时代终于来了,青年的歌唱欲望当然会如火山般喷发!这是好现象。秉昆,咱们要抓住机会,歌星们都是摇钱树。我支持你赶快把全省的青年歌手全部签到公司名下。只要唱得好,能吸金,条件要求高点儿无所谓。我给你权力,签!我也给你实际支持,今年管理费不必交了。如果你仍觉得有困难,明年也不必交了。再给你吃颗定心丸,在特殊情况下,杂志社考虑从经济上为你们公司输血。总之,我倚重你和白老师,我就指望你们二位替咱们杂志定江山了!”

  韩社长的话让秉昆大受感动。

  在场的其他三人也都说,有韩社长这么好的领导,真是三生有幸。

  其实,那一两年,本省市一些歌唱得好的青年,纷纷到北京或到南方去了,有些已开始走红。

  秉昆不甘心,又带人到县里去物色。县里倒有不少喜欢唱歌的青年,但离成为歌星还远着呢。秉昆求助于哥哥秉义,从文化厅抄来了省市两级各文艺单位乃至区县文化馆的青年歌唱演员名单,按图索骥。

  这一“索”才知道,十之八九都走了,或通过关系到北京谋发展,或破釜沉舟到南方闯码头。原来唱京剧、评剧、歌剧的,获奖的,不少人都抛弃了专长和荣誉,前仆后继、远走高飞改唱流行歌曲了。省市几位曾被当成宝的男女歌唱家也步年轻人后尘,甚至连副主席之类的身份也辞了。

  周秉义听了弟弟的反馈,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东三省的苦日子逼近了。”

  韩社长听了秉昆的汇报,扼腕叹息:“没料到咱们还是晚了一步。”

  秉昆说:“早了肯定也不行。北京是首都,咱们争不过。北京一给户口,九头牛也拉不回一个想去的人。南方开出的条件,咱们明摆着也满足不了。”

  韩社长愤愤不平地说:“他们原本可都是咱们省里市里的人!”

  秉昆说:“时代不同了,人才流动了呀!”

  “去咱们周边省找找呢?”

  “我打听过了,情况跟咱们省一样。有技能有才艺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往南方飞,除了省市政府机关单位的铁饭碗,几乎再没什么单位能留住大学生了。一般大学毕业生也进不了那些部门啊!原本捧着国企大厂铁饭碗的工人,估计快捧不稳了……”

  韩社长沉默起来。

  秉昆说:“韩社长,要不你放我走吧。”

  韩社长正欲吸烟,擎着打火机将摁没摁,瞪着他问:“也去南方?”

  秉昆苦笑道:“我还有老婆孩子另外三口呢,一无技能,二无才艺,我去南方能干什么呢?”

  “那你哪儿去?”

  “我想找老邵谈谈,看他那个区文化馆需不需要我。”

  “那我不放你。”

  韩社长终于摁着了打火机,吸了两口烟,把烟盒推到了秉昆面前。

  秉昆吸着烟后,坦诚地说:“我是怕自己成了社里不好安排的人,让你为难。”

  韩社长同样坦诚地说:“你要是去什么好地方,我肯定放你,但你去老邵那儿我不放。市文化局要断他们的奶了,逼着他们自谋生路。老邵除了往外租活动室也没别的高招,文化馆都快变大卖场,徒有其名了。就算他碍于情面肯收你,我放你去那么个地方,日后我还有脸见你哥吗?你和老白,你俩都是我倚重的人。以前咱们之间闹过不愉快,现在关系不同了,杂志社面临的形势不同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行不?”

  秉昆点点头。

  韩社长又说:“你和老白,你俩谁都不许走,我自有主张。”

  那天过后,秉昆又在家闲了一个多星期。他怕郑娟知道实情着急上火,撒谎说自己为社里去南方挣钱有功,韩社长批准他休一段假。

  韩社长的主张让周秉昆和白笑川吃惊不小。他要开饭店,而且是高级饭店。

  白笑川说:“公司的业务范围不包括开饭店啊。”

  韩社长说:“这你们别管,我解决,重新注册,换个执照,加上就是。”

  秉昆说:“开高级饭店那要投入很大一笔钱的。”

  韩社长说:“社里还有三四十万流动资金,不足部分贷款或者集资,资金问题不必你们考虑。”他显然决心已下,胸有成竹。

  秉昆与师父对视一眼,一时都难以表态。

  韩社长接着说:“省市都有文学刊物,那是面子。有则有面子,无则没面子,不到万不得已,都是必须办的。咱们这刊物不一样。当年你们创刊时,有领导支持。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领导如今早退休了。咱们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现在还能养活自己,也就由咱们自生自灭。哪天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伸手向领导要钱了,照当前许多单位揭不开锅的情况推断,肯定就被取消了。”

  师徒二人听他一番分析,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一起点头。

  韩社长又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这毛还是有地方去附的。老白,你也无所谓,那时你该退休了。秉昆,你怎么办呢?社里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都是我招进来的,如果庙拆了,我这住持一抬屁股溜了,撇下那些人任凭遣散,我的面子又往哪儿搁呢?连面子都没处搁的人,继续进步又有什么意思呢?”

  秉昆说:“我也有我的忧虑,真那样了,我一个朋友的姐姐和另一个朋友的妹妹……”

  韩社长打断道:“先别往她们身上扯。咱们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国家不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吗?咱们也得摸着石头过咱们面前这条河。创收不就是胆子要大点儿,什么挣钱快挣钱多就干什么吗?当然前提得合法,开饭店合法。我考察过了,生产很糟糕,经济不景气,领导干部、老板大腕反而吃得更勤喝得更欢了,为什么呢?得招商引资啊推销产品谈合作啊,所以开一家高级饭店正逢其时。必须是高级的,不高级挣不到钱。咱才不挣老百姓的钱。老百姓一年到头在外边吃几顿饭?吃一顿饭舍得花多少钱?咱们专挣那些公款吃喝的人的钱。他们出手大方,什么菜都敢点,什么酒都敢要,咱们宰他们,他们还会觉得被宰得很光彩。单位快倒了,他们那谱是绝不能倒的,反而更受虚荣心摆布,越发要讲面子、要摆谱,这就好比八路军挣新四军的钱,被宰的情愿,宰人的心安理得。总之都是国家的钱,不过从左兜掏出来揣入右兜里了。”

  韩社长说得头头是道,师徒二人不由得又同时点头不止。

  白笑川问:“那你要我们两个具体做什么呢?”

  韩社长要白笑川当经理,有身份高点儿的食客到了,负责迎迎、陪陪、送送。秉昆当副经理,负责管财务及日常经营。他说,白笑川还是有招牌效应的,据他所知,白笑川还是美食家,在菜系创新方面也很有心得。秉昆管财务,他也一百个放心。

  白笑川说:“那是,我的徒弟哩!”

  白笑川马上被招安了。他说,秉昆有责任感,日常经营事务杂,既得从严要求,又必须团结员工,秉昆完全能胜任。

  到了这个份上,秉昆也就只有答应。他低调地说:“我尽力而为吧。”

  要开饭店,自然涉及招人问题。

  韩社长不主张公开招人。他的想法是,厨师水平很重要,那要高薪聘请。服务员领班也总得模样好点儿,机灵点儿,会来事的,将就不得。其他一干人等,怎么也得二十来个吧,名额分给社里众人推荐,算是内部福利。这年头,不少人的亲朋好友都有找不到工作的儿女。他展示了高风亮节,表态说自己不要那名额,一下子批给秉昆和白笑川各三个名额。

  秉昆大喜过望,因为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妹不会失业了。

  师徒二人走在回家路上,白笑川说:“我那三个名额也归你了。”

  秉昆很高兴,下岗失业比比皆是的年头,手握几个就业名额,会让他产生一种接近救世主的错觉。

  谢过师父,秉昆清醒地说:“其实韩社长首先考虑的是他自己的面子和仕途。”

  白笑川说:“他那么考虑也不为过,无可厚非。客观上,能解决二十几名青年的就业问题。不管为谁,总之是为国家解决了。如今,对咱们东三省而言,如同积德行善,所以咱们师徒还真要全心全意帮他。”

  秉昆说:“师父放心,我会的。我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

  白笑川说:“岂止有可爱的一面,还有令我刮目相看的一面。他那些预见和分析,以后将被证明是对的。如果他这一着棋下对了,在官场的进步会相当快。”

  以后的日子里,韩社长放下社里的事务由副主编打理,亲自带着秉昆师徒俩跑工商、跑主管部门、办执照、索批文,又带着他俩看地段、相门面、找装修设计师、买建材,忙得不亦乐乎。最终租下了一幢俄式小楼,原本属于市工会的办公楼。市工会办公经费吃紧,搬别处去了,急欲出租,他们便以相当优惠的价格捷足先登。秉昆师徒俩负责装修,韩社长跑融资,找合作伙伴,也时常抽时间去看工程质量。

  秉昆师徒二人忙得连国庆节也没休息。

  国庆一过,韩社长谈成了投资。

  十月下旬,选了个吉日,“和顺楼”开张了。

  从上午开始,嘉宾络绎不绝,有送字画的,有送花篮的。区长也很给面子,亲自赶来剪彩,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中午,四方嘉宾大快朵颐,好生热闹,都夸菜肴味美,也都为本市又多了一家高档饭店而欢欣鼓舞。

  国庆他姐继续跟着秉昆,当上了服务员小组的组长。

  赶超他妹妹不愿当服务员,说考虑考虑再答复。赶超极为不满,当晚找到秉昆,嘱咐千万为他妹妹留一个名额。

  秉昆大包大揽地说:“她的事你别再操心了,我知道她愿意干什么,一定替你成全她。”

  一天,周秉义夫妻俩回光字片看望母亲,秉昆对哥哥谈起了赶超妹妹的工作问题。秉昆从南方蒙羞而归后,秉义没训他一句话,反而安慰说:“他们确实小题大做,不是什么政治事件,别太放在心上。你不容易,哥理解。”自那以后,兄弟二人关系好多了。因此,秉昆觉得若开口相求,哥哥肯定会答应帮忙。

  秉昆说,据他所知,有几家医院正在私下招护士,希望哥哥能让赶超妹妹成为护士。她是护校毕业的,有各种证书。

  秉义问:“你答应赶超了?”

  秉昆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因为最要好的朋友的事求哥哥,秉昆求得很仗义。

  不料,秉义沉下脸说:“你答应的事你自己办,我帮不上那种忙。”

  秉昆大为光火,嚷道:“周秉义你究竟是不是我哥?就算你不是我哥,我从小到大叫你哥,少说也叫了成千上万次了吧?帮我朋友一次小忙,能让你有什么损失啊?难道我那上万次哥都白叫了吗?叫一条狗那么多次,它也会为我奋不顾身吧?”

  秉义勃然大怒,一记耳光差点儿又扇在弟弟脸上,幸被冬梅闻声挡住了。

  秉义也嚷了起来:“周秉昆你以为你是谁?你帮得了一个,帮得了千千万万个吗?东三省一家家国有大中型企业都面临转产,千千万万工人即将失业,你周秉昆帮得了吗?你那种哥们儿之间的忧虑根本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没心思管你的事!”

  “帮不了于千万万,那就一个也不帮了吗?滚!从我的家里滚出去!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哥!”

  秉昆气得要摔东西,也被郑娟拦住了。

  “要我帮,也可以!最少三万元,孙赶超能拿得出来吗?你能替他拿出来吗?没有那个数,那就起码得卫生厅长卫生局长批条子才管用!你懂不懂起码是什么意思?我是卫生厅长吗?我是卫生局长吗?如今条子满天飞,有些条子根本就是假人情。人家有的领导,批条子用三色笔,谁知道人家用哪种颜色的笔批的条子下边才真当回事办?那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我没法知道,你周秉昆知道吗?可能人家当你面批给你条子,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感恩戴德地去找下边具体办事的人,人家一看颜色不对,两句话就把你给打发了,你转身走了人家还笑你根本没摸着门。你逼你哥去为你朋友搞那种条子吗?没有最少三万元,你让我怎么帮你?就算凑够了三万元,我也真帮成你们,那我又等于参与了什么事?那叫勾当!肮脏的勾当!是权钱交易的腐败行径!”秉义也越说越气,又踢板凳又踹椅子的。

  听了哥那些话,秉昆哑口无言。他不知该如何向赶超交代,他已把最后一个名额让给社里同事了。

  嫂子安慰道,秉昆你也别太冲动,你那事嫂子替你办办看。

  嫂子说:“你哥发火是有原因的。领导决定任命他当一个大厂的党委书记,升为正厅级了。看起来是好事,可那厂负债累累,既欠银行的,也欠兄弟单位的,必须转型却又不知该往何处转,都停产了,工人们几个月领不到工资。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厂里连买供暖煤的钱都没有。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但任命不会改变,你哥他正苦恼为难呢……”

  秉昆的泪水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那是为他哥秉义流的,也是为一个大厂和工人们流的。

  三四天后,嫂子郝冬梅从单位打电话到“和顺楼”,告诉秉昆那事解决了,她说不必带什么条子,也不必谁陪着,让那姑娘独自前往某医院找某人悄没声地报到上班就是了。秉昆猜得到,肯定是嫂子打出她母亲的旗号才办得那么快。

  “和顺楼”离红霞洗浴中心不远,他骑上自行车前去向于虹报喜,在春燕办公室见到了于虹。她俩正讨论如何开展按摩业务,意见不一致,谈得有点儿僵。

  于虹听了秉昆带去的喜讯,没好气地说:“是赶超又死皮赖脸地求你了?回家后我非训他不可!他妹妹那就是个孽种,三天不做妖,五天准让亲人们闹心一次,你以后再也别理赶超那茬儿!”

  秉昆听得一愣一愣的。

  春燕说:“刚才于虹还在生赶超他妹妹的气,那姑娘留下封信去深圳了。她爸妈急病了,怕她去做三陪女。”

  于虹又说:“谁摊上那么一个妹妹也算黏包了,我非要求赶超和她脱离兄妹关系不可!”

  秉昆发了会儿呆,劝道:“凡事别只往坏处想,也许她在那边会找到不错的工作……”

  于虹恨铁不成钢地说:“在那边无亲无友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技能,会找到什么不错的工作?”

  秉昆不知再怎么劝了。他懊丧地离开时,春燕给了他一纸袋洗浴中心的宣传单,嘱他在饭店里向客人散发。

  秉昆问,改成洗浴中心后经营是不是有起色?

  春燕说起先不错,两个月后人又渐渐少了,不得不降价。一降价,利润薄了,她也就是个维持会长而已。

  秉昆问,光明他们按摩中心怎么样?

  春燕说幸亏那个中心还可以,不用她操太多心,压力小点儿。

  秉昆经过按摩中心时,见到窗上的大红纸上赫然写着:“艰难时代,同甘共苦,每时七折。”

  窗帘没拉严,外边的玻璃有红纸挡着,他看不全里边的情形,但见一位穿白褂戴白帽和口罩的按摩师正在揉一条粗壮多毛的腿。他觉得很像是光明,又难以确定。按摩师的精神集中在腿上,也没抬起头。他驻足片刻,到底没认出来,就匆匆走开了。

  正如韩社长预料,“和顺楼”生意确实不错,可谓出入无百姓、迎送皆贵宾。级别最低的也是正科级干部,副科级干部出现得很少,偶尔出现也不签单,仅仅陪客而已。厅局级干部也不多,他们有招待客人更高级的地方,在本市几家著名星级大饭店里。相对而言,那种地方的礼宾更正式一些,客人感觉更高档。缺点是如果划拳行令的话,便会有失风雅。“和顺楼”却不同,完全可以划拳行令,特别是在包间里,想怎么喝怎么喝。

  负责迎送贵客的白笑川告诉秉昆,光临的多半是正副处级或副厅局级干部,有的是八九百人厂的头头,有的是两三千人厂的头头,超大规模厂的头头们也很少光临。

  当年工人们有种说法,“不怕干部又请客,就怕干部不动窝”。“不动窝”是指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很少离开闺房似的,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没招儿等死,也就是无所作为地干等着企业寿终正寝、一命呜呼。

  当年工人们的思想极其纯真可爱,他们形容头头们花公款大宴宾客为“上前线”,如同战争年代的军官们身先士卒、冲出战壕拼刺刀肉搏战。他们相信头头们只有多请客,才能为本单位喝出一条生路来。你都不实心实意陪客人把酒喝好,谁又会在你困难之际实心实意地做你的合作伙伴呢?北方的工人普遍相信,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吉祥液。所以,民间另有一句话是:“一棒子打不倒人,九(酒)棒子还打不倒人吗?”所谓“打倒”是指“攻关”成功。“公关”往往被理解为“攻关”,即将有权力做主的人物一举拿下。

  北方的工人们最能体现领导阶级的本色,识大体,顾大局。他们深知请十次客能达成一项可拯救本单位于水火之中的协议,那就是大大的成果,就算前九次客没白宴请,公款也花得很值了。

  头头们被工人们如此厚道地理解着,自然频频宴请,证明自己不是摆设,不是吃干饭的主,而是舍生取义大有作为的领导者。

  秉昆虽不负责迎送,却也熟悉了几张面孔。有的面孔,一个月里少说也出现三四次,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奇怪的是,正是那些日子很不好过,岌岌可危的企业的头头们,设宴请客最频繁,出手最大方。企业没钱了东贷西借也要请客,打白条赊账也要请客,尤其要请得豪爽大方。

  有一次,秉昆见一熟客摇摇晃晃独自走出包间,左看看右看看,原地转了一圈便欲小解。秉昆急忙上前制止,把他搀到了卫生间。客人也不拉开档链儿就要排泄,秉昆不得不替他拉开了档链儿。结果已来不及了,客人不但尿湿了自己的裤子和鞋,还尿了秉昆一手,之后又呕吐不止。秉昆搀他走出卫生间,客人便再也走不动了,秉昆只得扶他坐在候餐沙发上。

  客人拉着秉昆的手,期期艾艾地说:“老弟,好老弟,咱俩换换行不?”

  秉昆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问:“咱俩能换什么呢?”

  客人说:“你去当我那厂长吧,正处级!我当你这角色……”

  客人一边说,一边脱上衣。秉昆以为他酒力发作,身上燥热,未加阻拦。

  岂料他脱了上衣,又开始脱裤子。

  秉昆喝止道:“你这是干什么?”

  客人说:“咱俩把衣服换了!换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你去……喝酒!喝死他们!他们走,你也走,我留下……”

  秉昆无奈,只得进包间把他厂里的人请出一个,吩咐一名服务员帮忙,把客人弄出了“和顺楼”。

  又一日,白笑川找到秉昆,小声命他向公安局报案,说包间内的两位港商分明是骗子。

  秉昆说:“能肯定吗?千万别搞错了,那咱们太被动了。”

  白笑川说:“我小时候为了避战乱,随父母在香港住过几年,对香港还是比较熟悉的。厂方请我去说段山东快书,我去说了,之后坐下陪了两巡酒。席间听那两个港商的香港话根本不地道,显然是后学的。略往深一交谈,不敢开口了。那种香港话,干咱们这行的,只要一小时就能学会。”

  秉昆犹豫道:“师父,你可掂量掂量,咱俩得承担后果!”

  白笑川急道:“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师父什么江湖没混过?没那火眼金睛敢乱下结论吗?得了,我亲自报案,后果自负!但你可得把他们拖住。如果放他们大摇大摆走了,拿你是问!”

  白笑川说完,匆匆去办公室打电话。

  秉昆只得认真对待,守在那包间门口寸步不离。

  片刻,包间里六位主宾全体起立,齐说:“为合作愉快,干杯!”

  秉昆一看不好,客人都将离去。他赶紧进入包间,以副经理身份敬酒,向双方表示祝贺。

  几盅酒下肚,秉昆先是虚心征求客人对菜肴的意见,接着献曲艺,表演了一段,又来一段。未见公安出现,干脆说起了马三立的单口相声《逗你玩儿》。

  主人认为饭店副经理太给面子了,而且是不请自来,都觉得脸上有光,一个个稳坐不动洗耳恭听。主人们如此,两位港商也只得装出爱听的样子。

  《逗你玩儿》刚说到一半,来了四名自称是外事办的年轻人,两位等在包间门旁,两位进入了包间。

  白笑川考虑问题就是周到,他希望公安局的人便装而来,以免造成恐慌。公安局认为他的要求有道理,答应了。

  外事办的年轻人说,领导闻知有两位港商光临,急欲相见,有更大的合作项目洽谈。说罢不由分说,一人拉起一个,挽住胳膊便往外走。

  他们走出去了,门外的两位才进入,其中一位亮出了公安证件。

  四位主人蒙了,面面相觑。

  白笑川随即进入,连连拱手道:“得罪得罪,失礼失礼。”

  公安的同志说:“你们得谢他,那是俩骗子,在咱们周边两省已骗了个一溜够,那两个省都发了通缉令协查。刚才在门外一打照面儿就对上号了,错不了。”

  公安的同志又说:“那两个骗子是农民,有点儿表演能力。东北三省正值艰难转型期,政府和企业压力重重,他们也没骗到太多钱,主要是骗吃骗喝,享受贵客感觉,过过上等人的瘾。”

  四位企业领导走时很尴尬,连说谢谢,却走得仓皇,一个个臊不搭的。他们好一段时间再没光临过“和顺楼”。

  白笑川把光临“和顺楼”的主宾分成了四类。一类是双方都有洽谈诚意的,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即使最后没谈成什么合作项目,也能互相理解难处,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也豪饮,也喝五吆六地划拳,但惺惺相惜,有点儿依依不舍,也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思。一类是主人们有诚意,但苦于本企业的现状,摆不出什么让客人动心的合作条件,虽为主人,却只能低姿态地宴请,想要掩饰可怜的样子都办不到,愁眉紧锁。于是,客人干脆不给活话,明摆着不管花了多少钱,点了多贵的山珍海味,要了多好的酒,那钱分明打水漂了。客人一走,连主人的名片都不保留。还有一类是主人们不太厚道,要诓客人上自己将沉的船,一个劲儿劝酒、逼酒,一心想让客人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在什么协议合同上签字、盖章,以为只要那样就大功告成,管他日后怎样,起码自己暂时向厂里的工人群众有个交代。否则,经常陪吃陪喝的,公款花了一笔又一笔,毫无斩获,会被工人群众视为废物。第四种情况是主客双方并无诚意,只不过是吃货加酒徒,以吃喝为人生最大享受,吃喝也是工作。于是,打着为企业拉项目谈合作的招牌,四处胡吃海喝,整天从这一饭局移到另一饭局,乐此不疲。他们今朝是主人,明天是客人。是主人时花本单位公款,是客人时消费外单位公款,总之都是公款,没人心疼。若主人客人是同一号人,想到一块儿了,便彻底是食客与食客、酒徒与酒徒聚在一起的那种气氛了……

  白笑川最憎恶第四种情况,他说:“领导干部中不知有多少那样的家伙,坏典型的危害从来大于好榜样的影响。真想替党和政府清理门户,铁帚一扫而光!看着他们那样油脸流汗地用公款大吃大喝,替他们厂里的工人怒火中烧!哪是在谈正经事啊?明明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忽悠哩!”

  秉昆也常常叹道:“可咱们赚的正是公款吃喝的钱啊!”

  秉昆这么一说,师父沉默不语,顶多再说一句话:“是啊,咱们实际在同流合污。睁只眼闭只眼,装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