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义低声说:“我知道。”

  周蓉说:“我只告诉了我哥。”

  秉义说:“我告诉了冬梅。”

  周志刚说:“别扯上冬梅。人家不往咱们周家人的事里掺和,咱们谁都挑不成人家的理来。”

  周蓉说:“我认为,离婚只是我个人的事,不是咱们周家的什么事。”

  周志刚没理她,缓缓站起走到了外屋,他见蔡晓光惴惴不安地站在外屋,也没理,转身又进了里屋。

  在里屋门旁,周志刚站住了,对秉义说:“秉义,你过来一下。”

  秉义就起身走到了父亲跟前。

  周志刚问:“周蓉那事,你知道多久了?”

  秉义说:“半年多了。”

  周蓉大声说:“爸,你没必要审问我哥,有什么要问的你直接问我不行吗?”

  周志刚吼道:“这会儿我就根本不想和你周蓉说话!”

  周志刚吼罢,接着问秉义:“都半年多了,你为什么一直替她瞒着我?”

  秉义苦笑道:“我不是成心替她瞒着你。我妹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觉得她的事情,应该由她自己告诉你为好。”

  “好?就刚才那么个好法?在我的生日饭桌上,要不是外孙女逼得她不说不行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玥玥那么说她,连我都替她臊得慌!乱七八糟!”

  周志刚气得脸色发白,对于己做母亲的女儿,他打不得也骂不得。他满胸膛的怒火,只能朝大儿子身上发泄。

  秉义分辩道:“爸,出了刚才那样的事,我也无法预料到。我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

  “你不替她瞒我,结果就会两样!老大是白当的吗?是老大那就该担起老大的责任!你就是这么当老大的吗?事事瞒着我,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我是咱们周家的一个摆设吗?!”

  周志刚突然举起了他那老建筑工人粗糙厚大的巴掌。

  秉义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秉昆在炕上喊了一声“爸”,顾不上穿鞋就下了炕。

  周志刚的巴掌没能扇在大儿子脸上,他被从外屋冲进来的蔡晓光拦腰抱住。

  蔡晓光搂紧他的腰往后拖,不让他接近秉义。

  周志刚大叫:“你放开我!我家的事用不着你外人管!”

  周蓉走了过来,平静地对蔡晓光说:“你放开我父亲。”

  蔡晓光犹犹豫豫地松了手。

  周蓉横跨一步,站到哥哥前边。她说:“爸,你要打要骂冲我来,我不愿眼看着我哥替我受委屈。我有言在先,结婚离婚又结婚都是我的自由。只要我没拿婚姻当儿戏,谁也无权干涉。你打我骂我,我都可以忍受,但并不等于你打得就对,骂得就有理,更不等于你有打骂的特权!”

  “我就有!”周志刚第二次高高举起了巴掌。

  周蓉仰着脸,眯着眼,蔑视地瞧着父亲的大巴掌,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面对一贯心高气傲的副教授女儿,老建筑工人的大巴掌扇不下去了。

  那时,他的思绪一下子穿越回到十几年前,他曾去过的那个贵州山区小学的山洞前。正是在那洞旁,他对冯化成声明:“我的巴掌不扇知识分子。”

  如今,女儿也是知识分子,甚至可以说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他的大巴掌僵在了半空中,过了好久才吼出一个字:“滚!”

  周蓉对蔡晓光说:“咱们走。”

  于是二人转身走了。

  秉昆穿上了鞋,他把哥哥推到了外屋,小声说:“哥,我看你最好也走吧。”

  秉义朝里屋看了一眼,见父亲站在桌前,看着一桌子饭菜,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母亲则握着笤帚东挥一下西扫一下,口中念念有词:“你个没皮没脸的狐狸精,总闹得我家不得安宁,打死你!打死你……”

  秉义说:“这种情况,叫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秉昆说:“有我和郑娟在哩,如果不能让爸消了气,那我们就住下来。”

  他把哥哥推出了家门。

  月光下,大大小小不少人聚在小院里,窗子两旁也是人影,显然都在偷听。先是偷黄土的孩子回去说老周家人在吵架,引来了一些特爱看热闹的男男女女。

  光字片最令人羡慕的“五好家庭”发生了严重内讧,而且是在老爷子的生日饭桌上——这让那些男女好奇极了,心里也舒坦多了。

  秉昆对那些鬼鬼祟祟的身影顿生赚恶。他听到哥哥秉义客气地招呼着:“多谢大家关心啊!我家没发生什么事,我父亲一时高兴喝多了点儿。”

  秉昆就冲着哥哥嚷起来:“哥,你说什么废话啊,烦不烦啊?走吧走吧!”

  他没好气地一嚷,那些大大小小人影才纷纷散去。

  秉昆转身进了家门,郑娟也已下炕,正在劝父亲。

  周志刚问:“你哥走了?”

  秉昆说:“我把他撵走的,免得在你眼前你难消气。”

  不到半小时,眼前只剩下小儿子一家三口,周志刚怒不可遏。

  “我这算过的什么生日!”他要掀桌子。

  秉昆与郑娟连忙挡住。

  郑娟说:“爸,你别生这么大的气,气出病来就麻烦大了。你要是继续耍你的老威风,聪聪都会怕你的,估计再不敢让你抱了。”

  一提到宝贝孙子,周志刚不由得朝炕上望去,孙子聪聪却已不在炕上。

  “聪聪呢?我孙子哪儿去了?”

  “那不,奶奶抱着呢。”

  周志刚这才看见老伴抱着聪聪坐在昏暗的角落,聪聪还在紧张地流泪,紧抿着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出声的可怜模样。

  周志刚走到老伴跟前向聪聪伸出了双手,聪聪将头一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来让他抱。

  秉昆说:“爸,别忘了咱家门上贴着‘五好家庭’光荣牌,刚才外边大人孩子在偷听,我哥说……”

  “他说什么?!”

  “说你喝多了……他还能怎么说?”

  周志刚长叹一声,走到炕沿边坐了下来,蜷曲双腿躺了下去,老泪纵横。他的眼前浮现出冯化成的脸庞——曾经的女婿对他这位“大三线”老建筑工人岳父特别尊敬,他早已能够面对现实,接受那样一个落魄女婿,后来甚至也有些喜欢他了。如今曾经的女婿成了北京人,女儿晋升副教授,一切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美好时,曾经患难与共的女儿女婿却离婚分手、各奔东西,这到底为了什么?太意外了!他难以面对。

  走回大学大约四十分钟,蔡晓光和周蓉几乎一路没有说话。

  蔡晓光问:“不乘车吗?”

  周蓉反问:“你想乘车吗?”

  他说:“看你。”

  她说:“我想走。”

  二人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他想挽着她,不敢。

  走了一段后,她主动挽住了他。

  那四十多分钟的路行人稀少,他必须送她。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周蓉那幢宿舍楼的走廊里,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交响乐已演奏完毕,安静了。各家各户的缴费电灯也都熄了,只有走廊两端的顶灯还亮着。

  周蓉拉开门后,扭头问晓光:“想进来吗?”

  他点了一下头。

  周蓉关门前,不由自主向走廊两边望了望。

  一九八六年,许多人还是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大学教职工住的筒子楼也一样。

  周蓉深知此点,她的表现出于本能。

  晓光站在玄关那儿,未敢贸然进来。

  “往里走啊!”

  “得经过你的允许。”

  “你呀……”

  “太对不起了!”

  他内疚得快哭了。

  周蓉说:“不提那事,当没发生过。”

  晓光说:“我做不到。”

  “你呀……”周蓉拉着他进了屋。

  屋里陈设简陋,只有两把椅子。

  晓光说:“你这儿椅子太少了,多来一个人就没地方坐了,得添几把椅子。”

  周蓉说:“没腾出时间买,哪天让我弟替我买回来。”

  晓光说:“别麻烦他了。他是上班的人,时间有限。我没戏导就是个闲人,包我身上了。”

  周蓉不坐,也没请晓光坐。二人就一直那么站着说话。

  周蓉问:“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晓光说:“你是女神。”

  周蓉说:“太老套了,其实我也就是一个渐渐老去的女人,希望你首先将我看作一个可以成为好妻子的女人。”

  晓光低头想了想,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她用一根手指轻轻压住了他的双唇。

  他一怔,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起来。晓光也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了她。

  长久的深吻让两人都有些头晕目眩,他们就继续拥抱着。

  她偎在他胸前问:“在我家,你受伤了吧?”

  “是的。”

  “我也受伤了。”

  “我理解。”

  “你相信一番美好的做爱可以减轻心理方面的疼痛吗?”

  “这我不太清楚。”

  “试试好吗?”

  她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细小声音,如同从远处传来的海妖迷人的歌唱。

  “好。”蔡晓光陷入了梦境般的恍惚。

  她轻轻推开他,不无羞涩地说:“去插门。”

  一九八六年,省属重点大学有暗锁的门也不多。当初为苏联教授们准备的专家楼,要让门外的人推不开门,安装的也是叫作“插关”的构件。

  蔡晓光插好插关后,周蓉已偏腿坐在吊铺上,脱下了外衣。

  周蓉的深红色高领毛衣紧紧包裹着上身,她居高临下朝他微笑。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很遗憾的事——他上小梯子时不慎一脚踩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扭伤了脚踝。不算非常严重,却毕竟上不了吊铺了。这也太不是时候了!

  周蓉决定陪他去医院。九点多了,搀着晓光走到公交车站去等车实在不是上策。她猛然间想到学校车队,车队有为教职员工及学生解决燃眉之急服务的值班车。她匆匆赶往车队,值班车辆出动需登记什么人要车、事由、时间等都需在表格上填写清楚,月底从工资扣钱。

  两天后,关于破格晋升的副教授周蓉的一条负面新闻在哲学系传开了,接着很快传遍全校。生活作风有问题,在当年可是大事。

  形势所迫,周蓉与晓光匆匆办理了结婚手续。

  周蓉自有一套应对负面新闻的策略。所谓“流言止于智者”,她买了数斤好糖,一日中午亲自拎到教职工食堂,每张餐桌上都放了一份,附有一张自己设计制作的心形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喜感文字:感谢同志们关心,向大家汇报,为了今后集中精力搞好教学,本人现已领取结婚证;本着节俭原则,不举办婚礼,请大家吃几块喜糖分享我们的快乐。

  周蓉以为这么一来,负面新闻一定会灰飞烟灭。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人们欢迎喜糖,但关于她与前夫、后夫的故事又被创作并传播开来——有一些现实依据,更多的还是虚构。乍听起来,似乎属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细一咂摸,却有《儒林外史》式的暗讥隐讽。

  周蓉无计可施。对于大学校园里的流长蜚短,聚蚊成雷,她这个智慧型的女性智商不够用了。

  蔡晓光有点儿愤世嫉俗,他抱怨说:“怎么大学校园里的风气也如此俗不可耐?高等教育工作者的精力用在做学问方面不好吗?为什么偏偏喜欢编造别人私生活呢?”

  周蓉见怪不怪,泰然处之:“不少外国人通过引起别人注意来感受存在价值,我们许多同胞习惯于通过关注别人来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文革’期间,这种习惯受到鼓励和怂恿,甚至连孩子们也以为是好习惯。改是需要时间的。再说,我赶上机会评上了副教授,不少同事心里不服气。好事临头应该换位思考,别人的嫉妒很正常。”

  也不能说周蓉枉费心机,请同事们吃喜糖还是有效果。从此,蔡晓光可以大摇大摆出入她的宿舍了。在走廊里碰到人点头招呼一下可以,视而不见擦身而过也没有问题。

  蔡晓光虽对高校教师有些成见,每次在走廊碰到却都谦卑地微笑点头,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那本不是他的做人风格,也不是周蓉的做人风格。在蔡晓光周围人当中,只有周秉义才是那样。

  周蓉已在备考本校哲学系的博士了。

第七章

  本系研究“阳明心学”的权威汪尔淼教授对周蓉十分青睐。汪教授北大哲学系毕业,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中国古代哲学专业学生,算得上是冯友兰先生的弟子。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此后一直默默无闻地在图书馆做管理员。八十年代初平反后,他出版了一部早前偷偷写就的专著《中国古代哲学思辨》,深入浅出地普及哲学知识,引起一定反响,于是名字抖落尘埃,浮出学界水面。

  其实,汪尔淼只不过是受到学界一批人的关注。一九八六年,古代哲学专业一如既往不受待见,甚至被认为是清谈之学、无用之学。形形色色的西方现代哲学流派纷纷介绍到中国,首先在中青年知识分子间的影响日渐升温,在大学课堂更受欢迎。此种情况下,汪尔淼的中国古代哲学课相当冷清,往往不过坐着数名学生而已。他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即使面对两三名学生也照样情绪饱满,讲得有条有理。

  他还想培养自己的学术接班人。不知怎么,周蓉进入了他的考察视野。

  “考我的博士吧。”汪尔淼第一次到周蓉家做客时,落座没几分钟就直奔主题。那时周蓉已经结婚,她的宿舍很温馨。

  “可学您教的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周蓉脱口问道。尽管微笑着,那还是让老先生窘态毕露。

  “这太不像你说的话了。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太让我意外了,我本以为……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汪尔淼平时很要知识分子的面子。“臭老九”咸鱼翻身,非但不臭了,分明地还开始吃香起来,老先生就更加顾惜自己的面子。那日的他似乎有点儿自讨无趣,说完一番大失所望的话,起身就走了。

  周蓉好生自责,反省自己对一位长者同事出言未免轻浮。几天后,她现身于汪尔淼的课堂。除了她只有几名学生,两名学生分明正谈恋爱,心不在焉,不时眉目传情,交头接耳。

  汪尔淼也不说他们,几乎始终望着周蓉一个人的脸,语调平缓滔滔不绝地讲。他将黑板一分为二,一边清清楚楚写出所讲内容的提纲,另一边一组一组对应着写出关键词。他的板书字体俊逸方正,很见功力。

  那日周蓉领略了什么叫学问扎实,什么又叫敬业。

  过后,她前往汪尔淼家拜访了一次。汪尔淼一家三口住在筒子楼内的一间屋,比周蓉的略大些,也搭了吊铺。汪尔淼每晚睡吊铺上,上面除了被褥还有一摞摞书。他的学问基本是在吊铺上“做”出来的。

  汪尔淼的老伴是从毛巾厂提前退休的女工,他们唯一的女儿“文革”中因为失恋患了精神病,刚出院不久。老伴和女儿睡双人床,以便照看女儿。

  周蓉意识到,学校对自己确实不薄,也更加理解一些同事为什么对自己心怀嫉妒,于是彻底原谅了他们。

  周蓉满怀敬意地向汪尔淼表示,愿意争取成为他的博士生。她对西方现代哲学的研究兴趣未改,但是听了汪尔淼的课,她对中国古代哲学也发生了兴趣。

  在内心深处,同情也是她郑重表态的原因之一。她觉得汪尔淼所开的课程具有悲剧意味,而他身上则具有悲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