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作欢颜,与每位想要认识他的女同学见面——尽管许多时候他觉得简直是滋扰,也因此烦恼,但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和尊重,他还是克制自己,客客气气。学生干部没什么了不起,多认识一些同学也是自己的荣幸——他经常告诫自己。
一见面,竟是妹妹周蓉,这太令他愕然了。
周秉义从妹妹的言谈举止中,一点儿也没看到吃过“苦头”的人常有的心有余悸和谨小慎微。相反,他感到妹妹简直是好了伤疤就忘疼的自以为是。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周蓉发表在中文系系刊上那篇“与友君商榷”的文章,让他极为不快,却也不想多加理会。
周蓉确实没把自己吃过的苦头太当回事,更谈不上心有余悸。她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经历的平淡寻常。她是满怀着喜悦和兴奋来到北大的,如同一个带着空背包的人进入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学校那种思想活跃的氛围,非常享受。对于她而言,新思想是知识,也是财宝。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偏激,这得益于她读过的书。她明白凡事必有原因,国家的发展各有不同,甚至与国家基因有关。她在系刊上发表文章,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看看自己的思想及表达能力。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得挺好,很有文采,这让她对自己的写作更有信心。她心满意足,从此没事似的不再关注那篇文章引起的余波。
然而,那篇文章引起的风波并不因为作者的漠视而终结。中文系的学生推波助澜,筹划了一场大辩论。布告贴出,许多外系的同学觉得话题新颖,别开生面,响应者众多。
这所藏龙卧虎之地,一旦有学生张罗操持,必然影响很大。
好人之好与好学生之好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们自己也没料到,看似平常的辩论主题,居然引来了许多外系学生。
哲学系的学生认为论题属于哲学范畴,竟被中文系同学搞成了一场辩论会,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展风采。
历史系的学生也来了不少,他们原本希望系学生会组队参加。中国好人文化源远流长,历史系的学生有太多话可说。
周秉义态度冷淡,不支持,也不反对。他的消极态度甚至引起本系同学的不满。
周蓉本来不在场——她又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作为始作俑者,她其实很难逃避。结果,她差不多是被中文系的学兄学姐挟持到了会场。
周蓉被主持人请上台发言,会场气氛顿时一变。
啊!“邹小容”原来不是热血男生,竟是个大美女。女生们一阵窃窃私语,男生们个个眼睛发亮。
起初,还有些与主题有关的话抛向她——
“你那位友人是何许人也?”
“你俩怎么谈好人与好学生这一话题?”
“你的文章刊出后,友人有什么看法?”
“会影响你们的关系吗?”
这些问题皆牵扯到自己的哥哥周秉义,想到哥哥是多么的不愿受自己的连累,她除了王顾左右而言他,再无别的招数。主持辩论的学兄见她陷于被动,岂忍袖手旁观?出于怜香惜玉,也是为了中文系的荣誉,急忙替她搭台阶铺锦毯,介绍她那一段与“四人帮”斗争的光荣经历来——学兄消息灵通,不知从哪个渠道刺探到了,却又知之不确,多溢美之词,还夸大得甚是离谱。那种情况之下,周蓉不得不出面澄清。
她出面澄清时,台下又是一阵肃静。
当年,有反“四人帮”经历的人士,仍令学子们由衷敬重。北大是“四人帮”流毒迫害师生的重灾区,悲情气氛仍较浓重。现在台上站着一名曾与“四人帮”余党斗争过的美女学生,大家都觉得很传奇。不知哪一位带头喊起了口号,于是口号此起彼伏相继而起。主持人担心局面失控,直接宣布辩论结束。周蓉在同学们簇拥之下,匆匆离去。
辩论会开得并不成功——究竟好人之好更好,还是好学生之好更好,也没辩出个什么结果。周蓉却大大出名,尽管这并非是她的意愿。
一天晚上,周秉义亲自守在周蓉宿舍门外,堵着了要去教学楼看书的妹妹。
秉义劈头问道:“这下你得意了吧?”
周蓉反问:“哥,你什么意思呢?”
秉义有些发火,“你别装糊涂!”
周蓉确实是在装糊涂。哥哥指的是什么事,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因哥哥的态度而不悦,故意反问了一句。哥哥的怒气让她更加不悦,依她想来,那件事也不过就是一件结果始料未及的校园偶发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哥哥那么气势汹汹。
周蓉不高兴,干脆装糊涂装到底。她正色道:“哥,我得提醒你啊,你我都已经为人夫为人妇了,我己做母亲了,你不可以用那种莫名其妙的语气训斥我。请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你对我怒火中烧的?”
“周蓉,你不装糊涂行不行?!”周秉义大声嚷嚷起来。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让人听到了成什么样子?不错,我是在装糊涂!谁叫你这个哥哥一开口就训斥我的?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北大学生,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有感而发,在我们系刊上发表一篇文章怎么了?我参加了一场由我们系学生会主办的辩论会又怎么了?何况我也是不情愿的,怎么就像冲了你的气管子似的?你犯得着气急败坏吗?”周蓉振振有词,与哥哥杠上了。
“你那篇文章的思想很成问题!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你为什么要把这两者对立起来?居心何在?”周秉义简直是审问的口吻了。
“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吗?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文革’那十年中,从小学到大学,不就是因为另搞了一套所谓好学生的标准,才让不少学生变得像野兽吗?咱俩都是过来人,难道你如此健忘吗?用民间的朴素的好人标准来衡量,当年那种种好学生的标准能立住几条?”周蓉也完全是针锋相对的辩论口吻。
“当年!‘文革’结束好几年了,难道你要把那十年记一辈子吗?许多人希望‘文革’成为历史,反感你这种动辄拿‘文革’说事的人。你不要以为你碰巧有了那么一种经历就真的光荣,那只不过证明了你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人。任何时代,不安分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你不要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如果你连这点儿人生常识都没悟懂,那么作为你的哥哥,我有责任教导你,你要牢牢给我记住!”还是教训的口吻,秉义确实也是苦口婆心。
不料周蓉瞪着他,冷冷地回敬了一番话:“哥,没想到十年没见,你变成了一个如此可怜的人。我好怀念十年前的哥哥。我那篇文章的确还有点儿价值。我也要提醒你,蔡元培先生当年任北大校长时,鼓励学生应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你是学历史的,建议你从历史中去寻找……”
不等她说完,周秉义挥手扇了她一记耳光。
周蓉的半边脸被扇得火辣辣的,有点儿麻木。
她却并没捂脸。待了几秒钟,她转身走了。
周秉义气得浑身发抖。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他的小题大做实在是有苦衷。有关方面向秉义传达了一个意见,希望他劝导妹妹不要太活跃。与妹妹进行严肃的谈话,不仅是他的义务,也是任务。然而,有些话又不能对妹妹挑明,怕她产生心理压力,事与愿违。在他们那一代人中,秉义算得上是老党员了,没有人理解他的苦衷。
秉义的烦恼还没完。不久,他就成了校园传说中周蓉的“对象”,成了许多男女生议论的人物。美女学生的对象究竟是哪一个男生,这种好奇是大学校园里最有传染性的。结果,他当年因为放弃穿军装的机会而在兵团师部经历的新闻“洗礼”,在北大又经历了一次。无奈,他只得求助于中文系学生干部。人家挺给面子,派学生记者采访了一次,稿件仍发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题目是《哥哥眼中的“邹小容”》。结果适得其反,周秉义的烦恼更多了,几乎每天都有几个男生恳求他,希望通过他与“邹小容”联系。
满心委屈的周蓉虽然与哥哥不来往了,却能理解哥哥的烦恼,她也有些内疚。于是,她亲自策划了一场“中外情诗朗诵会”——朗诵者主要是学生,还通过冯化成请了几位校外诗人。
那年头,几乎被斩草除根的小说家们尚未缓过气来,诗人们却已“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有些萌动了。在大学校园里,不喜欢诗歌差不多与俗是同一个意思。一个亲近诗歌的人,几乎就等于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参加的人远远多于辩论会的人——由美女学生策划主持的情诗朗诵会,倘无吸引力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周蓉的诗人先生冯化成也在北大学子们面前亮相了。他一身西装,皮鞋锃亮,系了领带,领带夹闪闪发光;他的大背头梳得极平顺,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络腮胡子却保留着,眉毛似乎也都修剪过,与略显苍白的脸相互映衬。在贵州十余年间,冯化成的脸一度变得像当地人一样黝黑粗糙,回到北京后又很快露出苍白的模样。
看得出,冯化成对自己在北大学生们面前的首次亮相格外重视。
周蓉挽着他的胳膊走到讲台上。当她介绍说,他是自己的先生后,学生们一时没明白先生的含意。她又进行了补充说明,片刻的肃静过后,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冯化成“文革”前在诗坛小有名气,台下有读过他诗作的学生。冯化成朗诵诗比创作诗的水平要高出许多,虽然他的嗓音并不怎么好,但毕竟是诗人,对诗歌的韵律美了如指掌、谙熟于心。并且,他一朗诵起诗来,仿佛演员面对镜头,顿时变了个人似的,声情并茂,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朗诵会圆满成功。冯化成踌躇满志,外请诗人中数他朗诵的诗歌最多,获得的掌声最热烈。
因为冯化成朗诵的一首当代长诗,他与周蓉会后发生了争执。
“你为什么要朗诵那一首诗?”
“你没听到掌声有多热烈吗?我不应该对台下的掌声缺乏激情吧?”
“那你也应该朗诵一首短的!”
“长的短的有什么区别呢?长的就不是诗啦?”
“当然有区别!你已经朗诵过三首了,我主持的不是你的专场诗歌朗诵会!不应该让人觉得你很特殊!”
“一旦站在台上,众目睽睽之下,那我就只不过是一位朗诵诗歌的诗人,你扯什么特殊不特殊有什么用啊?扯得上吗?”
“当然扯得上!你占用的时间太多,留给别人的时间太少,这有失公平。我明明事先告诉你了,每人最多朗诵两首诗,你也不能例外!”
“欢迎我的掌声更热烈,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我这个主持人应该考虑的事,不是你可以在台上自作主张的,你没那种特权!”
“哎,你怎么变得事儿妈似的了?你今天哪根神经搭错了?”
“再说,最后那一首长诗也不是情诗,不符合情诗朗诵会的要求!”
“但是,台下不是都听得很认真吗?”
“你为什么要做违背朗诵会要求的事?为什么还要在朗诵前讲上一大段你的‘光荣经历’呢?那些话不是离题万里吗?”
“我说那段经历光荣了吗?那是事实,与那首诗有关,我认为有讲的必要!”
“你有炫耀之嫌!”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又怎么了?你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你是在利用一切机会沽名钓誉,也是在利用我,你的妻子,可耻!”
“妻子提供的机会就不可以利用一下吗?不沽名钓誉又来这儿做什么?难道对你就没好处吗?”
“你说这话更可耻!”
“好好好,我可耻我可耻,我可耻却收获了快乐,你休想破坏我的好心情!”
“那首诗不是你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郭诚!他与我父亲情同父子,这你是知道的!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为什么偏偏就不说那首诗是郭诚创作的?”
“我也没说是我创作的吧?”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忘了!”
“忘了?”
“对!忘了。”
周蓉从她诗人先生的脸上,发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一面——沽名钓誉,不择手段。
那一刻,她震惊了。
她是那种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真像有些人说的,她冰雪聪明,仿佛天生就拥有“读心术”的本领。十多年来,他们夫妻间从未发生过什么龃龉,过的是一种与名利完全绝缘的日子。他们的生活词典中无非柴米油盐酱醋药,茶是不易享用的奢侈品。贵州产茶,他们却舍不得花钱买。夫妻俩身体都不好,药是家中必备。孩子和诗,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核心位置。孩子代表希望,诗是精神的维生素。那时,诗就是诗,写来纯粹是诗,读来也纯粹是诗,不可能有任何附加值。
当年,周蓉从不曾对先生冯化成使用“读心术”,那种天赋几乎彻底退化了。然而,在这场情诗朗诵会上,在与冯化成的辩驳中,周蓉的那种天赋又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好比一个十余年不曾游泳的人,一旦落入深水,出于求生的本能,游泳本领自然而然地重新唤醒了。
通过与冯化成的争论,她潜入了对他重新认识的深水区。
是的——千真万确,她因自己的新发现而震惊。
冯化成问:“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周蓉盯着他,不愿再说什么。
“你今天纯粹是没事找事!”他悻悻而去。
片刻过后,冯化成的背影在周蓉眼中模糊了,像隔着雨水流淌的窗玻璃望过去似的。周蓉想到了哥哥周秉义。历史系男生们的宿舍离她站着的地方不远,五分钟就可以走到。如果不是挨过一耳光,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倾诉心事的便是哥哥。
她终于没去找周秉义。
她不允许,那一记耳光对她是椎心之痛。
除了哥哥,在北大校园以及偌大的北京,她尚无什么朋友。她感到了空前的孤独,比初到贵州时更孤独。在贵州,她还有自己崇拜的诗人“先生”,如今他回到北京后仿佛完全变了不,不是仿佛,而是的确变了。如同一个曾经流落民间的王子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城邦,他又开始被尊重,接受王位不过是迟早之事。与他共患难的爱妻,分明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可爱,尽管他有时还是会以审美的眼光看她。
不过,她太熟悉孤独了,并没有被这种新的孤独压垮,难以自拔。作为全系当之无愧最勤奋的学生,图书馆是她的世外桃源。在她眼里,苦读是一种享受,勤奋也近乎是休息。
情诗朗诵会确实给她带来了好处,冯化成的登台亮相让她的追求者迅速打消了念头。冯化成留给大家的印象挺不错,他们普遍认为,他还算配得上周蓉。
周家兄妹的嫌隙在北大持续了一年多,这期间他们一直没有往来。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周秉义住院做阑尾切除手术。住院期间,妹妹周蓉闻讯来到了他的病床边。
周秉义闭着眼睛说:“出去。”
周蓉说:“我数到三,如果你不睁开眼睛,将来再见到我就很难了。”
周蓉数到二时,秉义睁开了眼睛。兄妹俩互相看着,都笑了。
同病房的一位病友说:“你哥天天念叨你呢。”
周蓉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妹妹?”
病友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那还有错!你哥跟我们说过你的长相嘛!”
“果然是个大美人儿!”
“你哥说起你来可骄傲了,夸你是你们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善良最聪明、最有独立思想的人!”
“小时候他还因为你被父母罚过跪,对不对?”
“我们连你们兄妹俩因为什么事闹僵了都知道。”
“你哥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他当时有苦衷,你得谅解他。”
听着病友们的话,周蓉一边笑一边流下泪来。
原来在哥哥秉义的心目中,妹妹周蓉有思想,令人骄傲。周蓉感觉就像饱餐了一顿红烧肉。在贵州十余年,她没有吃过鲜肉,只尝过几次腊肉,几乎忘了鲜肉的味道。到北京后,她才与先生冯化成在小饭馆吃到了红烧肉,一时大快朵颐,旁若无人,直到冯化成提醒她注意点儿吃相。
兄妹俩和好如初。
周蓉问哥哥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秉义一听就明白她心里的想法,反问她是不是有考研究生的念头?
她说是的。
那一年,重点高校即将恢复研究生招生。
秉义表示支持妹妹考研究生。如果能考上,为什么不呢?如果她想接着考博士生,他也会支持。秉义说,自己毕业后将回A市工作,爸妈年纪大了,由小弟在家尽孝不可以,那对小弟太不公平,自己这个长子也该尽尽孝心了。
周蓉说:“哥,我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秉义说:“别这么想,你多虑了。你我情况不同,化成是北京人,你在北大读书,不论读多少年,你们等于在一起。我如果不回去,我和你嫂子还得继续两地分居,我俩都不愿那样。”
周蓉说:“我再考虑考虑。”
秉义说:“别犹豫,决定了吧。”
周蓉说:“如果还让爸妈带着玥玥,我心里也很惭愧。”
秉义说:“玥玥是爸妈的外孙女,那是他们高兴的事。身边有小孩儿,老人不寂寞。你假期可以和化成回去嘛!你我都是大学生,这是时代带给咱们周家的幸运。你再成了硕士生,成了博士生,便是天大的好事,没什么可犹豫的。”
周蓉说:“可惜秉昆被‘文革’耽误了。”
秉义说:“也不能这么认为。如果‘文革’今天还没结束,咱俩肯定是被耽误了。即使没有‘文革’,秉昆就能考上大学吗?我看根本不可能。他能不能上大学,与‘文革’一点儿关系没有。”
周蓉说:“你这话如果让小弟听到,他肯定会生气的。”
秉义说:“他现在也挺好,做了编辑,知道上进,正读夜大,他们小两口日子过得也不错。”
有些女人是幸运的,爱错了还有第二次机会找到真爱,即使己做了母亲。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继周秉义、郝冬梅和玥玥之后,周蓉和蔡晓光两人也回到了光字片。
周蓉三十八岁了。当年的美貌,经过岁月一点一点地侵蚀剥夺,已经所剩无多,充其量只能说风韵犹存了。汉语词汇真是太精准了,“犹存”的意思就是说没有完全消失,终究还有几分,但她的身材仍然很苗条。
成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后的周蓉,人生中出现了最令年轻妻子们痛心疾首的事——她的诗人先生冯化成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
冯化成返回北京后,顺利地落实了政策,平反了,补发了工资,成为北京某区图书馆的副馆长,行政职级算副科级干部。他也还算顺利地分到了住房——一处十八平方米的平房,外加一间六平方米的厨房。北京那样的公房不少,一排住屋,一排厨房,各家的住屋对各家的厨房。十八平方米算面积不小了,倘是三口之家住着还挺令人羡慕。
然而,冯化成很是失落。那一年,他已四十七岁,鬓角半白,快要秃顶。蒙受了十余年迫害,终于又回到北京,才给个副科级的馆长当?太憋屈了!
他的愿望是到作协去当个专业作家,从事诗歌创作。以他的名气,加上他受过迫害的“资本”,有关部门认为完全可以。遗憾的是,当年作协恢复不久,根本没有住房给他。
他第一迫切需要的是住房,没有住房等于没有家啊!当年,街头巷尾以及地下室防空洞改造成的小招待所里,也常常挤满了从全国四面八方返回北京、等待平反、落实政策、安排工作和住房的人们,尤以文艺界人士和知识分子居多。一些外地推销员,如果有缘的话,常能在不起眼的小招待所结识上“文革”前的文艺界名人或教授学者。那些人的第一迫切需要也是住房。
为了有个家,他只能屈尊到区图书馆上班。他原本以为起码会给他个馆长的位置,这也落空了,因为他不是党员。当年,非党员要挤入干部序列基本上是异想天开,有关部门对他已算特别关照。
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痛快。
诗人们多少都有酒神的基因,冯化成的酒量大于他的肚量。在贵州期间,逢年过节,周蓉允许他饮几盅,但严格限量,唯恐他喝高了说什么醉话招来灾祸。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浅尝辄止。那时他很乖,像乖孩子一样听周蓉的话。生逢厄运却有美妻相伴,男人都会很乖的。除了周蓉,到处都是视他为敌人的眼睛,他依赖这个工人阶级女儿的保护如同小猫小狗依赖主人,太明白一旦失去了她自己的命运将更加不堪。返京后,他变了。人们的同情和敬佩让他有些忘乎所以,找不着北。老朋友们像欢迎英雄归来似的宴请,他有些飘飘然,仿佛自己不仅是声名远播的大诗人,还是俄底修斯式的英雄。
有一次,他醉酒回家后对周蓉说:“我完全是因为要给你个家,才接受这份破职位的。”
周蓉自然不爱听,反问道:“当初不是因为爱上了你,我会到贵州去吗?”
冯化成却说:“爱上了我你不吃亏,现在我让你成了北京人。知道不?有的女人为了北京户口甘愿与任何男人上床!”
周蓉怒道:“胡说!没有你,我照样上北大!”
冯化成撮火地说:“北大学生多了,毕业后不可能个个都留在北京吧?你却肯定会留在北京,因为我又是北京人了,归根到底你还是沾了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