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妈一想到是自己有意让女儿留宿周家的,一时蔫了。

  母亲最后说:“我已经替你们问过春燕,人家春燕其实是愿意与德宝做夫妻的。”

  正说到这儿,春燕回家了,见秉昆母亲在,大大方方地问:“你们是在说我和德宝的事吧?”

  春燕爸抓起扫炕笤帚要打她,她躲在母亲身后,笑嘻嘻地说:“多大点儿事呀,至于还要打我吗?再说我的终身大事得依我。婶儿你全权代表我了,你怎么指示,我怎么照办。”

  她的话证明了秉昆母亲说的基本属实,她爸妈臊红了脸一声不吭。

  母亲又说,考虑到德宝家屋子小,春燕嫁过去住不开,经她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德宝愿意做倒插门女婿,德宝父母也同意了。

  春燕抢先表态:“欢迎!婶儿,我家两间屋虽然没你家的两间屋宽敞,毕竟也是两间屋。我爸妈这下有了半个儿子,可占大便宜了!”

  春燕爸就吼她:“你给我闭嘴!我还搭上了一间屋子呢!”

  秉昆母亲又强调说:“人家德宝父母是有条件的。老两口都退休了,工资加起来五十几元,虽然也够花,还是希望儿子每月能给他们十元的孝心钱。”

  春燕爸爽快地说:“完全应该的。人家把一个儿子养这么大不容易,我们不能不通情理。”

  母亲接着说:“人家希望春燕和德宝以后能经常回去看看。”

  春燕抢着说:“婶儿,这是起码的,我将来一定像孝敬我爸妈一样孝敬他们!”

  话说到这一步就是尾声了。乔家没儿子,母亲适时打出的“倒插门”王牌,被动的局面全盘扭转,柳暗花明。

  尾声自然是和谐愉快的,意外地有了半个儿子的春燕父母,遂将母亲待为上宾。

  听母亲讲了后,秉昆夸赞说:“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不料,母亲瞪着他斥问:“怎么就皆大欢喜了?你也欢喜吗?你欢喜个什么劲儿?我告诉你秉昆,你妈这心里边老添堵了,我老大不欢喜了!”

  秉昆又不敢吭声了。

  母亲想到了女儿周蓉,哭了,边哭边说:“我这一整天算怎么回事呢?替别人家的儿女费口舌,自己的女儿却……还让你爸训我失职,至今还不敢让外人知道真相,怕外人笑话我这个当妈的……”

  初六中午,几名青年在一家小饭馆里聚了一次。饭局是春燕和德宝提议的,为了对操心的朋友们表达谢意,也是为了要听到些祝贺的话。

  最开心的是春燕。

  德宝开心的程度仅次于春燕。

  他俩俨然已是小两口了。

  朋友们则开心着他俩的开心。

  赶超没参加,吴倩说他和她的一个姐们儿约会去了。

  于是,大家为赶超的约会能有成果也干一杯。

  酒过三巡,国庆自豪地说:“秉昆,吕川,我觉得咱们几个太了不起了,你说就德宝和春燕搞出的那破事儿,咱们七弄八弄,还真给他俩捏鼓成一对了,咱们也算是善于处理问题吧?”

  他话音刚落,春燕正色道:“哎,你们不许摘取我干妈的胜利果实啊,我和德宝能结此良缘,你们的促进作用固然不能抹杀,但功劳最大的还是我干妈。德宝,你说对不对?”

  德宝连说:“对,对,太对了。”

  于是大家为秉昆妈碰杯,祝她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初七早上,秉昆在厂门口看到通知:全厂正月十五不休息,因另一家酱油厂进行车间改造,本厂职工须照常上班。往年,正月十五要按惯例放一天假的。

  他走进出渣房,见德宝和吕川已先到了,都已换上了工作服。

  德宝指着屋顶问:“看到了吗?”

  秉昆抬头一看,见屋顶不知何时安装了大风扇。

  吕川指着窗子说:“再看这儿。”

  窗子也封严了,有一道输送槽从最边上的一个窗口通到窗外。

  吕川一扳电闸,输送槽运行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再出渣时,不必将窗子敞开,任冷风呼呼地刮进来,挥着大板锨往停在窗前的卡车上扬渣不止。夏天在电风扇下苦干,也不至于分分钟都大汗淋漓。

  德宝说:“当领导的终于良心发现,也体恤一下咱们的辛苦了。”

  吕川说:“要是早有这么一点儿体恤心,咱们前边那两名老出渣工也不会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秉昆一边换工作服一边说:“有了比没有还是好,就不要多说不满的话了。你俩看到厂门口的通知了吗?”

  德宝和吕川都说看到了。

  吕川猜测,可能是“水英妈”的主张。因为他在看通知时,听把门的师傅嘟哝:“自从这事儿妈来了,她倒一天比一天说一不二,连一把手都得事事听她的了。”

  德宝说那肯定就是她的主张。她至今还没“归队”,内心里能不猴急猴急的吗?总想捞点儿什么资本争取早“归队”嘛!

  秉昆忍不住咒了一句:“让她不得好死。”

  德宝笑道:“我听说有一种怪病叫眼睑神经麻痹症,就是上下眼皮闭不上了,服安眠药没用,打催眠针也没用。结果呢,只有活活困死,就让她得那种病吧!”

  吕川说:“咒她得那种病太不人道了。德宝你记得吗?有次厂里开大会,听她读什么社论,就因为咱俩洗完澡才去,迟到了十几分钟,她就劈头盖脸把咱俩训了一通。我觉得她特喜欢读文件、社论什么的,读什么都像在法庭上宣读判决书……”

  德宝便学起“水英妈”的腔调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不但要年年讲、月月讲……’秉昆,你觉得像不像宣读判决书的语调?”

  秉昆被逗得笑了起来。

  吕川板着脸说:“德宝你别逗他笑。你俩都安静会儿,听我讲。咱们在讨论让她哪一种死法更人道的问题,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严肃的事情那就要以严肃的态度来讨论。据说‘文革’以来,咱们中国多了一种病叫‘读瘾症’。病人对读社论读文件读大批判文章特上瘾,见着了不让自己读就像大烟瘾犯了不许吸上一口那么难受。听别人读更难受,恨不得一把抢过去自己一气儿读完。这病要是严重了,见了文字就要大声读出来。不管见到的是公园还是公共厕所之类的字,都非大声读出来不可。特别是,见了别人的信件或日记,就像猫见了老鼠,猎狗见了野兔,不许大声读就会暴躁起来的。”

  德宝忍不住说:“吕川,不是哥们儿不尊重你,是我觉得你说的这种病,其实治起来也很容易。在完全没有字的病房里关上几个月,病情再严重也能扳过来啊!”

  吕川仍然一本正经、慢条斯理地说:“那没用。患者被关入你设想的那种病房前,最后印在脑子里的是几个什么字,就会反复不停地说,不是说,是像念文件似的大声念那几个字。比如之前看到的是‘病人须知’四个字,就会一刻不停地反复大声念,直到发现了别的字,才会改口念新发现的字。”

  秉昆半信半疑地问:“也不吃喝,也不睡觉吗?”

  吕川肯定地说:“对。不吃喝,不睡觉,直念到唇舌焦裂,嘴角再也冒不出白沫,最后心衰气绝,所以,这种病又叫‘念死症’。但比起德宝咒的那一种病,我咒的病确实比较人道。因为在别人看来,患者是痛苦的,备受折磨的,但在患者一方面,那么念着却是高度兴奋,极其快乐。也可以说,是在一种极乐、幸福状态之下一命呜呼的。”

  秉昆听得笑不起来。他忽然觉得,他们三个在背后如此恶毒地咒“水英妈”,对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毕竟没法证明她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坏女人啊。

  德宝却还挺认真地问:“两种不得好死的死法,哪一种都不一般化。秉昆是你先咒的,你也比我俩更恨她,你决定哪一种?”

  他们三个仿佛统一了认识,“水英妈”必将如他们所愿死去。

  秉昆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吕川朝门口使眼色,同时嘘了一声。

  秉昆和德宝朝门口看上去,见厚门帘下边,露出一双旧的女式黑皮鞋。

  德宝喝道:“谁藏在那儿?滚出来!”

  幽灵般地,从厚门帘后闪出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短发黑白参半,处在发福初级阶段,她正是“水英妈”。

  三人顿时目瞪口呆。

  “水英妈”倒背其手,闲庭信步,走到了他们跟前,眼里像随时能捅出刺刀似的,把他们每个人都瞪了几秒钟后,威严地说:“接着咒我呀,我听得正有趣呢。你们还能想出什么不得好死的死法?干脆拿出点儿勇气,当我面统统抖出来。”

  吕川镇定地说:“我们没咒您呀,您是我们敬爱的人,我们怎么会咒您呢?您产生幻觉了吧?”

  德宝也紧接着说:“是啊是啊,纯属无稽之谈。一个人躲在厚门帘子与门之间,会缺氧,很容易产生幻觉。”

  “水英妈”侧目看着秉昆问:“你也想说没有其事吗?”

  秉昆一口咬定:“确实没有其事。”

  “水英妈”将一边的耳朵偏向秉昆,不温不火地说:“重复一遍。”

  秉昆看看吕川和德宝,坚持说:“确实没有其事。”

  “水英妈”挺直了圆圆的身子,谆谆教诲说:“毫无疑问,正是你第一个咒我的。年轻人行事,不管对错,都要敢作敢当。你明明咒了,却没勇气承认,这不好。往轻了说是心理素质问题,往重了说是道德品质问题。你要改,以后要成为敢作敢当的人,记住了?”

  鬼使神差似的,秉昆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水英妈”初战告捷,颇为得意,笑道:“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断定是你第一个咒我的吗?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的经历。”

  吕川不以为然地说:“八路军的文艺宣传兵,您刚到厂里时在全厂大会上就自我介绍过了。”

  德宝略带讥讽地纠正:“是小文艺兵。现在部队上也开后门招小文艺兵,为的是使某些干部家的小儿女合法入伍,将来能以军人的身份复员,分配个好工作。”

  “水英妈”正色道:“什么合法?怎么就合法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兵役法明明规定,年满十八周岁才有资格应征入伍,现在的做法是变相的不正之风!我们当年,那是因为小小年纪不加入革命队伍就没法活!我们一家三位抗日烈士,日伪军还扬言斩草除根,是八路军将我拯救到部队里去的,跟现在的小文艺兵能同日而语吗?”

  “水英妈”一番铿锵之言掷地有声,出渣房内一时异常肃静。一家三位抗日烈士,也使秉昆们都暗觉罪过,心里乱了方寸。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还当过话务兵呢。我这双耳朵,对人说话的语调特敏感。”“水英妈”看着吕川和德宝问,“要不要我把你俩刚才咒我的话各学几句?”

  吕川不由自主地摇头。

  德宝仍企图抵赖:“可是说我们背后咒人,总得有录音为证吧?”

  “水英妈”火了:“录你个鬼呀!我刚刚批评过周秉昆的话,你一句都没往耳朵里听吗?”

  德宝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水英妈”指指电风扇和出渣输送槽,有几分伤心地说:“都是我替你们考虑到的!是我在春节假日里到处求人,低眉垂眼说好话,没花厂里一分钱就改善了你们的劳动条件。像你们以前那么热浪熏着寒风吹着干活,不得风湿性心脏病那倒怪了!可你们……”

  这时出渣口内轰隆轰隆作响,转眼间渣物不停地往蓄渣池里倾泻。

  “正月十五那天,别人不加班可以,你们三个不加班绝对不行!不但必须加班,下班后还都不许走,我和你们之间还有别的事要了结。预先都跟家里打个招呼,记住了?”

  三个青年苦力工诺诺连声。

  “干活吧!”“水英妈”结束了视察,转身离去。

  正月十五晚上,三人走到厂门口,见“水英妈”已等在那儿了。

  她不满地说:“你们搞没搞错?我是书记,你们先等我才对。”

  秉昆赶紧解释,他们一块儿洗澡去了。

  “水英妈”讽刺道:“一个个还挺讲究。大冬天的,一天不洗澡就不行吗?”

  德宝说:“那会一身酱油渣子味儿。”

  “水英妈”义正词严地说:“那是革命的味儿!光荣的味儿!是为了保障全市的酱油供应才有的味儿!”说罢不再理他们,抬腕看夜光表。

  秉昆三人谁也不说什么,不问什么,怕惹她不高兴。他们猜测过,心里都有数了,无非让他们去为她干什么私活。她改善了他们的劳动环境,降低了他们的劳动强度,他们都很感激她,她支使他们干什么私活那也是应该的。

  不一会儿开来了一辆吉普,下来了一名当兵的司机,向她敬礼,看来对她很熟悉。

  她对人家的敬礼似乎习以为常,没做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是拉开车门对三个青年说:“你们仨坐后边。我不能跟你们挤着坐,我得坐舒服点儿。”说罢,拉开前车门。

  吉普车开出了市区。

  吕川用衣袖擦擦窗上的霜,朝外看了一会儿,对秉昆耳语:“在往莫斯科兵营的方向开。”

  秉昆和德宝都默默点头表示知道了,不愿接话。

  吕川又小声说:“我早饿了,你们呢?”

  秉昆和德宝就又点头。

  “但愿别干太累的活。”吕川却说起来没完。

  秉昆朝前指了指“水英妈”后背,制止他。

  不料“水英妈”说:“我都听到了,又忘了我有双什么耳朵是不是?”

  三个青年便再也不出声了。

  吉普车果然开到了莫斯科兵营那一带,停在一幢有小院有木台阶有“门斗”的独栋俄式房子前。

  “水英妈”说:“下车。”

  三个青年一声不吭地下了车。

  “水英妈”双脚落地时嘟哝:“一个个木头人似的,也不扶扶我!”

  三个青年就都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司机问她什么时候来接人?

  她说两小时后。

  趁吉普倒车发动之际,德宝忍不住说:“惨了,不定是多麻烦的活。”

  “水英妈”大声说:“哎,你们三个孩子,怎么就不能往好处想想我呢?”

  吉普车开走,三个青年跟在“水英妈”身后进了院,房门开了,走出两个中年男人来。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急忙踏下台阶,阻止道:“你们几位先别进,请领导先出去。”

  这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接着有车灯的光束照射向门斗来,一辆“上海”牌小轿车不知从哪儿开了过来。

  借着车灯的光,已踏下台阶走到小院门前的男人认出了“水英妈”,语调亲切地说:“是您回来了呀!”

  “水英妈”冷淡地说:“天已黑到了这般田地,如果不是我回来,那不就成事了吗?”

  另一个男人也踏下了台阶,嘿嘿笑道:“您可真会开玩笑。”

  她一点儿不给对方面子,尖刻地说:“别自作多情,我跟你开什么玩笑!闪开,这是我家,得我先进而不是你先走。”

  即使脸皮再厚的人,听了那话也会无地自容。对方也就不再套近乎了,退开一步,背过身去,叼烟在唇,“吧嗒”按着了打火机。

  她听到响声,厉声呵斥:“我家院内禁烟!”

  先下台阶的中年男人不干了,也厉喝:“说话客气点儿!这是你家吗?这只不过是允许你们暂时住的地方!再死不悔改,这地方也不许你们住了!”

  她冷笑道:“还想怎么样?让我们露宿街头?德性,你们有那个狗胆吗?”

  三个青年谁都猜测得到,两个男人来头分明,他们看着听着,一个个惊得屏息敛气。

  “水英妈”摆头道:“跟着我。”

  三个青年随其身后,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鱼贯而入。他们听到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低声说:“查查那三个是哪儿的。”

  “水英妈”站在了家门前,吕川与德宝各在一级台阶上,秉昆一脚地上一脚台阶上——三个青年都听到了的话,“水英妈”当然也听到了。

  她缓缓转过身,命令三个青年说:“告诉他们。”

  站在台阶上的吕川和德宝不太方便转身,都没转身也没吭声。

  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秉昆身上,他只得收回踏在台阶上那只脚,转过身故意含糊不清地说:“酱油二厂的。”

  “水英妈”说:“他们没有我那么一双耳朵,大声点儿,说清楚。”

  秉昆只得又大声说了一遍。

  “还有名字。”

  秉昆大声说出了他们三个的名字。

  “水英妈”居高临下,也大声对两个男人说:“听清楚了吧?那就滚。”说完,她开了家门,对三个青年一摆头。

  三个青年以往来过莫斯科兵营这一带。那些美观的俄式房屋是他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之最,但没进入过。“水英妈”一家暂住的地方显然经常修缮,既没沉陷,也没歪斜,台阶完整,连小院子的栅栏板都一块不缺。尽管是在晚上,他们还是能够感觉到它的超凡脱俗。

  三个青年一进门,就领略到了什么叫高贵的生活。他们此前从没进过一户需要在门口换拖鞋的人家,虽然换上的是很旧的革面拖鞋,但那也让他们觉得摇身一变成了贵族青年似的。

  “水英妈”引领他们进入餐厅。餐厅二十来米,可供七八个人用餐的圆桌上铺着白色的塑料桌布。椅面是皮的,椅背是雕边的,窗台有两尺宽,双层窗帘——里层是半透亮钩花的,外层是紫色天鹅绒的。

  “水英妈”说:“你们先坐,我一会儿就过来。”

  她说罢离去,将门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