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垫肩,扯下套袖往桌上一摔,针锋相对地说:“老子不干了!”

  说罢扬长而去。

  半小时后,周秉昆匆匆来到拖拉机制造厂的正门外,他急欲见到蔡晓光。

  一九六八年,他身为一名合法的留城待业青年面临工作分配时,特想成为拖拉机制造厂的工人。该厂在全市属于较大型国有企业,两千多人呢。全厂大多数工人一直是“捍卫三结合联合总指挥部”的一股力量,与专执一念要轰垮省革委会的“炮轰派”势不两立。“炮轰派”被镇压下去以后,特别是“九一三”事件后,转入地下进行活动的“炮轰派”的“残渣余孽”被省革委会宣布为林彪反党集团在本市的“别动队”,厂里的“捍联总”一派总算是牢牢地掌握了大权。庆祝“彻底铲除了厂内‘炮轰派’势力”的时候,省市两级革委会许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参加了活动。无论是该厂较大型国有企业的性质,还是该厂工人阶级“文革”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都使它成为合法留城青年们心向往之的单位,秉昆更是做梦都希望成为该厂的工人。

  依他想来,凭蔡晓光与姐姐的恋爱关系,凭蔡晓光父亲的权力,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吗?拖拉机制造厂离家很近,也就十几分钟的路,不必天天带饭。回家吃完午饭,眯上一小觉再去上下午班都可以从从容容,那多美呀,他会成为光字片每一个青年都大为羡慕的人。退而求其次,能分配到亚麻厂也不错。亚麻厂也在共乐区,比拖拉机制造厂离家远点儿,也远不到哪儿去。亚麻厂女工多,漂亮姑娘也多。亚麻厂的工作服是亚麻布,每年发一套,一套三四年都穿不破。新发的工作服便等于是福利,稍加改变,可成为像呢子哔叽那么笔挺的衣装。春秋两季穿在身上,让姑娘小伙子们很提精神。有以上两点好处,亚麻厂也是共乐区小青年削尖了脑袋都想进去的单位。

  当年,秉昆和妈妈对他的工作问题安心淡定——有蔡晓光保驾护航,瞎急个什么劲儿呢?准姐夫怎么能不对未来小舅子的事上心呢?再者说了,那点儿事,对于曾经的大校师长、省革委会常委,它就根本不算个事嘛!谁不知道,一九四九年后授衔的大校,那也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大小也是新中国的功臣!虽然两家尚无来往,但有晓光这层关系,他父亲打个电话写个条子的忙不会不帮啊!

  谁料得到周蓉演了那么一出戏!

  无论周秉昆还是周母,都没法向蔡晓光开口相求了。

  后来,蔡晓光再没登过周家的门。

  秉昆却不止一次在路上遇到过他。光字片那街口,是蔡晓光上下班骑自行车路过的街口,二人想一次也不遇到都不可能。每次相遇,总要站住说几句话。二人都尽量装出一如从前的样子,客客气气半亲不亲半近不近地以礼相待,都只字不提周蓉。秉昆的感觉是,蔡晓光仍与姐姐有联系。

  一次,蔡晓光说:“劝你妈想开点儿,你姐那边一切还行。你姐是特殊的女性,跟一般女性不一样的。她既然那么选择了爱情,就必定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能够坦然面对种种人生考验。”

  还有一次,时间是前年秋季。蔡晓光看见秉昆,刹住自行车叫他。

  秉昆走过去,蔡晓光一脸严肃地说:“告诉你一件大事——林彪一家乘军用飞机外逃,企图叛国,摔死在外蒙古的温都尔汗了!暂时还是国家最高机密,先别到处乱说啊!不过说了也没什么,不久就会向全国全世界宣布的,只不过说早了会给自己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秉昆听了如五雷轰顶,也一脸严肃地说:“一定是国内外阶级敌人造谣!晓光哥你可千万别传谣,查到你头上罪名大了,也许会被枪毙的!”

  蔡晓光笑道:“我什么时候传过谣啊!告诉你是因为你老弟头脑简单,一根筋,怕人人表态的时候你偏说自己转不过弯子。我也得嘱咐你一句,厂里开会人人表态的时候别犯傻啊!”

  他拍一下秉昆的肩,蹬起自行车走了。

  多亏蔡晓光预先给秉昆打过了“别犯傻”的预防针,他居然能在长达十几天的学习、讨论、表态过程中,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屡屡从别人嘴里听到对自己的负面评价——“头脑简单”“一根筋”之类的,年轻的他已开始承认自己确实不如别人的头脑灵活,甚至承认自己比乔春燕的头脑还要差一个等级。他就有了点儿自知之明,在特殊情况之下,只说重要的非说不可的话,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他居然能总结有利于自己的经验了,像自己这种“头脑简单”“一根筋”的人,往往是由于说了多余的话才犯傻。总结了这样一条关于说话的经验,他对自己的头脑亦抱有几分乐观,这证明自己还是有救的呀!

  他竟然不感激蔡晓光的提醒。非但不感激,还由此愤愤不平。同是中国人,那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人家蔡晓光可是在向全国公布之前就知道了的。而在那些日子里,像他这种同样关心国家大事的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家的儿子却蒙在鼓里,当然他们的父母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许多人家里,照样挂着毛主席和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并肩检阅红卫兵的“光辉合影”。许多像他那样的青年寄出或收到的信中,还照例写有“同时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信封上贴的仍是印着“光辉合影”的邮票。这不明显地将“红五类”也分成了三六九等吗?如果全中国人被分成了“红”“黑”两大类,“红五类”中又进而分成了三六九等,那么共产主义要哪辈子才能实现啊?共产主义不是人人平等的社会吗?

  他的头脑中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起初自己把自己吓呆了良久,随之暗自窃喜——足以证明自己不但有望像别人一样头脑灵活起来,还证明自己的头脑也同样可以产生思想这种东西呀!

  于是,他高兴得吹起了口哨。

  那日的周秉昆下班后没直接回家,去到一家小饭馆单独吃饭,为的是喝一瓶啤酒,对自己头脑的尚可救药予以祝贺。

  而此刻,周秉昆那尚可救药的头脑指令明确地告诉他,若想拯救自己于厄境,便只有向人求助,而那个人只能是蔡晓光,不管他周秉昆自尊方面的感觉好或不好。在二百多万人口的A市,无论他自己还是他们周家,除了蔡晓光外,不再认识任何一个与权力沾边的人,他不求助蔡晓光还能求助谁呢?

  拖拉机制造厂的一名老门卫听他说找蔡晓光,上下打量着他,问他与蔡晓光什么关系,他那尚可救药的头脑立刻发出了又一个机智的指令,脱口而出地回答:“他是我堂哥。”

  “那么,你是他堂弟啰?”老门卫一脸的不相信,怀疑的目光落在他工作服的左上方,那儿印着“木材加工厂”五个字。

  老门卫又问:“你不是木材加工厂的吗?”其表情的意思是——蔡晓光的堂弟会是木材加工厂的?

  周秉昆赶紧为对方解惑:“我父亲和我伯父是一块儿参军的。我父亲不像我伯父那么为子女费心,他反对搞特权。”

  他脸上不动声色,像与人随便聊天似的,其实内心里扬扬得意,为自己的回答技巧叫绝不止。

  “是这样啊,明白了,难怪你是木材加工厂的,看来干部和干部还真不一样。外边天冷,小伙子进传达室来吧!”

  老门卫因为对他的“干部父亲”心生好感,对他也刮目相看了。在温暖的传达室里,老门卫给蔡晓光所在的厂办挂电话后,遗憾地告诉他“蔡副主任”不在厂里,被借调到市备战指挥部去了。

  周秉昆那天才知道,蔡晓光已是拖拉机厂的办公室副主任了。

  他内心里又生出不平之感来。

  老门卫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小伙子,你要见到堂哥也很容易。我们厂派出一批人去挖防空洞,小蔡主任也在那儿。过会儿有车给他们送晚饭,你坐炉边等着,车到门口跟车去好了。”

  送饭的是辆卡车,老门卫跟司机耳语了几句,司机朝秉昆招招手,让他坐进了驾驶室。

  半小时后,卡车停在某大学校园内的一处防空洞洞口。

  司机下车朝洞口喊了几句,挖防空洞的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洞外。

  司机对其中一人大声说:“蔡主任,我把你堂弟捎来了!”

  秉昆认出,那人正是蔡晓光。他怕自己的谎言让自己当众下不来台,紧接着喊:“堂哥,我是秉昆啊!老想你啦,所以非要见你一面。”

  蔡晓光也一眼就认出了他,走到他跟前,搂着他脖子小声说:“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怎么成了你堂哥呢?”

  秉昆也小声说:“不跟你攀上亲,见到你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门卫问三问四的。晓光哥,我找你是有急事相求……”

  蔡晓光打断道:“停,你先诚实地回答我,是你个人的急事还是你家的急事?”

  秉昆诚实地回答:“我个人的事。”

  蔡晓光说:“你个人的事,急也不会是多么严重的事。我饿了,等我解决了肚子的抗议问题后再听你说。”

  蔡晓光的话有那么种说一不二的意味,秉昆愣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再说出话来。

  蔡晓光笑道:“又来你那种傻样,还谎称是我堂弟!我叔和我爸是一块儿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还穿着军装当着师长呢,人家我堂弟也在部队当连长呢。我求你了,以后千万别再谎称是我堂弟了!”

  虽然撒了谎,有一点竟蒙对了!秉昆撒谎时内心里残余的得意,被蔡晓光所说的真相的大扫帚一下子扫得精光。

  他尴尬极了,有点儿无地自容。

  蔡晓光对他的尴尬很漠视,毫无同情,也许根本没看出来,若无其事地问:“你不饿?”

  秉昆木讷地回答:“也饿。”

  蔡晓光说:“还是的。”他大声对周围人喊:“我和堂弟好久不见了,得找地方请他一顿,否则他会向我叔告状的。你们吃完了休息半小时,之后都给我下到洞里去啊。我肯定要晚回来一会儿,我不在也要人人都给我表现得好点儿。谁表现得不好,那可就等于不拿我当回事儿!”

  包括那些比蔡晓光年龄大的人,一边吃着馒头喝着汤,一边频频点头,诺诺连声。

  他俩到了校门外的一处小餐馆,里边很清静。刚进去,先在的几个人起身走了,小餐馆里只有他俩了。蔡晓光要了一斤饺子,点了几样凉菜和两瓶啤酒。

  蔡晓光亲自为秉昆倒满了酒,举杯道:“来,咱堂兄弟俩碰一下,祝咱们的爸爸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秉昆心里好不是滋味,低头喝酒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白当了别人一次儿子,对方却并不知道;知道了也肯定不领情,反而会认为自己不配。他觉得蔡晓光说“祝咱们的爸爸”,另一位指的肯定不是他远在大西北当建筑工人的父亲,而是人家自己的叔叔。

  所以他只碰杯,一言不发。他想,才不白当了一次儿子还祝别人的父亲“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呢!

  蔡晓光问:“你父亲今年回来探家不?”

  四年多以前,蔡晓光问到他父亲时,说的可是“伯父”。现在,变成“你父亲”了——连秉昆那简单的头脑也感到几分无可奈何的世态炎凉。

  他淡淡地说:“不了。他们那儿号召与国家共度经济困难时期,改三年一次探亲假了。”

  这时饺子上来了。

  他心绪不宁地说:“晓光哥,我求你的事是……”

  蔡晓光说:“吃,吃完再谈。”

  他便只有忍住不说。

  蔡晓光也不再说什么、问什么,不与他碰杯了,只顾自己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仿佛对面的他根本不存在。这使他无法判断蔡晓光是愿意见到他,高兴与他共进晚餐,还是恰恰相反,不得不大面上过得去地虚情假意地应付。

  他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你变了。”

  蔡晓光不禁抬头看他,将刚夹起的饺子放下,认真地问:“哪方面?”

  他说:“深沉了。”

  蔡晓光笑道:“嘿,你小子,嘴里都能说出深沉二字了,证明你也变了嘛。给我乖乖地吃,什么鸟话都不许再说了!”

  一九七二年,在A城,“鸟话”“鸟人”成了男青年们的口头禅。本市批林批孔大批判小组的几位专职秀才在大字报中率先将孔子和林彪归为“鸟人”,将他们的话统统贬为“鸟话”。小青年们认为秀才们的话当然特有文化,鹦鹉学舌,仿佛自己也引导了语言新潮流。

  二人终于吃罢。秉昆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时间最长的一顿饭,其实也没太久,只不过半小时左右。

  蔡晓光悠然且享受地吸上了一支“凤凰”烟,秉昆看呆了。他原以为蔡晓光也会是个一辈子不吸烟的人,没想到蔡晓光已吸得样子那么老到了,而且吸的是“凤凰”!那种烟当年只有上海出,也只有在A市的特供商店才买得到。普通人吸不起那种五角钱一盒的烟,得求神通广大的人方可买到,买到了也必是为了求人送礼。

  秉昆难为情地说:“没想到你会吸烟了,我也没……就……”

  蔡晓光笑道:“后悔也没带条烟就求到我头上了?你这老焉,纯粹就是个鸟人!咱俩啥关系?不是堂兄堂弟的关系吗?”他用另一只手捋了秉昆的后脑勺一下,催促道:“快说!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我不在,那些小子人人偷懒。”

  只有父亲和哥哥才捋过秉昆的后脑勺,在他小时候。涂志强也捋过他后脑勺,只两三次。蔡晓光的亲昵举动,竟让秉昆内心里热乎了一下。趁着那股热乎劲儿,他一句紧接一句,以极快的语速讲完了自己的糟糕处境,最后可怜兮兮地恳求:“我和领导闹成那样,根本没法继续在木材加工厂上班了,晓光哥你费费心,也把我调入你们厂吧!那样,咱俩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不料蔡晓光不听则已,一听之下,顿时板起脸道:“休想。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大官们的亲戚?是厂里头头们的儿子?是难得的技术人才?你哪一条都不沾。真敢想!”

  按他的说法,拖拉机制造厂这一类较大型国企,每一名工人都在市劳动局的花名册上登记了,也都在省劳动厅备案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哪一名工人退休了,或高级干部特批了,才能补进一名工人……

  秉昆不信,他说:“那你怎么……”

  蔡晓光不但板起了脸,而且瞪起了眼睛:“往我身上扯干吗?我是你吗?你是我吗?我也是等到厂里退休工人空出了名额才进去的!”

  谈到这份儿上,秉昆心里冰凉冰凉的。他垂下头呆坐片刻,猛一起身想走。

  蔡晓光严厉地说:“给我坐下!”

  秉昆立刻乖乖地坐下了,觉得自己的事峰回路转,可能有门儿了。

  蔡晓光缓和了语气说:“你求到我头上,证明你心里还有我,我不可以不给你留点儿希望。”

  秉昆抬头以感激的目光望着他,恳求道:“谢谢,谢谢,帮我调到亚麻厂也行。”

  蔡晓光再次板起了脸:“亚麻厂我也帮不了你,尽给我出难题!”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

  秉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生尴尬。

  蔡晓光则又点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显然,他是真想帮秉昆的忙,在挖空心思地急秉昆之所急。

  秉昆只有厚着脸皮,低着头坐在那儿枢指甲。

  蔡晓光忽然将刚吸了几口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指着桌上的小酱油瓶说:“我帮你调往这个厂。”

  秉昆看着那小酱油瓶,老大不情愿地问:“酱油厂?”

  蔡晓光说:“看清楚,是松花江酱油!全市全省,谁不知道有个松花江酱油厂?这厂也是国企嘛,而且是市商业局直属的重点厂,我家老爷子当了省商业厅革委会主任后,还兴致勃勃地去视察过呢。你如果去了,没人敢欺负你。”

  蔡晓光说,松花江酱油厂福利不错,职工们每个月都能领到一大瓶两小瓶酱油。大瓶是普通的,小瓶是高级的,有时还是特级的。醋、味精,都发不少。谁家每月能用得了那么多呀,所以每月都可以送亲戚送朋友啊。给谁家送谁家都高兴嘛,那亲戚朋友的关系不就巩固了?感情不就加深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换个角度看问题,福利的实惠不是比印在工作服上的厂名更值钱吗?

  他说:“印在我工作服上的字倒是比印在你工作服上的字体面,可我们厂几乎什么都不发,总不能发拖拉机吧?发了也没用,谁敢卖,哪儿去卖?谁敢买,买了有什么用?福利差,所以有个别工人就敢往厂外偷零件!可谁听说有松花江酱油厂的工人往厂外偷酱油什么的?月月发,谁还偷啊?听说他们厂夏季还自制奶油冰棍发给职工呢!总共才二百多人,腾出间房子就建成冰棍车间了。像我们厂,两千几百名工人,那能发得过来吗?”

  蔡晓光把酱油厂夸得如同工人阶级的天堂似的。

  他说:“你如果调到了酱油厂,不必每天走那么远跨区上班了。买辆旧自行车,骑十分钟到厂,骑十分钟回家。你妈眼睛不好,你也有多点儿时间帮她做做家务了。”

  蔡晓光这一番话,使秉昆内心的不情愿减少了些。

  “秉昆啊,你如果听我的,那我不但帮成了你一次,也算帮了你们周家一次。我自己觉得呢,也不枉你姐当年将我视为她的护花使者、异性知己。我还要强调刚才那句话,你不是我,你一个建筑工人的儿子,有必要太在乎某些虚荣吗?对于你,考虑问题的原则应该是,实惠最重要!不能跟你多说了,你坐这儿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再找我。”

  蔡晓光看一眼手表,起身匆匆而去。

  秉昆只想了半分钟,便做出了关乎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择——山穷水尽、迫不得已的抉择。

  他起身追出去,冲蔡晓光的背影喊:“我现在就想通了,听你的。”

  他内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蔡晓光停了一下,转身走回到他跟前。那时天已黑了,蔡晓光没发现他脸上有泪。

  蔡晓光沉吟着说:“这你的事就好办了。不劳我父亲出面,酱油厂的一把手我认识,我的面子他们也是要给的。冒牌堂弟你给我听好,从明天起,你不必去你们厂上班了。你可以在家待上整整一个星期,不必有什么病假条,我还保证你这一个星期有工资。前三天木材加工厂不会扣你工资,后三天酱油厂必定算上你的工资。一个星期内,我把一切手续搞定。一个星期后,你直接去酱油厂上班,高兴不?”

  秉昆孩子似的说:“高兴。”

  蔡晓光说:“高兴那就笑笑嘛!别哭丧着个脸,好像你是找我讨债,我明明有钱偏不还你似的!”

  秉昆便勉强笑了笑。

第五章

  一九七三年春节前,周秉昆成了松花江酱油厂的工人。蔡晓光确实代他将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该本人签字的表上,还代他签上了周秉昆三个字。蔡晓光的字写得也挺漂亮,秉昆见后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确实差别大了,正如民间的两句话:“人想人想死人,人比人气死人。”

  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些日子他非常想父亲。

  他的事还是出现了波折。按酱油厂一把手的决定,要将秉昆分配到味精车间去。味精车间干净、活轻,却遭到了厂领导班子中一位女性成员的坚决反对。她的职务是厂革委会副主任兼支部书记,五十一二岁,中等身材,短发,会令想象力丰富的人联想到比电影中的样子大了二十岁以后的江水英。她本人姓曲,名秀贞,酱油厂的小伙子们背后都叫她“水英妈”。据说一九三八年,她十五六岁就参加革命了,曾是省高级法院某庭的庭长,靠边站了一个时期重新起用,分配到酱油厂接受考验临时挂职。她丈夫被打倒前是本省一所全国著名的军工学院的副院长,开国少将,这一年仍没“解放”,她也不划清界限。虽然是接受考验、临时挂职的身份,她在酱油厂却很把自己的挂职当成回事,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态度鲜明,拒绝人情,不肯和稀泥。厂领导班子的每位成员,还都比较买她的账——说不定什么时候考验过关了,摇身一变又成了什么长,明智者谁得罪她这类人啊!经历了六年多“文革”,别说头头脑脑,就是普通百姓也都变聪明了,处事都留有余地。

  味精车间人已超编,而出渣班组正缺人,出渣是力气活,新调来的是个身板不错的小伙子——“水英妈”反对的理由充分得任何人都无法反驳。领导班子中的其他人也都随梆唱影,与她的态度一致,结果一把手的决定被否决了。

  于是,木材加工厂的出料工成了酱油厂的出渣工,都是要靠力气才干得了的累活,只不过所“出”的东西完全不同。以前是用肩扛木材,现在要用大板锨把酱油渣一锨锨扬出渣料车间窗外,直接扬到大卡车上。一个班六人,三人一组轮番干。热气腾腾的酱油渣刚从管道泻出时,温度很高,像刚下屉的馒头那么烫。在冬季穿厚了不行,只要装完一卡车,每个人便会汗流浃背。穿薄了也不行,酱油渣要从窗口扬出,所以两扇窗得敞开着,出完了一卡车料赶快关上,又一辆卡车来了立刻又得敞开。酱油渣源源不断从管道口泻出,不及时扬到卡车上,很快就会堆满渣池。三人的分工是这样的——一人负责将酱油渣从管道口那儿扬到靠近窗口的池边,另外两人负责装车,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刻不容缓地连续干。每组人只要一进入车间,马上便得脱下棉衣抄起锨,不停地扬、扬、扬。气蒸背后,风吹前身。冬季如此这般,夏季是怎样的辛苦,秉昆尚无体验。

  他恨死“水英妈”了。虽然还没见到过她,却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一个仇敌。此前他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仇敌,现在有了。这使二十岁刚出头的他更加感到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磨难,没多大意思。涂志强的幻影倒不再纠缠他了,“水英妈”成了他在新现实中的对头婆,让他每天都有几分担心她下一次的成心为难。调到酱油厂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只能要求自己撑住。

  他又有了新的工友。与他一组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名叫吕川,国字脸,络腮胡子,年纪轻轻两腮便已刮得铁青,属于民间所说相貌堂堂那一类型;另一个叫曹德宝,瘦高,一米八多,留大背头,样子斯文,绰号“五四青年”,厂里人都称他“五四”。秉昆从他俩聊天中得知,厂里的两名老出渣工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个不久前死了,还有一个成了老病号,什么活也干不了啦,偶尔上班,厂里也只能安排他看大门。他俩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两名老出渣工的命运,注定将是他俩以后的命运。他俩说时却并不多么忧伤,还笑。一个笑着说:“活着干。”另一个笑着说:“死了算。”他俩的话让秉昆心里很忧伤,因为他俩的命运极可能也是他的命运。虽然他已觉活得没多大意思了,却很不情愿四十几岁时就成了老病号,或死了。他还没恋爱过呢,还没恋爱就死了他不甘心。他估计“五四”曹德宝和吕川也没恋爱过——休息时,他俩常常背靠背坐在池沿上,吕川唱“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命啊”,曹德宝吹口琴伴奏。曹德宝口琴吹得不错,吕川却五音不全,常跑调。

  曹德宝和吕川对秉昆不好,他俩成心孤立他,甚至鄙视他。秉昆进厂没几天,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便在厂里传开了——说他是靠后门调来的,说那后门老大了;说他仰仗着他父亲的后台,在木材加工厂时目中无人,调皮捣蛋,终于混不下去了;说他父亲把他“放”在酱油厂,是出于对他的惩罚。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他乃私生子,父亲对他并没什么感情,所以他只能调到酱油厂。如果是亲儿子,他父亲才不会忍心让他落到与平民百姓的儿子们一样的境地呢!

  秉昆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到了些,却没太生气过。他自我劝慰地想,也许反而对自己还有点儿好处——毕竟那些谣言让他成了一个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谁想欺负他,就不得不考虑考虑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一经这么自我劝慰,倒宁愿将那些谣言当成无形的保护伞了。他自打出生后还从没被视为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这让他对那些谣言有几分享受。

  厂里的一把手似乎也对那些谣言深信不疑,有天单独找他谈话。

  一把手脸上呈现着很对不住他的表情,请求般地说:“你目前在厂里的情况,先别告诉你堂哥啊!”

  他说:“行。”他以自己冷淡的态度暗示对方,那我以后怎样个情况,可就完全看你的了。

  一把手当然感到了他的冷淡,以保证的口吻说:“这是暂时的,肯定是暂时的,怎么会总让你干那种活呢!你得坚持一个时期,过了敏感期,我对你自有安排,否则,我就没脸登你堂哥家的门了。”

  他说:“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

  一把手说:“代我问你伯父好啊!也请代我问你父亲好,虽然我们没见过,但我对打过江山的老干部内心从来是有敬意的,中国缺了他们哪儿成!”

  他说:“好的。”

  某日下班后,周秉昆走出厂门没多远,背后有人拍他肩。

  他一回头,见是陌生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棉猴”大衣,帽绳系着,紧护脸颊。

  “棉猴”问:“你叫周秉昆是吧?”

  他说:“对。”

  “棉猴”挽住他手臂又说:“跟我们走。”

  这时他的另一手臂也被人挽住了,那人个子不高,穿中式袄,围长围巾,围巾护住了下半张脸,几乎只露双眼睛,头戴水獭皮帽子,帽耳也系着。

  他说:“我并不认识你们,干吗跟你们走?”

  个子不高的人说:“别怕,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有事求你,到那幢楼角说几句话就让你走。”

  “棉猴”说:“天又没黑,满眼是人,你一个大小伙子还担心我们把你害了呀?”

  他挣了挣手臂,没挣脱。觉得那二人并不像有什么歹意的样子,而不远处那幢楼在马路边,楼前过往行人不绝,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以大无畏的语气说:“跟你们走就跟你们走。”

  迎面正刮着凛冽寒风,两位陌生人一左一右,挟持着秉昆朝那幢楼走去。附近只有那儿避风,秉昆也就索性什么都不再问。自从是工人了,在两个厂上下班都是走去走回,他走路的速度便比常人快。自己并没觉得多快呢,同行的人往往跟不上。

  “棉猴”说:“老弟别走那么快,咱们又不赶火车。”

  秉昆这才看出,小个子腿瘸。心里一时觉得好笑,瘸子还敢参与劫道!

  到了楼角儿,瘸子竟有点儿喘了。他往下扯扯围巾,露出了下半部分脸。秉昆看他一眼,心中暗暗称奇——好一张女性化的脸!秀眉俊目的,如果是演员,只消戴上假发,不必化妆,活脱便是好看的大姑娘或小媳妇。秉昆见过不少瘸子,但容貌那么好的瘸腿男人他却第一次见到。

  他不禁想,老天爷太捉弄人了,对方若不是瘸子,再高点儿,那会迷倒多少姑娘啊!

  瘸子朝“棉猴”伸出只手,“棉猴”掏出烟盒递给他。他接过去,轻轻弹出一支,正欲启唇叼在嘴上,忽想到了礼节,将烟盒朝秉昆一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