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挺吓人。”陶亮没有逞强冒险,而是等着顾雯雯从拆迁队借来了鼓风机,对地窖进行了鼓风作业。他们耐着性子等了好久,确定地窖里已经充入了足够的氧气,顾雯雯点点头,陶亮才打着强光手电筒进入了地窖。
鼓风作业后,整个地窖里灰尘飞扬。即便陶亮戴着防毒面具,也觉得有些呛人。不过,他一看到地窖里的一切,心里就安定了。这个地窖很有可能就是杀死曹松乔的第一现场,而且这么多年来并没有被打扫和整理过。
地窖只有十多平方米,正中央是一根木柱,起到支撑顶部的作用。地窖的角落里堆放着蜡烛、香灰等祭祀用品。地窖里没有电源,照明靠的是挂在木柱上的一盏煤油灯。木柱的两侧,放着两张藤椅,藤椅的旁边是一张行军床。行军床的上面铺着一床棉絮,因为时间久了,已经腐烂成絮状。行军床的旁边,有一个外表锈得很厉害的煤炉。
“来,戴好装备再勘查。”顾雯雯也已经下到了地窖里,把手套、头套、口罩和鞋套递给陶亮以及身后的顾红星。
三个人穿好了装备,三束手电筒的强光同时聚焦在地窖中央的木柱上。木柱上已经黏附了大量的灰尘,但幸亏地窖的密封效果好,所以还没有什么蜘蛛网。顾雯雯用勘查毛刷把木柱上的灰尘拂去,显现出几道比较明显的横行擦痕。
“看,这种痕迹就是硬质的绳索和木头反复摩擦造成的。”顾雯雯说,“说明这根木柱上以前绑过人,只是不知道绑的是不是曹松乔。”
“有DNA就行。”陶亮用手电筒照射着木柱的另一侧面,说,“这块黑色的斑迹,应该是血吧?”
陶亮说完,蹲下身来,背对着木柱,比画着说:“你看,曹松乔和我差不多高,蹲下来,头顶的位置和这块斑迹的位置差不多。”
“对,曹松乔头部受伤,当时我还疑惑为什么他家里没血。”顾红星说。
顾雯雯也看了看木柱,煤油灯的下方有一些灯油流淌留下的痕迹,但陶亮发现的那块斑迹颜色很黑,且有喷溅的方向,和灯油留下的痕迹不一样。她二话不说,从随身携带的勘查包里拿出棉签和生理盐水开始取材。
陶亮用手电筒继续照射地窖的其他位置,因为地窖的面积很小,又没有什么摆设,所以一览无余。唯一可以藏匿物品的,就只有那张行军床的下面了。于是,陶亮俯下身来,照射床底。
果然,床底有一团麻绳,还有一根条杖。
“雯雯,这儿还有更带劲的。”陶亮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顾雯雯已经把木柱上的可疑斑迹提取了下来,放进物证袋里。听到陶亮的呼唤,她和顾红星不约而同地走了过去。两人走到床边一看,也发出了惊呼:“这就妥了,这里肯定是现场了。”
说完,顾雯雯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团麻绳看了看,又拿起条杖看了看,说:“我看过曹松乔身上的伤痕,无论是约束手脚的绳索损伤痕迹,还是击打在身上造成的皮下出血痕迹,和这麻绳、条杖的形状、纹路都是一致的。”
“这条杖上面还有一个磕碰痕迹。”顾红星指了指条杖上的一处凹陷,说,“我记得当时小卢分析,致伤工具会有这样的磕碰痕迹。”
说到卢俊亮,顾红星的表情里似乎有一丝心痛。
“木柱捆人,留下血迹,工具俱全,还有看守的人睡觉的地方,就连曹松乔衣服上的微量物证都对得上,这里就是刑讯、拷问、虐待的地方,这一点没跑儿了。”陶亮说,“只是不知道,这些工具上面,还有没有希望做出DNA?”
“我们对DNA检材的保存要求就是放在阴冷、干燥的环境里。”顾雯雯说,“这里密封得这么好,周围的香灰即便变成粉了,也没有受潮的痕迹,而且这里面不冷不热,我觉得很有希望从这些工具上做出DNA。”
“案发当时是年底,是天气最冷的时候。”顾红星指着煤炉说,“即便是在地窖里,也还是需要取暖的工具的。”
“当时就这样烧炉子啊?也不怕一氧化碳中毒。”陶亮把手伸进了炉膛,扒拉了一下里面厚厚的炉灰。
陶亮这么一扒拉,脸色顿时变了。他连忙把两只手都伸进了炉膛内,摸索了半天,拿出来一个圆柱形的物体。
“这是……胶卷啊!”顾红星用手电筒照射着陶亮手中的物件,说道,“外壳有被烧毁的痕迹,不知道里面的胶卷有没有残存。”
“这,这东西怎么弄?”陶亮努力回忆着自己小时候拍照时是如何将胶卷变成照片的。
“我会弄,走,找个暗房,我们看看去。”顾红星说。
黑暗的房间内,只有一盏红色的小灯亮着,照红了两个人的侧脸。
顾红星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药液池里夹出一张照片,夹在悬挂在绳索上的夹子上。
陶亮屏着呼吸,忍不住赞叹道:“配药、显影、停显、坚膜、水洗、漂白,再水洗、定影、晾干,全程还要控制温度。这……出一张照片也太不容易了!”
“是啊,现在有了新技术,就给我们带来了捷径。”顾红星感叹道,“原先没有这样的技术,我们就只能用老办法来。不过,只要按照步骤,一步一步来,最终也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嗯,我以前觉得,有捷径不走,都是傻子。”陶亮说,“可有时候,明明走的是捷径,反而容易变成弯路。欲速则不达,越快越容易出错。”
“是啊。”顾红星也感叹道,“答案就在眼皮底下,我们却花了30年才看到它。只可惜,胶卷受热损坏了,只有这半张似乎还能看出一些图形。等显现完毕,看看究竟是什么。”
两人屏息等了一会儿,照片显现了出来,半张是空白,而另外半张则是在野外拍摄的管道之类的东西。
“这张照片没有拍到人。”顾红星细细地看着照片,说,“拍的这是什么呢?”
“我大概猜到一些了。”陶亮说,“走吧,老……爸,我们先去看看雯雯那边的战果。”
两人从暗房出来,开车回到了公安局。
顾雯雯正坐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对着眼前的一堆DNA图谱,在白板上涂了又写,写了又涂。
“怎么样?能做出来不?”陶亮着急地问道。
顾雯雯看了一眼陶亮,说:“希望做出来的结果,全都做出来了。不过,情况看起来有点复杂。”
“复杂好啊,越复杂越能证明事实的真相。”陶亮说,“这就是物证的魅力啊。”
顾雯雯听陶亮这么一说,脸上恢复了一些神采,看看陶亮,又看看父亲,笑道:“那就请两位大神帮我参谋一下吧。郑大姐那边对油墨指纹的DNA检验结果也传送过来了,我和我们自己的DNA实验室做的现场物证的DNA结果进行了一个碰撞。”
“碰撞出什么了?”顾红星问。
顾雯雯在白板上一边画,一边解说:“现场木柱上的血迹,是曹松乔的;现场绳索上检出的DNA是曹松乔和老师曹文化的;现场条杖上检出的血迹是曹松乔的,检出的DNA是化工厂厂长曹广志的;现场藤椅上检出的DNA是曹文化、曹广志和曹松乔的发小董子岩的;曹松乔内裤口袋上的DNA是村长曹永明的……你们看,是不是很乱?”
“不乱不乱,我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陶亮神秘一笑,说,“这可多亏了冯凯当年提取的这张《土地征用协议书》啊,我们从中获取的村民们的DNA信息,为本案提供了查清事实的基础。”
“我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顾红星也笑了笑,说道。
“喂喂,你俩别打哑谜啊。”顾雯雯道,“是你们的照片里冲洗出什么了吗?有什么秘密吗?这时候卖关子就太没道义了啊!”
“别急别急,”陶亮道,“当务之急是抓人,我来的路上就听说视频侦查支队已经查到了董子岩的下落,现在去抓人了。那么,曹永明、曹广志、曹文化这三个人中,是不是只有曹文化还活着?”
“是啊,他现在70多岁了。”顾雯雯说,“当年他搬出村子后,就在一个民营的培训机构教书,直到退休。他应该就在家里,你现在就要抓他吗?”
“抓!”陶亮回想起梦境中曹文化“西装球履”的模样,说道,“咱们边走边说!”
龙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案中心第一审讯室。
陶亮绕着审讯椅走了三圈,这让坐在椅子上的董子岩明显焦躁了起来。
“我说警官,你有什么话直说好吗?”董子岩挠着自己的头发,说,“对于乔乔那事,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跑什么?”陶亮问。
“我没有跑啊,我就是去亲戚家休息两天,我们跑出租的,天天累得要死,给自己放两天假怎么了?”董子岩一脸委屈地说。
“你心里很清楚你为什么要跑。虽然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但当年你们做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陶亮说,“你不要以为你这次还能蒙混过关。”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反正我什么都没干。”董子岩摇着头。
陶亮心里清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公安又重新开始调查,董子岩和曹文化肯定私下碰过头,结成了攻守同盟。他们自认为时隔30年,公安机关是不可能获得任何证据的。
“要是没证据的话呢,我只能请你去询问室。但你现在坐在审讯室,坐在这把带有手铐的审讯椅上,你觉得我要是没证据,能随随便便就这样对你吗?”陶亮说。
董子岩只是一味地摇头,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们再怎么说,我也是这句话。”
陶亮冷笑了一声,把一张照片扔在审讯椅前面的案台上。
这是蒋劲峰的尸骨中颅骨的正面照。
“什么啊这是?你干吗拿张骷髅的照片吓唬我?”董子岩吓了一跳,却并没有乱了阵脚。
“你不认识他了?”陶亮说。
“谁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蒋劲峰挺好认的,即便是变成骷髅了,也好认。因为他这个牙啊,还真是独一无二,不仅是龅牙,还缺一颗。”陶亮提示道。
董子岩闻言,身子微微一抖,嘴里兀自说着:“什么龅牙,我不记得了。”
陶亮坐到董子岩的对面,轻轻触碰了一下董子岩左手虎口部位的疤痕,说:“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我们警察有一种技术,能从人身上的咬痕还原出咬人者的牙齿模型,然后再和咬人者进行比对?”
董子岩好像僵住了,眼神刻意地避开了案台上的那张照片。
“以前吧,我们都是从尸体上找咬痕,来和嫌疑人的牙齿进行比对。”陶亮说,“现在说不定要反过来了。”
陶亮盯着董子岩,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其实并不强大,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你和曹厂长一起出车,手上还包扎了,那可是被人看到了。目击者没有死,还能上法庭作证。”
董子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已经无法掩饰了。
“哦,除此之外,我们还找到了一个地下室。祠堂的地下室,你知道吧?”陶亮继续抛出重磅炸弹,说,“那里面的物证可多了去了。哦,对了,给你科普一下,现在的技术手段可先进了,多少年前的DNA都做得出来。”
“不,不是我……”董子岩的脸涨得通红,他忽然往后一仰,紧紧抓住了扶手,“乔乔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二流……蒋劲峰的死,也不是我干的!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在逼我!他们陷害我!警官,你们要相信我!我没有杀人,我是被连累的!我真的是被连累的!”
龙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案中心第二审讯室。
顾红星坐在年轻刑警的身边,用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眼前穿着西装的老者——曹文化。
“鄙人属实难以理解,鄙人一辈子投身于教育事业,德高望重。”曹文化用力挣了一下,却挣不开审讯椅上的手铐,说,“你们凭什么用如此阴损的手段对待鄙人?”
“回到曹松乔的案件上来吧。”年轻刑警没有评价他的表演,冷静地说,“你说说,当年为什么会在曹松乔家里发现你的鞋印?”
曹文化愣了一下,说:“当年不都说了吗?乔乔失踪了,鄙人和大家一起去找乔乔,自然就去了他家。”
“那为什么一直在门口看热闹的董子岩的父亲没有看见你去他家?”年轻刑警问。
“他眼神不好,总不能怪我吧?”曹文化避开顾红星的目光,说,“我当时不也有董子岩作证吗?”
“董子岩现在也是犯罪嫌疑人。”顾红星说,“他就在隔壁。”
“你们这些公安,就是这么对待人民教师的?你们暴殄天物啊!你们良心何在?”曹文化故意岔开话题,又开始乱用成语了。
“教书育人,那是人民教师。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残害自己的学生,不配拥有人民教师这个名号。”顾红星说。
“你们不要诬陷鄙人啊,我告诉你们,鄙人可以投诉你们!”曹文化喊道。
“诬陷?你们村里有那么多人,我们为什么要找你,不找其他人?”年轻刑警说,“你不是老师吗?你没听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你用绳子捆曹松乔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一派胡言!”曹文化梗着脖子说。
“你一直自诩德高望重,那你们村里分红的时候,别的村民知道你拿的比人家多吗?”顾红星慢慢地说道,“如果他们知道你为了这些钱,害死了自己的学生,还会觉得你德高望重吗?不要紧,如果你不交代,我们可以去找你们村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去聊,这些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村民,总有人会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吧?”
一语中的,曹文化的脸上开始青一阵白一阵。
“你们的村子,风景秀丽,环境宜人,本来是一块风水宝地。可是,是什么原因让村庄凋敝?让村民早逝?”顾红星接着说,“村民们说的什么河神发怒是事实吗?我不相信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如果村民们知道了真相,那么他们会怎么看你?”
“那不是我的主意。”
“你不要狡辩,曹永明已经死了。”顾红星说,“除非你丝毫没有参与,村民们才不会把账算在你头上。”
曹文化的嘴唇翕动着。
“什么德高望重,都是假的。在谋财害命的罪行面前,你的名声一文不值。”顾红星撕破了曹文化的薄脸皮和心理防线。
“鄙人……鄙人为这个村子鞠躬尽瘁!”曹文化青筋暴起,道,“鄙人问心无愧,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乔乔。冤有头,债有主,鄙人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他们!”
尾声 漫长的告别
他要离开这里,迟早也会离开我。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最后离开这里的人,只有我。
1.董子岩
乔乔死的那年,我也只有20岁。
30年后再回头看,一切就跟做了场梦一样。
我和乔乔住在隔壁,从小感情非常好,他那个二流子继父打他的时候,只要我在家,我就会去他家拍门,他只要能跑出来,就会往我家躲。如果二流子再来拍我家门,那我就没办法了,我爸妈也不常在家,我和乔乔就只能把门闩上,躲在屋子里。
我很讨厌那个二流子。我问乔乔,咱们老要躲他,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乔乔说,他迟早要离开这里,去外面过日子。但他又说,他欠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他要一点一点攒,一点一点还,等还完了恩情,他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还说,我们一起加油,他如果先出去,回头也一定带我走。
我应该是笑着说“好”的,但那时候,我其实有点不高兴。我知道,我不会读书,也没有本事,我大概一辈子都会在这个村子里了。乔乔要离开这个村子,那也迟早会离开我。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想到,我们两个里,最后离开村子的人,只有我。
后来,乔乔果然考上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