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冯凯努力维持自己在水面的漂浮,又要努力挣脱小偷的束缚。他竭尽全力在水里扑腾着、翻滚着,却依然没有摆脱当下的困境。
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过去了,冯凯已经精疲力竭。好在,小偷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冯凯抓住了这个机会,趁着小偷没了力气,猛地挣脱他的束缚,绕到他背后,用力推着他的身体往岸边游去。天色更黑了,堤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为他默默地指示着前进的方向,差一点他就看不到这灯光了,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在冯凯的护卫下,小偷离岸边越来越近。
可不知道为什么,冯凯忽然发现,自己离岸边的距离,却并没有拉近。
无论怎么蹬腿,他的身体就是无法向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缠住了自己的脚腕。被拖住的冯凯和被推出去的小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难道……真的有河神?或是……水鬼?
岸边,刚才劝说冯凯不要下水的村民已经喊来了两个人,还找了一些工具。他们伸出一根竹竿,把已经靠近岸边的小偷拉了上去,然后对着冯凯喊:“抓竹竿,抓竹竿!”
“抓个啥,不够长啊!”冯凯一边想着,一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想要看清自己被缠绕的情况。可是,水里更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手触到了滑滑的、软软的东西,残存的理智告诉冯凯,那应该是水草……像是千万条发丝缠绕在他脚腕上的水草。
冯凯的气快要憋不住了,他只能浮出水面来换气。寒冷让他开始颤抖,他感觉自己无法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天色越来越黑。岸边的灯光越来越模糊。
他听见岸边有人好像在哭,又有人好像在喊。
“求求你们,救救他!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求求你们救救他!”
“竹竿不够长啊!”
“绳子呢?刚才那捆绳子呢?”
“扔不过去那么远吧,哎,试试!”
“喂!你能看到绳头吗?”
“附近有没有船?”
……
人声嘈杂,冯凯想回应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在往他的身体里灌,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庆幸东西都还放在岸边的警服里,顾红星一定会看到那份协议书的。现在,哪怕他在往深处坠落,他也……
不,他不能死。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拼足了自己最后一口气,让自己的头部浮出水面,想要看清村民们抛过来的绳子。但那一刹,他感觉脚底的肌肉一阵抽搐,刺痛感让他忍不住闭紧了双眼。
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就像是睡梦前的那一刻,像是大脑里进入了一团迷雾,冯凯渐渐失去了意识,进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雯雯,雯雯,我可能见不到你了。”
这是冯凯最后想的一件事。
第九章 尸骨袋
为了修高速公路,施工队在挖山的时候,挖出了一个麻袋。
麻袋里有一具不知是何年代的白骨,还有一团散落的黑发。
1
黑暗,无边的黑暗。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物质紧紧地缠绕着,大量刺鼻的东西从鼻腔、眼睛、嘴巴、耳朵里涌进来,头顶和脚下都是空的,晃动的、旋转的……他想要冲出这让人窒息的炼狱,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逃,这深邃的空间似乎没有尽头,再激烈的喊叫声都会被吞没……
“雯……”
冯凯的嘴唇里,费力地发出了一丝声音。
就像是套在外面的黑色塑料袋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空气忽然流动起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身体也似乎不再被锁住了。冯凯费力地睁开眼,被眼前的白光刺得酸痛。他忍着不适感,艰难地环顾四周,努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雪白整洁的病房,厚重的病床,一台电脑模样的仪器,通过十几条管子和他的身体连接,对面还有一台40寸的液晶电视机。
冯凯努力地想让自己坐起来,可是身上的管子限制了他的运动,他上身明明已经抬起了30度角,却就是无法坐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两名护士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医生不由分说地把冯凯按倒在床上,有人翻他的眼睑,有人用笔杆刮他的腿部皮肤。
“睁眼!张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抬动腿吗?胳膊呢?角膜反射正常,呼吸、心跳、血压正常,GCS14分。不错,意识状态基本正常了。你去拿体温计,量个体温。”
冯凯本能地回答着医生的问题,他还有些恍惚。
“顾局长,他苏醒了,一切正常。”医生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好,好,好,谢谢。”一个听起来有些疲倦的声音,如释重负地回答道。
“他长时间卧床,现在肌肉没力气,也不能随便下床,会晕倒。”医生对护士说,“你先把他的床摇起来一些,让他在床上自主翻身,过一段时间再尝试坐着,然后才能慢慢下床。对了,你们先聊,我出去一下。”
随着一阵吱呀声,冯凯感觉到自己随着床的上半部分升起而坐了起来。可他紧接着就吓了一跳,面前出现的,居然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医生口中的“顾局长”,正是顾红星。
只是,这又完全不是那个他所熟悉的顾红星了。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清秀的脸上爬上了皱纹,眼里充满忧虑与不安……时间好像从他身上瞬间夺走了几十年。
“老……老顾?”
冯凯伸出手去,有点慌张:“你怎么了?我……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顾红星没有接住他伸过来的手,又忧心又庆幸地看着他,说:“二十多天,你可算是醒了……”
“二十多天?可你怎么就……”冯凯本来想说“老成这样了”,却生生憋了回去,因为他在病床的某个不锈钢物品的反光里,陡然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那个人……是2020年的陶亮。
他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紧接着,一种揪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迟疑地收回手,问:“对了,我,哦不,是冯凯,冯凯他……他被人救上来了吗?”
就像是一场暴雪突袭了草原,顾红星的眼神变了。
他的鼻尖和耳朵都开始发红,张了好几次口,最后才缓缓地问:“你说什么?……冯凯?”
陶亮不知道从何说起,眼前的人,是他无比熟悉的老顾,却也是他无比陌生的岳父。他有些苦涩,有些难过,自嘲地笑了笑,说:“那应该就是我这二十多天做的一场梦吧……喀喀,说起来真好笑,爸,我看了太多你的笔记,就做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梦……我梦见你有一个朋友叫冯凯,不,确切地说,我梦见自己成了你的朋友冯凯,咱们俩破各种案,抓各种坏人。嗐,我还梦见自己为了救人掉进了水里,你说我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顾红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不是电视剧,那是真的。老凯他……他就是那么牺牲的……”
陶亮的笑容还没从脸上褪去,整个人就直接僵住了。
其实,在看到老年顾红星的那一刹,他就有种强烈的、痛苦的预感。他以冯凯的身份沉入1990年的水底,却以陶亮的身份在2020年醒来,他就已经再也回不到水面上那个灯火阑珊的昨日世界了。他曾经无比渴望逃离梦的世界,回到现实中,只是没想到,他梦里的最后一日,原来竟是冯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顾红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在女婿的脸上看到些许故人的影子。他正有些恍惚,便听到陶亮不甘心地喃喃道:“为什么呢?我——不,冯凯他那么命大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小卢,小卢不是也在附近吗?他没有赶过来救我吗?还有那些村民,他们不是去找绳子、找船来救人了吗?还有……”
他的话听起来语无伦次,却深深戳痛了顾红星的心。
这位在公安战线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眼眶已经全红了。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30年前。这些回忆,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撕开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
“老凯牺牲的那一天,一点预兆都没有。我甚至还记得,那天早上,我的心情很好。因为市局刚刚批复了我的申请,要授予冯凯三等功一次。”顾红星苦笑着说,“所以那一天,我是拿着这一纸批复,在办公室里等他出门调查归来的。”
陶亮怔怔地听着。
“告诉我这一噩耗的,就是小卢,法医卢俊亮。”顾红星黯然道,“小卢和老凯一起去调查案子,归来的途中遇到了小偷。事主因为被小偷吓到心脏病发,所以小卢留下抢救事主,老凯则去追小偷。小卢把事主送到了医院,等事主生命体征平稳之后,他就回到了城南镇派出所,准备对此事进行备案。可到了派出所,他就看到了全身湿淋淋的小偷。那个小偷手里还拿着老凯的警服,一直在哭,连话都说不清楚。等到小卢和派出所、医院的同志赶到河边时,事情早就来不及了。小卢跳到水里,疯狂地找人,冬天的水很冷,天很黑,但大家都不想放弃希望。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打捞,终于把老凯给捞上来了,但是,太晚了,那太晚了。”
“小卢一定也很难接受吧……”陶亮想到那个画面,心里一阵酸楚。
“这件事,完全把他击垮了。”顾红星转过身,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老凯出事后,小卢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他是溺死的。他发现老凯的手腕上有伤,觉得是那个小偷故意谋害老凯,坚持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尽管老凯救人的过程有很多目击者,但法医是有权利根据尸表疑点,要求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我考虑再三,还是同意了。当时,我准备从云泰市借法医来进行解剖工作,但是小卢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坚持要亲自进行解剖。”
在陶亮的脑海里,小卢还是那个阳光、开朗、一腔热血的大男孩,他总是一口一个“凯哥”,和冯凯形影不离。想到这里,陶亮忍不住一阵心痛。
“我拗不过小卢,而且也确实没有法律规定他需要回避。”顾红星说,“所以,我只能同意了。解剖的结果,冯凯并没有遭受加害,就是被水草缠绕而导致的溺死。但从那以后,小卢就再也拿不了解剖刀了。只要拿起解剖刀,他的手就会不停地颤抖。”
“强烈的心理阴影啊。”陶亮叹了口气。
“所以,他觉得自己胜任不了法医工作,便向市局领导提出了辞职。”顾红星说,“他是带着不甘心走的,但我也能够理解。刚开始,我还和他保持着联系,我知道他去了深圳,代理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权。后来,我们的联系就慢慢变少了。我知道,他在下意识地切断和过往的交集。也许……他应该过得不错吧。”
30年,真是物是人非。
顾红星还说了很多。陶亮逐渐确信,自己在梦中的所见,和岳父的笔记所记录的那几段人生经历,几乎是重合的。陶亮在市局工作了那么久,笔记里的殷俊、周满,他之前都听说过,却唯独没听说过市局刑科所的法医卢俊亮,原来是因为小卢已经离开了警察队伍。而每年所有的年轻民警都要去龙番山下的烈士陵园吊唁公安烈士,陶亮从来没有在烈士墙上看到过冯凯的名字,原来是因为冯凯并没有被授予烈士称号,组织上最后只认定他是因公牺牲。
在时间的洪流里,冯凯只是一只小小的蜂鸟,曾经燃烧过,闪耀过,最后无声无息地汇入了万家灯火。
“对了,爸——”陶亮忍不住打断了顾红星的感慨,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有一样东西,我在梦里拼了命都想交给你,我想知道,那个东西,你收到了吗?它就放在冯凯警服的口袋里,它是真实存在的吗?”
顾红星一怔。
“让我想想,那个东西的名字叫……”陶亮皱着眉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叫《土地征用协议书》!那个,那个青南村大学生被虐杀的案子,你们后来破了吗?”
顾红星若有所思地看着陶亮,说:“看来你做的还不是一般的梦,细节都对上了——只可惜,你忘了你为什么去翻我的笔记了。雯雯现在在办的‘1990.12.3专案’,就是发生在青南村的这起案子。”
陶亮“啊”了一声,一时回不过神来。
“我这一辈子,没破的案子有好几起,但这起印象最深,可能就是出于冯凯在这个案子里牺牲的缘故吧。”顾红星说,“那份《土地征用协议书》,我翻来覆去也看了很多遍。可惜,除了补齐了蒋劲峰的指纹,并没有获得更多的信息。案子一直没有破,小卢离开的时候也很不甘心。没想到,多年后,这一棒又交到了雯雯手里。”
陶亮记得,顾雯雯知道父亲曾经侦办过这起案子后,反反复复找他问了很多细节。为了避免遗漏,顾红星就找出了他珍藏多年的所有笔记。顾红星一直是个细致严谨的人,信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道理,所以无论是案件的基本情况,还是自己的感悟,他都会通过笔记记录下来。这桩案件,一定是他心头的遗憾,所以每一个细节,他肯定都反复重温过,一听到陶亮说的协议书的名字,他就反应过来了。
“对了,雯雯呢?”陶亮忽然兴奋起来了,“我在梦里梳理了好几遍案子,说不定可以和她碰一碰,给她出出主意!”
“她出车祸了。”顾红星的话一说出口,陶亮就感觉自己肾上腺素飙升,猛地坐了起来。
“没事,你别紧张,雯雯没有生命危险。”顾红星连忙补了一句,“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了,她晚上有急事,刚离开医院没多久,就被一辆大货车撞上了。唉,幸亏雯雯也是命大,颅内少量出血,在急诊科留院观察。刚才的医生就是雯雯的同学,你一醒,他就去楼下通知雯雯了,估计她一会儿就会上来。”
“颅内出血?不要紧吗?”陶亮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他已经不自觉地从床上下来了。
“医生说不要紧。那天你母亲来换雯雯的班,结果雯雯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她正好看见了,因为惊吓过度发生了晕厥,也住院了。所以这几天,你父亲、我和你岳母轮流来看护你母亲、你和雯雯。不过你醒来就好了,你不用担心,你母亲今天能出院,你父亲应该正在给她办出院手续。”
真是兵荒马乱。这一家子,这些天居然都是在医院度过的。
陶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自己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扶着床站着,想着,顾红星给他倒了一杯水。他知道,他应该去休息,但他更想做的,是另一件事。
他从顾红星的笔记本里,获取了海量的信息,所以他才会出现在那样的一个梦境里。这不是偶然或巧合,而是相隔30年的两代警察的信念,在潜意识里默默地引领着他,一步步地靠近那个被遗落的真相。
破案,才是他要做的事,不仅仅是为了他心疼的顾雯雯,更是为了长眠在山中的曹松乔,为了顾红星,为了小卢,为了冯凯。
“爸,我不明白,当时你们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后续不过就是抓捕蒋劲峰的事情了,应该没有那么复杂吧?”陶亮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30年了都没归案,是怎么回事呢?”
“在过去,抓人不容易,但是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按理说确实不难。”顾红星说。
“可是,这个案子既然只涉及抓人,不涉及证据问题,那应该是刑警支队大案大队负责侦办吧?为什么会交到雯雯的手里?”陶亮问。
“去年,公安部部署了‘云剑行动’,所以每个公安局都成立了侦办命案积案的工作组,雯雯就在我们局的工作组里做副组长。”顾红星说,“他们在梳理命案积案的时候,发现了这一起案件。雯雯认为,案件表面上看起来就是抓捕犯罪嫌疑人而已,但是如果仔细研究卷宗,会发现没有一个物证可以直接证明蒋劲峰就是犯罪分子。那么,即便我们抓住了蒋劲峰,他不交代,不还是无法破案吗?所以雯雯就回来问了我。我非常同意她的观点,本案看似嫌疑人明确,但证据并不确凿,于是我就建议由雯雯来主管这一起案件。”
“哦,原来如此。”陶亮一边慢慢在病房里挪动着步子,一边说。他很想再翻开那些卷宗和笔记,核对一下梦境里的信息,看看还有哪些物证是值得再研究一下的。
就在此时,刚才的医生忽然快步走进了病房,说:“顾局长,顾雯雯她跑了,我找遍了急诊科也没找到她。”
2
原来,已经在医院躺了四天的顾雯雯,身在曹营心在汉。她不仅每天都要通过电话来指挥下属们加速审查案件,还让他们把一些重要的资料送到医院来给她看。
昨天下午,经过CT复查,顾雯雯的颅内出血已经完全被吸收了,再观察两天就可以顺利出院了。可是,顾雯雯根本就等不及了。所以今天上午,顾雯雯终于成功劝说了母亲林淑真回家休息,林淑真前脚刚走,顾雯雯后脚就跑回了单位。
“我要去找雯雯。”陶亮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来了精神,他见自己还穿着病号服,问,“我的衣服呢?”
“不行!你刚醒,还需要观察,不能乱跑。”顾红星有些急了。
“哎呀,爸!雯雯都已经带伤上阵了!我这都好了,哪能不去帮她啊?”陶亮拽着医生的白大褂,说,“我衣服呢?”
医生下意识地看了看病房的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