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冯凯问,“物证遗失?”

  “是的。”

  “那也太不小心了吧?”冯凯急了,“这、这、这不是渎职吗?”

  “这事儿,主要怪我。”顾红星说,“其实我一直记得,几年前我们就说过,一定要建立物证室。在支队的时候,我就专门找局党委要了一间屋子作为物证室。来到分局后,因为办公用房实在是太紧张了,总不能让民警到地下室去办公吧?所以,我就把物证室放到了地下室。可没想到的是,去年发大水,你还记得吧?我们龙番受灾严重,最严重的就是我们青山区了。”

  “所以,地下室被冲了?”冯凯惋惜道,“那是意外事件了。”

  顾红星点了点头。

  “指纹卡没了?”

  “全没了,完全被泡坏了。”顾红星说,“其实我一看发大水,就想到了物证室,连忙让殷俊他们来抢救物证。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别说指纹卡上记录的文字信息了,就连指纹也全坏了。”

  “还不错,卷宗没给泡坏。”冯凯挥了挥手上的卷宗。

  “我们的档案室是在三楼,所以卷宗无恙。”顾红星说,“这件事,我负主要责任。”

  “没有文字信息倒还是可以补救的。”冯凯说,“但是连指纹都坏了,那可就真没办法了。哦,对了,指纹卡制作好之后,不进行细目拍照吗?”

  “一般情况下,指纹卡就可以完善保存指纹了,所以没有拍照,只是大体拍了一下指纹的位置。”顾红星说,“要拍出指纹的位置,就没办法同时拍出指纹的纹线和特征点了。”

  冯凯翻开卷宗,拿起一张指纹照片看了看,确实,这不是细目照片,以当时相机的像素,当然不可能看清楚指纹的纹线。

  “也就是说,破案的最后一点抓手也没了。”冯凯把卷宗扔到面前的茶几上,说,“那这案子岂不是完全没希望了?现在就算是去现场复勘,也找不到指纹了吧?”

  “找不到了,指纹在最初勘查的时候,都已经被勘查员用胶带粘下来,制作指纹卡了。”顾红星说,“案发当时,每一枚指纹我都仔细看过,有些还蛮有特征的,但我毕竟不是电脑,记不住具体的特征点。”

  “等电脑普及了,也用不上你的人脑了。”冯凯笑着说,“物证保管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保管’二字,这里面有大学问的。”

  “通过这件事,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顾红星说,“物证室的环境非常重要,并不是简简单单找个房子就行。也不是简简单单做一些物证架,把物证分门别类放着就行。”

  “是啊,温度、湿度、密封、防潮、防水、防火……哎哟,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冯凯说。

  顾红星皱着眉头思考着冯凯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说的‘三防’我倒是可以理解,但温度、湿度,和物证保管也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冯凯想起了以前顾雯雯给他科普的内容,侃侃而谈,“你这个指纹卡还好,要是血卡呢?如果把一张血卡放在温度和湿度都很高的地方,那血红细胞很快就会腐败啊!腐败了之后,还怎么做D……”

  冯凯差点说漏嘴,连忙打住。

  顾红星倒是没有听出冯凯后面要说什么,问道:“血卡?什么是血卡?”

  “血卡,就是和指纹卡一样,把血滴在卡片上呗。”

  “做血型?”

  “嗯。”冯凯敷衍道,“反正温度和湿度就是很重要的。比如你在现场提取了一块床单,这块床单上是提取不到指纹的,但说不定床单上有一些人体的东西,在若干年后,会被新的技术检验出来。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要好好保存这块床单?如果温度、湿度都不适宜,床单上的人体的东西全都腐败了,那若干年后即便有了新技术,这床单也没用了啊。”

  “用保存物证的方式,来等待新的技术。”顾红星默念着,思考着,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你慢慢品。”冯凯笑着说。

  “可是,温度和湿度这些是由天气来决定的,如何掌控呢?”顾红星问。

  冯凯抬头看了看房顶上的吊扇,说:“最好的办法,是用空调吧!”

  “不行。我们会议室就有空调,”顾红星说,“可是,安装了空调,就等于把室内和室外都打通了,不会有昆虫什么的进来损坏物证吗?你刚才不也说了要密封吗?”

  “你说的那个是窗式空调。难道你没听过分体挂壁式空调吗?”冯凯比画着说,“有个内机,有个外机,两个机器通过管子连接。管子穿墙,可以把穿墙的洞壁密封好。”

  “我去了解一下,不管多贵都要买。”顾红星说,“24小时开机,电费估计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个钱,会花得很值。”冯凯笑着说。

  “是啊,物证是最大的事儿,花多少钱都值得。”顾红星说,“比如你刚才说的,制作指纹卡以后,我们的民警就不愿意再拍摄细目照了,说是为了省买胶卷的钱。实际上,这个钱也不能省,以后所有的指纹卡,我都会要求他们再拍摄一个细目。”

  “这叫‘备份’,很重要。”冯凯点评道,“你是不是又要制定什么制度了?”

  “对,我会拟定一份《物证保管规则》,呈交市局党委。不过,别的分局舍不舍得花钱买空调、出电费,我就不知道了。”顾红星笑了笑,说。

  “我现在已经能感觉到你这个局长的捉襟见肘了。”冯凯也笑了。

  “是啊,要花的钱,不止这一块。”顾红星说,“我刚才已经想到了,既然照相机不能还原每一枚指纹的位置,不能呈现现场的全貌,那么是不是应该有其他更加详细、全面记录现场情况的设备呢?”

  “摄像机!”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对!”顾红星昂起头说,“我决定购买一台摄像机,作为现场勘查必备的设备。”

  冯凯看着顾红星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就觉得很搞笑。买一台摄像机,要让一个大局长费这么大力气才能下决定。如果冯凯现在告诉顾红星,在二十几年后,每个人举起手机就能录像,不知道他会有何感想?

  冯凯一边幻想着,一边笑嘻嘻地附和道:“顾局长英明神武!”

  “别拍马屁。”顾红星白了冯凯一眼。

  “不拍马屁,我也可以给你贡献一个想法。”冯凯说,“光有摄像机不行。”

  “还得有录像机,我知道,得能播放录像带嘛。”顾红星说。

  “不是说这个,我的想法是——”冯凯停顿了一下,说,“摄像和照相的时候,在每一个物证旁边放一个号码牌,这样不就可以轻松搞清楚哪个物证是从哪里提取的了吗?”

  “好办法啊!”顾红星几乎跳了起来,说,“物证号码牌!我这就把它写进《现场勘查规则》,全市各地照规实施。”

  “你又要改规则啊?你们市局领导不嫌你烦吗?”

  “怎么会烦呢?任何一个规则、规定,都是慢慢摸索、慢慢补充、慢慢完善起来的。”顾红星说,“不仅是我们公安的工作,各行各业都是这样,所以我们才能摸着石头过河,从一穷二白到现在的迅速发展啊。”

  兴奋过后,顾红星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毕竟他还是得面对这起让人无计可施的命案积案。顾红星说:“你刚才说指纹卡‘没有文字信息倒还是可以补救的’,那是什么意思?是怎么个补救法?”

  被顾红星突然拉回了话题,冯凯有点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哦,我是说,假如你有指纹卡,你拿着指纹卡回到现场,再跟现场刷指纹的痕迹进行一一对应,补充上它的位置信息就可以了。在现场刷了指纹,应该会留下一些粉末痕迹,是可以辨别的,对吧?”

  “对,可以辨别。”顾红星说,“但这是一起两年前的命案积案,现场已经还给死者家属了。”

  如果命案发生在室内,经过多次勘查,并且认为没有再次勘查的必要的话,警方是需要把现场交还给死者家属的。比如在这起案件中,如果于飞就这一套住宅,总不能案件一直不破,他就一直住在酒店里吧。

  “按照规定来说,是要交还。但交还之后,这个于飞还会在家里住吗?”冯凯指着卷宗说,“他的老婆、没出生的孩子就死在床上,而且现场那么血腥。一般人,怕是不敢回去住吧?”

  “也是,作为商品房卖,也卖不掉。”顾红星补充道,“毕竟这案子被传出去了,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凶宅。”

  “所以,如果于飞没有对现场进行打扫,那么它可能还保持着原貌。”冯凯说。

  “可是,即便现场保持着原貌,现场的指纹也已经被粘下来了。”顾红星说,“即便搞清楚每一枚找不到主人的指纹的位置,没了指纹的纹线,还是没用啊。”

  “也是。”冯凯也叹了口气,重新把茶几上的卷宗搬到膝上,继续翻着。

  “没有了物证,就只能从侦查角度开展。”顾红星说,“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如果凶手不是熟人,那么他会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作案?”

  “可能性太多了。”冯凯盯着卷宗里的一张彩色照片,说道。

  “不管可能性有多少,我的意见就是一一排除。”顾红星说。

  “你等会儿,你看看这是什么?”冯凯站起身,走到顾红星身边,指着卷宗里那张彩色照片。

  “这张照片是现场全景照片的一部分。”顾红星说,“《现场勘查规则》里规定了,只要是室内现场,那么每个功能区都必须拍摄一张全景照片。这张照片是现场没人去的小阳台的照片。”

  “你们认为,凶手没有进入次卧,也不可能进入小阳台,对吧?”冯凯说,“确实,这个小阳台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水池。但你不觉得这个水池太干净了吗?”

  “阳台都是封了的,干净也正常吧?”顾红星仔细盯着照片看。

  “即便是封了,只要不用水,池子里就应该有灰吧?”冯凯说,“你之前不是说,他们家人都不用这个小阳台吗?”

  “嗯,幸亏是彩色照片,如果是以前的黑白照片,还真的看不清楚。”顾红星说,“好像还真没灰。”

  “那我们大胆猜测一下,凶手会不会是来这里用水的?”冯凯问。

  顾红星摇摇头,说:“他舍近求远,不去卫生间和厨房用水,而是跑到这个小阳台上,行为解释不通。而且,他为什么要用水?肯定是为了清洗手上的血污吧。如果他手上有血污,一路走到小阳台,不就有可能在次卧留下滴落状的血迹?但是,次卧没有滴落状血迹,卫生间和厨房的水池里也没有残留的血污,这些都是用联苯胺检验过的。再说了,如果他洗干净了手再逃离现场,那屋外的滴落状血迹不就不应该留下了?”

  “那如果他去洗手的时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呢?不就滴不下来了?”冯凯说,“而且你也说了,屋外的滴落状血迹,有可能是凶手受伤后自己流的血,也可能和本案无关啊!”

  “我怎么感觉,你为了解释这个水池过于干净的原因,就强行进行了解释。”顾红星说的话有点绕。

  “但这是不是一种猜测?”冯凯问。

  顾红星不说话了,他用放大镜仔细看着小阳台全景照片一角的水池,看了好一会儿,说:“你还别说,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个红点?”

  “我看像!”冯凯探头看去,然后点了点头。还真是幸亏公安部门已经都换成彩色照相机了。

  “只可惜,这个红点究竟是什么,搞不清楚,而且它在水池里的具体位置也搞不清楚。”顾红星低声说,“太模糊了,而且一张全景照片也体现不出位置关系,看来购买摄像机是势在必行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张照片提示我们,现场的初步勘查可能存在遗漏,我们得复勘。即便经过了两年,也得试一试。”冯凯说。

  顾红星欣慰地盯着冯凯说:“你的变化真大啊。”

  “我现在只希望现场变化不大。”

  “这个事情,我有责任。”顾红星自责道,“不管是殷俊,还是我,都先入为主了,简单地认为凶手是不可能进入次卧和小阳台的,简单地认为凶手剖腹后没有洗手就离开了现场。所以,当年我们并没有对小阳台进行仔细勘查,甚至连水池为何过于干净也没有注意到。”

  “现在恐怕不是自责的时候。”冯凯来了精神,说,“最要紧的是,咱们得知道现场目前还在不在了!”

  3

  不允许问题过夜,是顾红星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的行事风格。他当机立断,立即给辖区派出所打了电话,要求值班民警立即联系于飞,询问他现场的情况。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民警回复了电话。于飞告诉民警,在案发后的半年时间里,他家都是被刑警队贴了封条封存的。这半年里,他住在公司宿舍。半年后,刑警队告知他案件还没有破,但现场没有封存的必要了,于是把家门钥匙还给了他。他拿到钥匙后,就回到家里,把自己的衣服、用品收拾了一下,然后在公司宿舍申请了一间房,独自住了下来。

  和冯凯设想的一样,一个正常人,只要有别的出路,就根本不可能在自己亲人遇害的地方,尤其是这么惨烈的案发现场继续居住。

  换句话说,虽然已经时隔两年,但是这个现场应该保存得还比较完好。尤其是顾红星在仔细询问后得知,于飞回家收拾东西,只去了主卧、主阳台、厨房和卫生间,其他区域都没有去。那么,假如凶手真的在次卧、小阳台留下了痕迹,这些痕迹就有一定的概率还在原地。

  顾红星和冯凯决定,对这一起案件的现场进行复勘。当然,事情不能急于一时,这种现场如果是夜勘有诸多不便,顾红星让冯凯回去先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再去。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一早。

  由顾红星、冯凯、殷俊和周满组成的勘查小组回到了位于青山区马甸镇镇中心的现场——朱丽丽曾经生活的家。

  从熙熙攘攘的街巷直接进入单元门,能感受到很浓烈的生活气息。有些居民把自行车、花草都放在楼道里,有些居民家的大门口贴着还没有褪色的对联。但是,二楼的现场大门却已经被灰尘堆满,门框上交织着横七竖八的蜘蛛网。1988年春节贴上去的对联已经斑驳不堪,门上贴着的封条虽然随着于飞的回家而被撕裂,但依旧耷拉在门框上。

  顾红星用派出所民警从于飞那里取回来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进屋,依旧能感到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四个人在门口戴好了“四套”,走进了尘封的现场。

  和于飞说的一样,这两年来,并没有人再走入这套房子,整个现场都被灰尘覆盖了。冯凯走进了中心现场,也就是主卧,那被血染的床单并没有被于飞丢弃,而是依旧铺在床上,只是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从这一大摊黑褐色痕迹的面积可以想象到,当时现场的血腥场面有多强的冲击力。

  “我们还是先来看小阳台吧。”顾红星招呼冯凯,“我俩像这样并肩作战,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被顾红星突然这么一感慨,冯凯有些不知所措。对他来说,和顾红星一起勘查现场似乎还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跟到了顾红星的后面。

  两个人一起打开次卧的后门,进入了封闭的小阳台,这个小阳台小到站不下第三个人。和冯凯说的一样,虽然阳台是封闭的,但水池毕竟两年没用,此时也已经完全被灰尘覆盖。

  “这……完全看不到照片上那个红点了。”顾红星左看右看,说道。

  “是不是这里?”冯凯指着池子里一个颜色略显不同的地方说。

  顾红星用滤纸擦了擦池子里,又滴上了联苯胺,并没有发生变色。他失望地摇摇头。

  “就算是血,也就那么一点,早就被时光研磨没了。”冯凯说,“唉,原来我一直觉得,岁月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负能量,看来对物证也是这样啊。”

  冯凯心想,如果有DNA技术,就不担心这些物证从肉眼中消失了,因为即便肉眼看不见,DNA技术也能发现端倪。

  “我不赞同你的看法。”顾红星蹲在地面上,仔细盯着水池上方的水龙头,说道,“即便现在发现不了血迹,但照片上显示水池里干干净净,这是事实。我们现在看到了,一个没人使用的水池,会积累多少灰尘。”

  “你说得也有道理。”冯凯站在顾红星的背后,看着他的后脑勺说。

  顾红星正在观察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常用的家用水龙头,水龙头是铸铁质地的,表面还没有破旧,只是覆盖了一些灰尘。水龙头的上方,是“一”字形的旋钮开关,表面依旧光滑。

  冯凯凑了过来,说:“你在看旋钮吗?这个东西倒是挺平整的,但是,两年了,还有希望找到指纹吗?”

  冯凯知道,以顾红星的技术经验,看水池里是否有血液,只是为了确认凶手有没有可能来这里洗手而已。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在水池的附近,找到疑似属于凶手的指纹。

  “能不能找到指纹,得回去做实验。”顾红星回头对冯凯笑了一下,然后又对次卧里站着的殷俊说,“你去楼下的水表箱里,把水阀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