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文清华的代课老师。

  第一次见到文老师,那种感觉,让乔一成震憾得半天无法动弹,他这才明白,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与他所见过的所有的男性都不同的男人。

  不像他的爸,每天以赌博为乐,也不像他的邻居,一到六月就打了赤膊,穿大裤衩趿着人字拖鞋,在院子里大声地说笑吵架,也不像他的二姨父,只知沉默地劳作,也不像其他的男教师们,灰扑扑的衣着,面容沉闷,时常抱怨,用方言授课。

  文清华穿着白衬衫,和一件米色的列宁装,蓝布裤,半新不旧的布鞋,衣服裤子都磨得毛了,可是,却那么整齐妥贴,他的五官其实并不英俊,周身却扬溢着一种让乔一成感到陌生的奇妙的气息,慢慢地乔一成才明白,那叫书卷气。文老师戴着宽边的眼睛,温文地笑着,用略沙哑的声音跟学生们打招呼。乔一成觉得他干净得如同刚刚从井里汲上来的水,他面对着他,也时常会有久久看着水面时微微的晕眩感。文清华让乔一成突然间明白,原来男人也可以是这样的。

  其实乔一成不知道,文清华也许还算不上一个男人,他不过是一个大男孩子,还未满二十岁。然而十八九岁对于当时不到十岁的乔一成而言,还是一个颇遥远的概念,他很少会想到自己长到那样大时会是什么样子。

  从老师们私下的议论里,乔一成慢慢地知道了文老师的一些事。

  文清华是来代回家生孩子的李老师的语文课的,他的父母都是解放初留学回国的大知识分子,母亲性子高傲倔强,文革时被逼得跳了楼,父亲却性格绵软,终于熬了过来,他的一家下放到不同的地方,只有他跟着父亲。刚回城时文老师的父亲曾在乔一成他们学校呆过一阵子,大家都知道,那个衣着破旧褴褛的微驼着背扫操场,坐在食堂极矮的板凳上帮着摘菜的老校工是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常青藤学校的博士,某著名大学的前任校长,一年以前,老头子离开了这个小学,而他的小儿子文清华一直待业在家,现在到学校来代课。

  文清华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每一天他走进校园都会有无数好奇羡慕的眼光追随,而他自己前不自觉。

  文清华虽然学的不是师范,但是他的课讲得极为生动,极标准的普通话,声音低沉而柔和,从不大声喝斥任何人。他还给孩子们讲安徒生和格林童话,给他们讲长袜子皮皮和淘气包艾米尔,给他们读李白杜甫,大段大段地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背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背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孩子们太小,其实并不明白他背的是什么,却无一不沉醉在他的声音里。

  乔一成几乎每一堂下课都飞也似地跑到老师办公室,趴在窗台上看文老师。

  没有课的时候,文清华总是捧了书在看,他坐靠窗的位置,侧身挡住阳光以免刺眼,在身体拖出来的一方阴影里,专心地看书。乔一成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背。他穿了件略有些褪色的青色衬衫,外面罩了一件很旧的浅色的毛背心。乔一成从来没有见过身边的男人这样穿过,他们多半穿着旧的卫生衣,他们的毛背心多半是杂色毛线织成,只穿在外衣里。文老师大约是看得累了,转过头来,看见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挤得扁扁的乔一成,开心地敲着玻璃跟他打招呼,还没等他打开窗,乔一成就跑了。乔一成的成绩慢慢地越来越好了,越居全班第一,后来又成了年级第一。那个时候,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听文老师的课,打心眼儿里愿意跟文老师学东西。文老师说,你要好好念书,他便好好地念。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这一年的冬天,全国五百七十多万在动乱里挣扎过来的年青或是不那么年青的人参加了考试,录取了三十万人。这里面,就有文清华和他的长兄与二姐,他跟他近三十岁的姐姐竟然是同系同班的同学。

  文老师要走了,乔一成问他的数学老师,文老师去哪儿?

  数学老师说,去上大学。

  乔一成问,大学在哪里?

  数学老师说,在南大。

  乔一成问,那近啊,以后我也去,找文老师。

  数学老师笑了,那是大学啊,全国有多少人可以进大学?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得祖坟冒青烟才行。

  文老师走的时候,乔一成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走到文老师面前,嗫嚅地请求他说一点外国话来听。他听人说文老师连外国话都会说。

  文老师果然说了,并且告诉乔一成,那是一首外国诗。

  乔一成上了戴帽子中学以后,也开始学外国话:Long live Chairman Mao.

  文老师说,他读的那首诗叫雪夜林畔小驻。

  多年后乔一成找了来看。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文老师离开的那天半夜里,乔一成把小无线电贴在耳朵跟子下,转了无数的台,终于找到一个电台,正在说外国话。

  那种陌生的语言在乔一成的耳朵旁细水长流,乔一成看着黑影重重的屋梁,三角形的屋顶上,有一个很小的气窗,乔一成对着那一小块透进来的微光,在心里发誓,从今以后,他要更用功地念书,做一个好学生,将来象文老师那样,进大学,坐在阳光里读书,还要学会说外国话。

  无论他家的祖坟会不会冒青烟,他都一定要做到,乔一成想。

  一定!

  6

  乔一成的数学老师也算是他的邻居,在以后的几年里,乔一成都可以零落地听到文老师的事情。

  文老师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读完了大学全部的课程,考上了研究生。

  乔一成问,什么是研究生?

  数学老师说,说是读完了大学再往下读。

  乔一成才明白原来人上完大学居然还可以再念书。而且,文清华的父亲也恢复了职务,继续担任文老师所在的那所大学的校长。

  数学老师说,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读研究生?人家这不是祖坟冒青烟,人家根本是祖坟修在了风水宝地,虽然倒过霉受过苦,可是苦完了依然能够有光鲜的人生。

  在乔一成艰苦求学的日子里,文清华就是他前方的一盏明灯,引领着他忙忙地前行。文清华离他越远,他便越是要前行,乔一成想,无论这条路有多远,他得走下去。

  他常常带着弟妹或是一个人到北京西路去,那里是国民党时期的使馆区,如今住的都是省级的高官和文化名人。

  他在那绿树掩映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那一幢幢被高大的皂荚包围着,墙上爬满了青藤的小楼,看着那三角形的屋顶,屋顶上还有烟囱,很长一段时间里,乔一成一直以为那烟囱下面一定是厨房,后来才知道,那是壁炉的烟囱,那小楼的窗子总是关着的,偶尔有人影闪过。

  乔一成想,长大了,成人了,读了很多书,然后,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在这样的小楼里呢?那个陌生的,因为不了解而无比诱惑的另一个世界。

  在学校,他的成绩依然一路领先,回到家里,他努力地持家,必要的时候,化身为刺猬或是牙长齐了的小狗,护卫自己和他的兄弟与妹妹们。

  老师们常说,乔一成是天,乔二强就是一领芦席,真是龙生九子,一个娘肚子里跑出两个天隔地悬的人物来!

  乔二强反应迟钝,他弄不懂任何一门课老师讲的知识,体育也不好,一走一二一便同手同脚,甚至连唱歌都严重跑调,到最后不仅自己跑,还带着全班一起跑,温和善良的中年音乐女老师只好给了他一付小铃铛,请他替老师的风琴“伴奏”以便让班上其他同学们好好地唱完一支歌: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乔二强坐在角落里认真地敲着小铃,叮叮叮,完全不在节拍上,可是,也只有这样了。

  乔二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个灵敏至极的鼻子,哪里有好吃的,他一闻就知道。

  他常常向哥哥汇报他关于美食的心得:哥,粮站新出了一种东西,叫面包,软得跟棉花似的,一个要一毛钱,我们同学分给我一小丁点。哥,要是有清蒸鱼吃的时候,沾点醋,吃起来跟螃蟹的味道有点像!

  二姨父送了他们两个西瓜,乔祖望拿走一个自吃,叫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分那个剩下的,结果发现是生的葫芦瓜,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二强从乔祖望屋里偷出糖罐,把瓜瓤挖出来用糖腌了,果然好吃。

  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米饭吃法,用开水泡饭,倒点酱油,撒点细盐,再挑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块猪油拌进饭里,香得不用菜就能吃一大碗。

  他带着三丽一块儿上粮站打油,甜言蜜语地叫,阿叔,阿叔,油端子多控两下啊,多控两下啊。

  三丽很快就学会了:阿叔,油端子多控两下啊!

  因为嘴巴实在馋,二强在学校里没少闯祸,有一回,他偷跑进食堂,把同学饭盒里的荤菜全捡出来吃了,被食堂阿姨抓了个现的。

  老师们说,这个孩子,真是坏得老实,你偷嘛在不同班上偷呀,一个班偷吃一个饭盒里的菜,也看不大出来,乔二强倒好,只盯着一个班偷!翻得一竹筐子里的饭盒全开了盖,散乱着,一窝子老鼠扒拉过似的。

  乔一成代表父亲站在乔二强班主任的面前听侯处理,瘦小的脸上一派严肃,再感羞耻也没有用,谁叫乔二强是他弟弟。

  二强心爱的芦花死了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连美食都不再关心,人变得更加迟钝,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一只猫。

  他把那猫抱回了家,乔一成一看就炸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猫掉毛,浑身癞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还少了半截尾巴。

  乔一成厉声叫二强把这东西扔掉,二强:哥,我们养吧。养吧,它长得多象芦花啊!

  虽然二强荒唐地把禽类与哺乳类动物相提并论,可不知为什么,乔一成没有再坚持。

  乔二强管这只猫叫“半截子”,乔一成说:什么鬼名字!

  二强跟“半截子”亲如兄弟,来来去去,形影不离。二强在垃圾桶里捡鱼骨头喂“半截子”,用剩菜的汁拌米饭给它吃,“半截子”竟然长胖了,身上的毛也不再掉了,半截尾巴轻甩,安静地跟在二强身边,真的象当年的芦花。

  这个星期“半截子”竟然跟二强跟到了学校,安静地躲在二强教室的窗户外,卷得象一只球,晒太阳,等着二强下课带着它玩一会儿,再卷成一只球,再等。

  笨蛋乔二强的猫竟然通人性,这引发了孩子们的好奇与虐待欲。几个男生划了火柴去燎“半截子”的毛,揪它短了一截的尾巴,另有两个男孩架着二强不让他扑过来。

  “半截子”被堵在角落,四周全是男孩子们细长的腿,走投无路,绝望地咪唔咪唔叫,二强心如刀绞,奋力脱身出来,向着人堆撞去,成功地撞倒了一个领头哄闹的男孩,那男孩跌倒在地,磕破了头。

  男孩大叫:赔钱!赔钱!赔死你!

  乔二强冷静下来,被尖厉的钱!钱!钱!的叫声吓傻了。

  乔二强不敢不告诉大哥,可告诉大哥总比让爸知道的好。

  乔一成也不敢叫爸知道,人家家长真的要求他们赔医疗费的话,乔祖望会扒了乔二强的皮的。

  乔一成怕极思变,决定先发治人。

  他带着二强,拉着两个妹妹,抱着“半截子”,浩浩荡荡地上了那男孩家的门,堵在人家大门口,也不说话,似一场无声的控诉。

  那男孩的爸爸出来问:你们干什么?

  乔一成把“半截子”举到他眼皮底下说:你们家李强烧我们家的猫。

  又拉过二强展示他手臂上的青紫与划痕:他还跟别人一起打伤我们家二强。

  男孩的爸爸说:你想怎么样?你们家二强不是把我们家李强的头打破了一块?

  乔一成说:二强是正当防卫,他不打二强,二强也不会打他,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男孩爸说:你倒是一套一套的。

  一成就不做声了,二强却抽泣起来,鼻涕眼泪涂满脸。几个孩子一只猫,堵着人家大门口,没妈的孩子本来就有几分可怜,这么一来,没理也变得有理,何况本来就有点儿理。

  男孩爸只好说:算了算了,我们相互不计较了,以后你们也别在一块儿玩,省得麻烦。

  乔一成用他年幼的智慧,成了二强和妹妹们心目中顶顶厉害的人。

  二强屁颠颠地跟在哥的身后,抱着他的“半截子”,三丽与四美一人一边扯着一成的手。

  乔家的孩子没有妈,爸也不管,可是也是不好欺负的,乔一成这小孩子不简单呐,邻居们这样认为。

  只有一回,乔一成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发了雷霆之怒。

  那天,隔壁院子里的邻居妈妈家办喜事,前后两进院子摆了十来桌酒,特地请了永和园的厨子来掌勺,香味穿墙越户,像化了实形似地当头罩下来,二强坐不住了,趁着大哥不在家,带着两个妹妹溜进了隔壁的院子,找了一张挤在角落里的桌子坐了下来。来客很多,大圆桌子又颇占地方,大人小孩加上帮厨递菜的,场面热闹而乱哄哄,让二强和三丽四美很安心,一通猛吃。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穿着玫瑰红的春秋衫,头发梳得溜光,鬓角别了一朵粉色绢花,新郎是一套藏青的衣服,上面有刀裁似的折痕,格格正正,两个人都是一脸喜气,后面跟着的是新郎的妈。

  二强一看那人,拉了拉三丽与四美,溜下座位,往墙边蹭去,可还是被新郎的妈一眼看见了。

  她就是在乔妈妈葬礼上被乔一成撞翻在地的那位,姓吴,出了名的眼尖嘴厉。

  吴姨一把把二强四美抓过来,问:你们怎么来了?你们家随份子了吗你坐下就开吃?

  话是带着笑问的,可是却不好听。

  有邻居来劝:算了吧,大喜的日子,就算替你儿子积德,你能快快抱上孙子,看他们家困难,孩子可怜。

  吴姨说:可怜也不能犯贱,他们要是没有爸我就让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一起来吃,又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他有爸,他爸有钱坐牌桌没钱给儿女吃饱饭?

  邻居又劝:他爸也挣不了多少,还欠着人家钱。

  吴姨的尖嗓门儿说:他爸没钱吗?他爸在福利厂工作,属于民政局的,正经的国营单位,现在一个月也涨到三十来块钱了,咸干鱼埋在饭碗里吃,他不养儿子女儿叫儿子女儿跑到别人家饭桌上混饭吃吗?

  乔祖望的老爸原先开了个剃头铺子,乔祖望很小就在里面帮忙,一解放,小剃头铺就成了合作社性质,乔祖望快出师的时候,一场大火把铺子烧了个精光,乔祖望往外跑的时候被砸烂了左脚的一个腿趾头,由此算做残疾人,因祸得福,进了福利工厂。

  吴姨的话越来越不好听,二强腼着脸,也不走也不答话。

  邻居们来圆场:算了算了,快跟吴姨来说声恭喜,吴姨给你们拿包喜糖,回家去吧。

  吴姨的口气也软下来: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说说好玩,哪能真跟小孩子计较,来拿糖吃。

  乔一成却在这里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扯了二强,二强又扯上三丽,三丽又扯了四美,四个孩子活象串在一起的一串蚂蚱似地,跑出了小院。

  乔一成把弟妹拉回家,一个人脸上贴烧饼似地贴了一记耳光。

  乔家的这几个孩子,这一下子可算是出了名了。

  日子久了,乔一成也好,二强三丽四美也好,邻居们也好,好象都忘记了,乔家原本不是四个孩子,而是五个。

  那最小的,寄养在二姨家的乔七七,乔祖望也就是在每个月二姨上门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那小孩子有一岁多了,依然出奇地漂亮,却瘦成了一个大头宝宝,细脖子快要支不住脑袋似的,那脑袋因此就微微有点歪,大而圆的眼睛,目光总是低垂着,偶尔刷地抬起来看人,活象易受惊吓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齐唯民也是初中生了,极心痛这个小弟弟,乔七七也特别粘他,乔七七开口讲话时发的第一个音不是爸,也不是妈,是哥,听起来象是打了一个嗝,齐唯民却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日子,这个小孩子老常闹肚子,二姨父带他去看过一回医生,好象效果也不明显,吃了药好了,药吃完了没两天还拉,二姨说,医生不是说了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紧,别老往医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于是把米炒熟了做了糊米茶喂他喝。

  这一天象往常一样,乔七七一看见齐唯民放学回来就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拿刚长出的细牙咬他厚的劳动布裤,咬出一小片湿来。

  齐唯民抱起小表弟,却闻见弟弟身上有些恶臭,拉开小家伙的裤子一看,兜的尿布上糊了一块屎迹,都快干了。

  齐唯民赶紧给小家伙收拾,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做得很细心,手又轻。

  齐唯民对二姨说:妈,小七还在拉呢。弄脏了。

  二姨说:脏也没办法,一天给洗了好几回了,尿布都还没干,我也没办法,医院也去了,土办法也试了,冤枉钱花了不少,也不见效,也许是肠子还没长好,等大一点就好了吧。

  齐唯民不好再说什么,替弟弟弄干净就抱他到一边去哄着。忽然看到桌上放着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块黄迹子,奶瓶口一也有一圈粘腻。

  齐唯民说:妈,那个......我看书上说,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干净,最好用热水烫煮......

  二姨说:我怎么没洗?不是洗过了。一天也烫过一次。

  齐唯民说:其实要用过一次烫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烧热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开水也要钱的。你一个男娃家的,不要这么婆妈。

  齐唯民再不敢说什么,却每天细心地记得帮小表弟用热水烫煮奶瓶奶嘴,过了两个星期,乔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为这事儿跟二姨吵了一架,两个人言语里把陈年的旧事也抖了片言只字出来,足有两三天互不理睬。

  过后,二姨跑到乔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涨了价,乔七七的身体也不好,每个月是不是该加点生活费。

  还有,那笔医疗费,能不能一次性还完?家里老二老三全上学了,花销大。不然,真的,怕是带不了这孩子了。

  7

  乔一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深刻地认识到,钱是这样好的一样东西。

  他每个月从爸爸那里领来十块钱,后来涨到十五块,薄薄的三张五块钱纸票子,他要靠着它们带着弟妹过一个月。现在,还要添上一个小的。

  欠着二姨的那笔钱,乔祖望说了,真是没办法一下子还清,二姨也真的把乔七七给抱回来了。可没半天,齐唯民又赶过来把小七抱走了。第二天二姨又把小七送回来,因为是周末,不上课,齐唯民来得更快,跟他妈是前后脚,说什么也要把小七抱回去,二姨气得差得扬了巴掌打下去。

  乔一成倒有点对齐唯民刮目相看,这家伙还真是喜欢小娃娃,他那两个弟妹就是他抱大的,看来长大了能当个男保育员。

  最后还是二姨软下心来,可是再三叮嘱乔一成,提醒他爸赶紧还钱。

  乔一成留二姨母子俩吃饭。

  齐唯民抱着乔七七坐在屋檐下晒太阳,阳光黄黄儿的,有气无力地照在他们身上,这才初冬,已显出了八九分的严寒气势,今年冬天想必不好过。

  乔一成看着他的小弟弟乔七七坐在齐唯民的膝上,晃着他的小腿儿,好象齐唯民的膝盖是天底下最舒适的地方。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改过的旧薄棉衣,领子可能有点儿硬,他时不时转着他的细脖子,这孩子有点招风耳朵,脸瘦得巴掌大,两只耳朵倒肉头头地支楞着。

  齐唯民掰了手上的鸡蛋糕喂到他嘴里。那种鸡蛋糕是用白底红色图案的纸包着的,油浸出来,纸变得透明,有的时候,会吃到碎的蛋壳,是那个年头比较高级的点心了。

  齐唯民细心地喂着那个小家伙,间或会说:呀,小牙咬我!逗得乔七七咯咯地笑。

  乔一成忽地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质问齐唯民:一边喂他一边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齐唯民被他突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却没有生气,说:是的哦,吃东西的时候不能笑。

  二姨出来看到他们,气哼哼地说:买这个给他个小人头吃,我看你是零用钱多了烧的!

  齐唯民受了妈的骂,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

  乔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这样的软柿子,一个人要是没有命摊上好爹妈,再做了软柿子总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乔七七听见二姨的吼声,就把小脸藏在他大表哥的怀里,乔一成有点心酸,凑过去捏了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这个小家伙,比他更可怜,他好歹跟妈过了十二年,小家伙连妈长得什么样都没有看清。

  齐唯民看二姨走进屋去,小声地对乔一成说:不要怪我妈,最近我奶奶生了病,看病花了不少的钱,她心里也急。其实不是真的想丢下小七不管。

  乔祖望不还二姨的钱,二姨三天两头上门来,多半也找不到乔祖望,乔一成只好用生活费还二姨。这下子,连买菜买米都快没有钱了。

  乔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儿赌钱,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没有用。

  乔一成想了好几个晚上,翻来复去地想,终于下了决心。

  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不断了他那个根,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们。

  于是十四岁的少年乔一成做了这辈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儿。

  他跑到派出所,对警察说:有人偷偷赌博,你们抓不抓?

  当天晚上,警察真的把乔祖望一伙偷偷赌钱的人给抓走了。

  乔祖望跟他的难兄难弟们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闭室冰冷的地上,一边懊恼一边想不明白,他们赌了这么久,藏在张老四家小院最里一进的屋子里,这样小心,大热天都关着窗,窗上挂着厚帘子,桌上垫毯子,怎么就叫警察知道了呢,除非是家里人自己告发的。

  乔祖望是在值夜班的警察闲聊中了解到原来是自己大儿子告发他们的。

  乔祖望一伙人给关了两天,罚了点钱,最后给放了出来。

  乔祖望觉得在局子里呆了两天,身上臭得简直象是掉进了茅坑,一回家就烧了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乔一成心里忐忑不安,巴结地帮爸爸烧水拎水倒水,巴结地替爸拿好干净的换洗衣服,偷眼观察爸爸的神情,好象还算平静,估计是不知道吧。

  乔祖望洗了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饭后,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卧室,咣地关上了门,解下自己的帆布裤带。

  乔一成绝望地想:完了。

  乔祖望半句话也没有,扬起裤带对着乔一成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乔一成死死地抱紧脑袋,把整个脊背与屁股亮给爸爸。

  如果不让他出气,他不会甘心的,背不要紧,旧夹衣虽然薄,多少能护着点儿,屁股上肉多,挨两下也不要紧,脑子打坏了就不能上学了。乔一成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能保持这样的冷静也很奇怪。

  裤带带着轻微的呼啸声打在背上,要过几秒种那尖厉的痛才会沿着脊梁骨传到四肢,再传到心尖上,乔一成也不喊痛也不求饶,只跳得象一只青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圈儿,一会儿就累了,可是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裤带在身上落实了,会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