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成其实也想吃,想得要命,可是他不敢买,钱倒够,可是粮票不够。
终于有一天,乔祖望多给了一两粮票,也许是他错拿了的,乔一成买了一根油条拆成两根与弟弟同吃。
二强几乎是吞下去的,吃完了还吮了好一阵子手指,说:哥,我刚才看见有人买了一套,一个烧饼包着两根肥肥的油条。我刚看见的,乖乖呀,他一个人吃一整套(一个烧饼包一根或两根油条,叫一套)。
乔一成被弟弟的呱噪弄得心烦:晓得啦晓得啦。
二强说:等我长大了拿了工资,我要每天买一套来吃!
二强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路走去,怀着将来每日吃一套烧饼油条的理想。
乔一成每天放学后先回家放下书包再进菜场买菜,其实原本他可以直接上菜场的,完全用不着再多拐一个弯,但如果背着书包进菜场,他心里别扭得很。
菜再简单不过,青菜,包菜,碰得巧,有豆腐卖,又有豆制品票,晚上就可以吃小葱红烧豆腐。
有时乔祖望回家早,有兴致,会叫乔一成多蒸一个蛋,点上两滴麻油,蛋上桌时他用竹筷尖儿将蒸的嫩黄的蛋划分成五等份,几个孩子加上他自己,每人只能吃自己的那一份儿,通常他的那份儿总会多一些,孩子们也不争,就是二强,会使点小心眼子,装做无意地把四美的那份儿挖去一小角。
有一回,乔祖望大约是头一天晚上多赢了几个钱,居然带回来一份盐水鸭!
坐上饭桌,孩子们眼珠子全粘在那一小盘白嫩的鸭肉上,乔祖望一人分了他们两块,剩下的放在自己面前,先捡了个鸭屁股就着酒,一顿饭足吃了一个多小时,几个小的吃完了全遛在门边巴巴地看着那青花的破了一个小口的碟子。
没有吃完的盐水鸭被放在了堂屋的窗台上吹着夜风,怕摆进碗橱里馊了。
晚上睡到半夜,乔一成听到二强小老鼠似地希希索索地跑了出去,一定不是去小便,他们这屋的床背后隔了一道帘子,就有马桶。
乔一成心中明白也不做声,等二强又老鼠似地希索着上了床躺下,才小小声说:你去干嘛啦?
二强吓得差一点滚下床去,反应倒快,摸索着朝一成的嘴巴里塞了点什么:哥,别告我别告我!他央求着。
乔一成嘴里含了小半块鸭肉,不吱声了。他把那小块的肉含糖果似地含了半天,直到一点味儿也没有了才嚼着咽了下去。
乔祖望早起时望了望那碗鸭子,居然没说什么。二强喜得微倒八的眉都扬起来了,唱了一天的雄赳赳气昂昂。
而之后,乔祖望托卖肉的牌友,居然买了一块肉!
真正的,白花花的,大--肥--肉!
乔一成无师自通,小心地割下最肥的部分,放进锅里炼成猪油,炼完后的油渣,等不得它冷一冷,乔一成就捡了一个放里嘴里。
那个香啊,香得乔一成哆索了一下,一团孩气地在炉边转了几个圈,抬眼就看见三丽牵着四美站在面前,两双眼睛溜溜地盯着自己咀嚼着的嘴巴。
乔一成一人往她们嘴里塞了一小块油渣,两个小丫头嘴里发出唔咩唔咩的声音,陶醉极了。
剩下的肉,乔一成加进了许多的干菜,烧成一大锅。这干菜又咸又香,烧成的菜久放不坏。
干菜烧肉的香气传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猛然想起,这干菜,还是妈去年晒的呢。也许上面有妈手上的香。以后吃不到了。
于是十分后悔放了那么多。
才想着,忽然醒过来,好一会儿没看到二强了。
这个家伙,一会儿不看着他,就有本事在家里翻东西吃,乔一成最怕他偷白糖吃。他们家的白糖是放在乔祖望屋里的,乔祖望相信糖开水养人,喜欢饿的时候喝一杯糖开水补一补。
乔一成急了,这糖是要糖票买的呀,可别给他挖得浅了一指,爸问起来,这小滑头一定不会承认,大家都要倒霉。
乔一成从厨房冲进屋子,正与冲出来的二强撞了个满怀。
二强大力把他推开,跑到院子里,冲着墙角的阴沟大吐起来。
乔一成惊得过去拍着他的背问:你偷吃了什么啦?啊?说呀,偷吃了什么啦?
4
乔祖望几年前得过一次胃出血,当时医生怀疑他是胃癌,着实吓了他天大的一跳,后来确诊为胃溃疡,开刀切了四分之一的胃。从那以后,他就格外爱护自己的身体。近来流行喝红茶菌养胃,他就想法子弄了来,养在一个广口的大玻璃瓶里,那瓶子是原先妈妈冬天用来腌小菜的。
那瓶子放在乔祖望卧室的五斗橱上,暗红色的液体中,飘浮着絮状的一团,象一个长着无数柔软触须的水母,看久了,会觉得它微微地游动起来。乔祖望每晚吃完饭后二十分钟,会倒上一杯这种暗红的液体喝掉。
乔二强一直觉得那东西的颜色跟酸梅汤十分相象,味道想必也一样的好,要不,爸爸也不会宝贝似地收着,半点也不分给他们吃,他一直想尝一尝那东西的滋味,想得不得了,肚子里的那张小嘴咂吧咂吧地,搅得他不得安宁,偏偏大哥的眼睛成天象长在他身上似的,让他没有机会下手。
这一回,他终于有了机会。
但是乔二强实在是没有想到,那味道竟然是不咸不甜,不苦不涩,却又咸又甜又酸又涩又苦,丰富得近乎混乱,一到肚里,就让他反胃。
乔二强瘦得离奇,所谓“三根筋挑了个头”的孩子,却有一个极强壮的胃,乔祖望说过:吃个石头下去也能消化得了,偏偏消受不了红茶菌,搜肝抖肠,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乔一成怕他吃了老鼠药,这会儿放了心,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恨声说:活该!活该!
乔二强从那以后,就很少乱搜了东西来吃,生怕吃了什么怪味道的玩意儿,害他把胃吐个空划不来,乔一成倒省了不少的心。
乔一成渐渐地对家事越来越熟悉,他知道什么样的青菜好吃,还学会跟菜场卖菜的大嫂卖乖讨好,以便多得一根葱,他学会了控制米饭的放水量,以便在饭将熟未熟时倒出一些浓稠的米汤来跟弟弟妹妹们分食,他还学会了在饭锅里放上一只小碗蒸菜,这样可以省时省煤。他甚至跟邻居大妈讨来一些菊花涝的种子,找来一个大的柳条筐,拿上小铁铲子,带上二强一起,去街心的花圃里偷土。
看花圃的胖子冲着他大叫,乔一成也不理,埋头苦挖,他知道这胖子是他一个院子的邻居,不会真的拿他们两个小孩怎么样,乔二强象只猴子似地跳来跳去对着胖子做鬼脸,不一会儿,乔一成就挖了满满一筐的土,跟二强两个一个拖一个推地弄回了家。
三丽跟四美听说哥哥要种菜,好奇地过来看。四美说:大哥,我们种一点肉吧,种一点肉吧。
三丽大四美两岁,要懂事得多了,说:那个是种不出来的。大哥,我们养一只猪吧。
乔一成低头往土里埋菜籽,一边说:城里连鸡都不给养,还想养猪。你们把鸡给看好啦!让它跑出去,给居委会的看见了就要叫我们杀鸡。
二强把那只芦花鸡抱在怀里,神气活现地说:谁敢杀我的鸡,我跟他拼了!
那只鸡是他从小养大的,买来的时候那样小的鸡仔,二强在墙根的湿泥里挖了蚯蚓拌在剩饭里一点点喂大的,到现在他还会从菜场里捡了别人扔掉的菜叶来喂它。芦花鸡毛色光滑,很是争气,隔天会下一个蛋,咯咯咯地跟在二强身后讨好似地报喜。
菜籽埋下去不久,真的发出了几丛绿莹莹的菊花涝,这种野菜十分好养,只要一点水便长成一大片,割了还长,一直会长到秋天,老得吃不动了,却会结出一球一球的种子,来年还可以种。
于是乔一成跟他的弟妹们喝了好多次菊花涝汤吃了好多次清炒菊花涝,还不要钱,乔一成种菜的信心更足了,打算来年再种一筐韭菜。
秋风刮起来,卷了干枯的落叶打着滚地向前,冬天快来时,乔一成跟乔祖望要了钱,买了足足一百斤大叶青菜,晒了好几个太阳之后,他死活拉了二强,在井边逐棵地洗。
井水冬暖夏凉,然而洗得久了,手还是冰得生痛,手指尖的皮全皱了起来,二强受不住了,从井里打了水往菜上一浇,就把菜拨拉到一边,被乔一成看见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每棵菜都要把叶子扒开来洗干净!给我看见还有泥你就给我舔干净!乔一成已经有了当家十足的气势。
在二姨的帮助下,乔一成把菜全腌在了大水缸里,这样,整个冬天就不愁没有菜吃了。
二姨把菜在缸里码实,一层层地撒上粗盐,忽然说:你妈的手比我的好,她腌的菜到了开春还是嫩白的。以前她总是帮着我腌菜,你还记得吗?
乔一成现在极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妈,那是一个刚刚结了痂的伤口,那个痂静静在伏在他的心口,掩护着下面汹涌的疼痛,对任何揭开它的企图无限畏惧而厌恶。
二姨又说:腌菜很费力气的,今年为了给你们腌,我自己都只腌了八十斤,回头我不够吃的时候,到你们家来拿两棵你不会不给吧?
乔一成哼了一声算答应,心想,这才象是你说出来的话!
在所有的家事中,乔一成最最难以接受的,就是倒马桶。乔一成几乎认为,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熟悉这个活计。
每当马拉的收粪车夸达夸达地来到巷口,就会停下来,那个收粪的人哗哗地摇响大铃铛的时候,乔一成总要下极大的决心才把家里的马桶拎出去。
乔一成在同龄人中只算中等个头,够不着粪车,那收粪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粗壮结实,有一付软心肠,总是接过乔一成手里的马桶,替他倒掉,然后再递还给他。
拉粪车的马据说是部队里淘汰下来的老马,有着温顺忧伤的大眼睛,疲惫地喷着鼻,乔一成总觉得它用慈悲的眼神望着自己,会让他无端地想哭,他总是用手抚摸马儿掉了毛的腹部,有时也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珍贵的,做菜用的方糖来喂它。
乔一成拎了马桶去阴沟旁用竹刷刷洗,头一次刷完后,他足有两顿吃不下东西,尽管肚子饿得要命,还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然而,人的身上似乎有着无限无限的可能,慢慢地,乔一成竟然也接受了这样的一件事,他甚至会把刷好的马桶放在墙根下在太阳里曝晒,并且自如地在做完这件事以后吞下大碗的饭菜。
乔一成觉得自己好象是稀软的泥巴,被放进什么形状的容器,便成了什么形状。
妈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来了,乔祖望买了一些菜,年夜饭还算丰盛,二姨父也送了一条咸鱼来,还给了乔一成他们一人一点压岁钱。
年前,有许多人家炸爆米花,空气里全是甜香气,因为二强在别人家炸好的爆米花里偷抓了一把,乔一成跟邻居还大吵了一架。
邻居的女人家境也不太好,跳脚痛骂,乔一成只看着她,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一句是一句,冷冷地揭着她及她家人的短处,直骂得她脸红脖子粗。
乔一成如同一只小刺猬,懂得了张开自己的刺,刺痛别人,护卫自己及弟妹们。
冬天很冷,乔一成和他的弟妹们没能穿上新衣,二姨带着齐唯民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见齐唯民穿着藏青色的新棉袄,和一双新的棉鞋,也是藏青的鞋面,雪白的鞋边儿。
乔一成想,这都是用乔家的布票买的。
二姨带来了零头布,要替乔一成他们兄妹几个把旧棉衣短了的袖子接长一些。
几个孩子都顺从地脱下棉衣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等二姨接好他们的衣袖,只有乔一成坚决地拒绝二姨的好意。
他的棉衣袖子短得最厉害,直露出青瘦的一截手腕,但他依然不要二姨替他接长袖子,倔得象一头驴。
他也不要看齐唯民抱着的乔七七。
那小家伙七个多月了,比先前更漂亮,黑水晶一样的眼睛,嘟着的红嘴唇,头发越发地软而浓密。
齐唯民亲热地抱着他,嚼烂了蒸糕喂给他。
小家伙急急吞咽着,还舔着表兄的嘴,啧啧有声,然后又张了没牙的嘴笑,笑得真象一朵花一样。可是乔一成还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跑出屋去看那屋檐下结的尺把长的冰凌,伸手掰下一根来,象吃冰棍似地吮吸。
齐唯民抱着乔七七跟出来,说:吃这个不冷吗?又把乔七七举起来:你不想抱抱你的小弟弟吗?他是最漂亮的宝宝,乖得唻!
小家伙似乎受不了乔一成冰冷的目光,直往齐唯民的怀里拱,屁股撅起来,小掘地鼠似的。
齐唯民拍拍他:要是多吃一点营养,他很快就会长出牙来。然后会走路,我真想他快点学会走路。
乔一成冷笑了说:是啊,叫你妈多给他吃点好的,别舍不得,把好的都往你们自家人的嘴里塞。我爸每个月是给了你们家钱的。说着回屋去了。
留下齐唯民,被他的冷语与阴寒的表情吓得有点发懵。
年过完之后,乔一成开学了。
开学之前,街道幼儿园的老师来过,乔一成对乔祖望说,老师跟他说,最好叫四美去上学前班,三丽过了年就七岁了,夏天一过就该上小学了,她上学前班有点晚了,四美五岁了,再不进幼儿园也晚了。
乔一成兄妹几个从来没有上过幼儿园,都是妈在家带他们,乔祖望说:上什么幼儿园学前班?这四周多少小娃儿不上也挺好。
乔一成说:老师说,现在跟以前不同了,上过学前班的小孩跟没上过的以后上了小学就是不一样。
乔祖望说:有什么不一样,上过的多条尾巴没上过的少一块肉?
乔一成不作声了,他知道说不动爸爸。
当初二强七岁该上小学时,乔祖望原来打算叫他迟一年上,妈说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岁上学,硬是送二强去学校,读了一个月,二强依然只能从一数到十,过了十,恨不得把鞋脱下来搬着脚趾头数,老师们说这孩子脑子不灵光,晚一年上也好,等“脑子再发育发育。”
乔祖望想,晚一年上也晚一年教学费,反正那小子也不象个能读书的,一付人头猪脑相,生他的那一年自己喝酒喝得特别厉害,那时也买不起象样的酒,只能喝自制的,怕是伤了这孩子的脑子了。
于是乔二强又回了家,到了第二年八岁时才上一年级。如今更是不能指望乔祖望会让三丽四美上学前班了。
乔一成只能为妹妹们叹息。
三丽与四美继续在家里呆着,满院子疯跑,一天天地长大。
到了夏天,三丽终于上了小学。乔祖望因为三个孩子一学期加在一块儿要八块多钱的学费而大大地着恼。
上了学没两天,三丽就出了点儿事。
那天,二强跟三丽一起放学回家,才三点钟,可能是饿了,二强突然想出了个点子,跟三丽说:现在菜场后面有人偷偷地做生意卖菜了,我们也做生意去!
三丽问二哥:做什么生意?
二强说:我们卖鸡蛋去,卖了钱我们买点心吃。桃酥,还有油馓子。
三丽乐了,说好。
兄妹俩把家里鸡下的蛋拿上出了门,一共四个蛋,一个人在口袋里装了两个。
5
二强带着妹妹三丽无畏地迈出了做生意的第一步,可是这一次勇敢的尝试不幸以失败告终。
两个小孩子一路偷偷摸摸,鬼祟地往菜场走,略看见个人影儿,二强就把妹妹往墙角一推,说:你先撤,我掩护。
他们想象着,自己是抗战时期的小八路。然而,小八路二强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口袋里藏着的鸡蛋被焐得温热了,小八路二强想,卖了鸡蛋买东西吃,还不如先吃它一个蛋,省下来一个再去卖,肚子也饱了,零花钱也有了。二强拍脑袋,这样的好主意,怎么早没想到呢?
于是小八路二强就把一个鸡蛋在墙角一磕,磕了一个小洞,来不及地尖了嘴凑上去吸,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也没吸上什么来,二强下决心把鸡蛋在墙角上又是一磕,再吸,这一回成了,那蛋清混着蛋黄呼溜一下顺着喉咙就下了肚子。
三丽见了抓住二强的衣角问:二哥你吃什么呀吃什么呀?
二强说:没吃什么呀。
三丽尖细了嗓子说:骗人,我看见了!
二强说:肚子吃到了,嘴巴没吃到,真的,不骗你。
三丽说我也要吃。
于是二强就跟三丽一起分享了另一个生鸡蛋。这回两个人吃了一嘴的腥气。
剩下的两个蛋,两个孩子真的拿到菜场后巷去卖了。
不过没卖掉,被联防的给抓了。
联防的也是邻居,不会真的把两个小孩当抓投机倒把分子,就只送他们回了家,说,城市不能养鸡,小娃不懂事不追究责任可是这鸡不能留。
有热心的邻居阿叔就帮着把鸡给宰了。
二强省悟过来扑上去要抢他的芦花时已经晚了,芦花已经被割了脖子,大力地摔在墙角,痛苦地扑腾两下,扬起一点灰尘,终于不动了。
二强愣了一小会儿,扯着嗓子痛哭起来,涂了满脸的眼泪鼻涕,边哭边诉: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芦花啊!
联防的和邻居听了笑得不得了,这缺心眼的孩子话!
乔祖望回来后听说了,倒也没说什么,叫乔一成把鸡炖一锅汤。
砂锅是用了好多年的一个,据说是妈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赔嫁之一,许久没有烧汤,落了寸许的灰,乔一成兴头头地洗得干干净净,鸡汤啊,好象八辈子没吃过了似的。
不一会儿,汤就开了,整个小厨房被香气淹没了。
乔一成和三丽四美觉得,这巴掌大的地方,就象是飘浮在香味的海洋里的一艘船。
乔一成在炉子上垫上一块铁隔板,把煤火封得小些,好让汤炖得更香浓,这是二姨教他的。
终于还是忍不住,乔一成揭开砂锅的盖子,金黄的汤里,飘着依然青绿的葱段,还有一个鸡肫。
那个鸡肫上下浮动间带给乔一成和妹妹们无比的诱惑。
他终于下决心飞快地把手指伸进滚烫的汤汁中,捞起那个鸡肫,咬了一口,三丽过来也咬了一口,四美也咬了一口。
三个孩子极有默契地一声不响地就把那个鸡肫给分吃了。
几乎在咽下最后一口鸡肫的同时,乔一成就想起,坏了,闯大祸了!
爸爸是最爱用鸡肫下酒的。
乔一成被这个觉醒惊得魂飞魄散。
三个孩子答成一致,要是爸问起来,死不承认!
果然,鸡汤上了晚饭桌时,乔祖望先捞了一捞,又捞了一捞,没有找到鸡肫,问乔一成,是不是你偷吃了。
乔一成咬紧牙关说没有。
三丽与四美也都说没有。
没有。
乔祖望相信了,说肯定是帮着杀鸡剖肚的杜果子给顺走了!
乔祖望跳到院里开骂,邻居杜果子也跳出来回骂,说自己是好心喂了驴肝肺,一定是乔家几个馋嘴猫偷吃的。
乔一成也跳出来帮着爸一道骂,你才馋嘴猫,你们家一家子馋嘴猫!
为了这件事,杜果子一家跟乔家整有几年互不搭腔,来来去去斗鸡眼似的。
乔一成一边吵心一边扑通扑通地乱跳,原来吵架大声儿点竟然可以歪曲事实,这种认知叫他很怕,他心里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做这种事。
乔祖望吵得累了也做了罢,一把掌拍在一成的头顶上:回家去,把汤给我盛起一碗收好,留给我明天下面!吃吃吃!你们几个,有多少吃多少!
这一回乔祖望冤枉了他的二儿子。
乔二强一口鸡汤都没有吃。他缩成一团躺在床角,想念着他一手养大的芦花。
乔一成这一年十三岁了。戴帽子中学一年级。
乔一成是个好学生。
整个学校从小学部到初中部公认的。
他是一个整洁的孩子,在这个三流的小学里,他是一个异类。
每天上课,他认真听讲,成绩好,功课做得漂亮,每天晚上做完家务就趴在饭桌上写啊写啊。那时候,孩子们也没什么娱乐,听听无线电而已。
乔一成爱听小喇叭节目,一边听一边做事,也就不大累也不大烦了。他听一个叫孙敬修的老人讲故事,听得入神,在脑子里想象着那是什么样的一个老爷爷,这样神奇。乔一成对自己的爷爷或是外公都没有印象,很多年很多年,一提到老爷爷三个字,乔一成想到的就是他想象中的孙敬修。
晚上,乔一成爱躺在床上听无线电,一遍一遍地听绣金匾这支歌儿。
听着听着,会有眼泪滑落,脸上靠近眼角的一小块儿皮肤就有一点绷紧的感觉,像伤口收口时的绷紧感。
乔一成家孩子多,爸爸又没什么儿女心肠,收入也有限得很,可是乔一成的衬衫总是干净的,而且,那居然是一件浅灰色的的确良的衬衫!是妈妈生前用爸爸的旧衬衣给改的。这使得乔一成在同学中显得更加卓而不凡。
他表情严肃,眉头微蹙,眼神饱含忧伤,老师们说,乔一成这小孩,将来是会有出息的。
其实,仅在两年以前,乔一成并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他跟这所三流小学众多的小孩子一样,放学后大街小巷跑着疯玩,背上背着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在小店里两分钱买上几粒糖,糖纸都与糖块儿粘到了一起,没耐心的孩子就忙乱地一撕,连带没撕干净的纸一块儿含在嘴里,等纸被口水沾湿了再呸呸地往外吐,从不会想到成绩的问题,能够上个离家近的中学已经心满意足。
老师们也从不会想到要苛求孩子们怎样用功,他们长大了,也不过先待业,运气好的,进国营单位,运气不好,去大集体,或是干脆进街道厂子,不要再下乡插队就已经算是走运,生到好时候了。
老师们会趁着休息时间跑到附近的小菜场去买菜,然后在办公室里理好,以便下班后回家冲洗了就可以下锅,女教师们也会偷偷地掏出毛线来打,一起商量花样子。有时也读读报纸。
一九七六年,乔一成四年级的时候,他遇上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