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们发出一片叫好声。

红狼那边已经得手,早已经围过来观看,看到余海风这一招,顿时心惊肉跳,暗想:老子以前看低了他,这小子,果然厉害,以后老子要小心些!

余海风手一挥舞:“兄弟们,能拉走的全部拉走。”土匪们见这么多车的烟土,个个欣喜若狂。

对于余海风来说,重要的不是劫了这批货,而是杀了马占山和雷豹,又抢了二十几条枪。可惜的是,土匪冲锋的时候,有些洋枪手躺在地上装死,等土匪一过,他们就拖着枪逃走了。所以,余海风并没有夺得白马镖局的全部洋枪。

马占林也趁着混乱的时候逃走了。

当他看到到处都是土匪时,便已经意识到,白马镖局此次是凶多吉少。他不能死在这里,马家还有那么大的产业,赚了那么多的钱,他还来不及享受呢,怎么能就死了?于是,混在洋枪队中的他,看到旁边一具尸体上满身的血,便顾不得许多,将脸和身子往那具尸体上蹭了一下,让自己变得满身满脸的血,然后躺在地上装死。

土匪从此跑过时,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检查,若是发现还活着的,挥手就是一刀,躺在地上不动的,也就放过了。马占林就这样逃过一劫,等土匪冲到前面,和白马镖局的人马厮杀时,他爬着逃进了旁边的树林,然后撒丫子跑了。

逃回洪江,他先把噩耗告诉守在家里的弟弟马占坡。马占林估计,大哥马占山凶多吉少,整个白马镖局的镖师,能活下来几个,也难说。当务之急,必须立即派人去长沙,把马智琛找回来,马占林自己决定去汛把总署报案,请求王顺清出兵剿匪。

马占林赶到汛把总署时,王顺清正坐在里面抽水烟。

最近一段时间,王顺清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自从古立德来黔阳当县令,王顺清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曾萌生退意,想安全着陆。为了促成他的这一决心,也为了令王顺喜悬崖勒马,父亲王子祥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种生命的代价,确实对王顺喜起了作用,现在的王顺喜,每天跟着老布传播上帝的福音,偶尔劝一劝王顺清,发现他不肯听自己的,也就是叹息一声而已。

王顺清自然不会听弟弟的。乌孙贾把古立德搞倒了,现在的整个宝庆府,都是乌孙贾的天下,而整个洪江,又成了他王顺清的自由王国,如今鸦片成了合法生意,他正可以趁此大好时机,狠狠地赚几年钱。几年之后,或者找个职位去养老,或者干脆辞官,当个闲云野鹤,岂不快哉?

当然,王顺清也有忧患和烦恼。

王顺清的烦恼是白马镖局。马家成了洪江最大的鸦片商人,别人或许还只是猜测,王顺清却是非常清楚的。当初,古立德禁烟,查封了张祖仁的所有产业,鸦片烟馆的房价,便一落千丈。王顺清和胡不来暗中联手,将这些产业全部盘了下来,后来的大部分,卖给了马家。才不长的时间,马家的鸦片生意,越来越红火,相反,对于王顺清的孝敬,却是越来越少。王顺清暗想,到底是外乡人,完全不懂套路,也不讲感情。如果没有自己替他们罩着,他马家能有今天?看来,是要想想办法,整一整马家,让他们明白,在洪江,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王顺清的忧患,自然就是野狼帮。

野狼帮被古立德赶到了鹰嘴界,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甚至都不在宝庆府范围,王顺清原本可以高枕无忧,就算朝廷怪罪下来,也摊不到自己头上。可几个月前,野狼帮在洪江犯了大案,在余成长家制造了灭门惨祸,王顺清就脱不了干系。好在乌孙贾利用这次事件,把最大的责任推给了古立德,恰好朝廷又要让一部分官员替禁烟一事背黑锅,乌孙贾还想置古立德于死地,古立德恐怕是在劫难逃,只等秋决了。

处置古立德的同时,乌孙贾也把王顺清打了一闷棍。朝廷严厉训斥王顺清渎职,并且将他的正七品降为从七品,令他戴罪立功。乌孙贾说,这个处理,是因为他上折子替王顺清求情,说明王顺清守制刚刚期满,很多事不应该由他负责,否则,处理可能更加严厉。王顺清心里透亮,乌孙贾之所以这样干,一是他的驭人之法,二是恨自己当时以守制为由,不肯告古立德,所以要给他一些颜色。

对于乌孙贾,王顺清倒不十分担心。他乌孙贾不就是看中了洪江的财富吗?自己往他的钱袋子里塞钱就是了,只要他敢收,自己就敢送。自己捏紧了他的把柄,他也不敢把自己怎样。最让王顺清忧心的是,野狼帮的活动区域越来越大,在整个宝庆府闹得鸡飞狗跳。王顺清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野狼帮恐怕是盯上洪江了。毕竟,这个世界上,谁都离不开钱财,洪江的钱财,不敢说是整个湖南最多的,至少也可以说是整个湘西最多的。迟早有一天,野狼帮会对洪江下手。

若是野狼帮再在洪江制造一个大案,王顺清恐怕就难以过关了。

正被这些事困扰的时候,马占林来了。马占林虽然回了一趟家,却没有换衣服没有洗脸,满脸满身都是血,王顺清看到一个血人,吓了一大跳,问:“你是谁?怎么回事?”

马占林双膝一弯,在王顺清面前跪下来,声泪俱下地说:“把总爷,王大人,请你救救我们马家。”

王顺清问:“马家?哪个马家?”

马占林说:“我是马占林,我们白马镖局,被野狼帮劫了。”

王清顺脑袋一嗡,猛地站起来:“野狼帮劫了白马镖局?在哪里劫的?什么时候的事?”

马占林哭诉着,把野狼帮劫镖的事说了一遍。听说劫镖地点在欧家冲河谷,王顺清心下稍安,暗说:还算好,欧家冲属于贵州管辖,不在自己的范围之内。那也就是说,这件案子,和自己扯不上关系,至少自己不需要承担责任。又听说白马镖局总镖头马占山至今生死不明,绝大多数镖师,凶多吉少,王顺清心中暗喜。你马家遭此大难,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老子面前充老大。最关键一点,此去欧家冲河谷有几百里路,土匪不可能在河谷里等着官兵,王顺清无论做什么,都不必担心遇到土匪。

想明白之后,王顺清拍案而起:“老子日你个乖,大白天杀人越货,这些土匪太他妈嚣张了,完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中柱,马上集合人马,准备剿匪。”

邹中柱正要出门集合队伍,王顺清又说:“所有汛兵,不要穿制服,都着便装。”

这是王顺清临时想起的一件大事。清朝对军队的管理极其严格,所有军队,只能在自己的管区内活动,若是离开管区,哪怕只是一两里,哪怕只一塘人马,也需要相应级别的军官才能调动。王顺清现在是调兵去贵州地界,那就需要两省巡抚协调,甚至是更高级别的总督协调。

为了隐瞒官兵身份,王顺清又集合了洪江所有的团丁,并且亲自登门,去请了忠义镖局的刘承忠。

刘承忠听到这个消息,知道余海风对白马镖局动手了,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显得义愤填膺,豪爽地说:“请王大人放心,忠义镖局,自当鼎力相助。”

于是,洪江集中了三百多人的队伍,由王顺清率领,奔欧家冲河谷而去。半途中,遇到许多逃回来的镖师趟子手以及马帮脚夫,王顺清一一收留。向他们打听情况,他们也都是半途中逃走,根本不知道最终结果。

大队人马,很多人需要步行,队伍行进的速度无法快起来,路上走了四天,才到达欧家冲河谷。

队伍进入谷口时,便闻到一股很浓的臭味,再向前走一点,发现河谷里有大量的乌鸦,有的低空飞翔,有的站在地上,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整个河谷,看不到人,甚至也看不到马。接近出事地点时,乌鸦开始飞离,但似乎并不肯走远,仍然在头顶上盘旋。地上,乱七八糟躺着很多尸体,这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很多尸体已经被乌鸦啄得面目全非。

马占林马占坡上前去辨认,发现这些死者,已经完全没了人形,仅仅只能从身高以及身边的遗物判断其身份。在一具尸体前,他们找到了马占山使用的弓箭,由此认定,这就是白马镖局的总镖头马占山。兄弟俩顾不得恶臭,在马占山的尸体前跪下来痛哭。

白马镖局其他人找到了雷豹的尸体,也认出了另外几位镖师的尸体,绝大多数尸体,已经无法认清。

马家的人忙着装运尸体,王顺清煞有介事地指挥人马,在四周搜索,闹腾了整整两天,没有丝毫收获,才下令收兵。

※※※※※※※※※

马智琛带着古静馨赶回洪江,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由于马占山等的尸体腐烂并且被乌鸦啄食,无法存放,马家不得不在第二天便入殓,第三天便下葬了。马智琛赶回时,只看到门前白色的挽联和大丧过后的其他痕迹。尽管他是被父亲赶出去的,尽管他和父亲之间,出现了极大的矛盾分歧,死去的毕竟是父亲,在门前下马时,披麻戴孝的马智琛便跪了下来。

古静馨虽然没有正式和马智琛举行婚礼,但两人早已经住在了一起,古静馨肚子里,还怀着马智琛的孩子。在马智琛跪下之后,她便以马家媳妇的身份,跪了下来。

马智琛说:“爹,不孝儿回来看您了。”

古静馨说:“爹,不孝媳回来看您了。”

马智琛跪着向前走,一步一叩头。古静馨跟着,同样是一步一叩头。

两人跪行进入马家大门,马占林马占坡以及马智琛的母亲马王氏早已经听说,从里面赶出来。见到儿子,马王氏一下子扑过来,抱住儿子大哭。马智琛一面抱着母亲哭,一面对马占林说:“二叔,静馨已经是我的妻子,她怀有我的孩子,你们照顾一下。”

马智琛不能不关心古静馨。半年多来,他和古静馨一直在想办法营救古立德,可是,他们毕竟都是小人物,对于这桩朝廷钦案,任何人都帮不上忙。古静馨心力交瘁,身体状况不佳,又在此时怀了孕。此次回家奔丧,马智琛原本不让她回来,可她说,哪怕自己的婚姻没有受到祝福,她已是马家事实上的儿媳,无论如何,她都要回。

马家遭此大难,也就没有人计较马智琛未得到父母同意便娶妻这件事,古静馨的身份,就这么被确认了。

马智琛到父亲坟前拜祭过后回来,马家人便坐在一起,商量报仇大事。

马占林说:“智琛,你在巡抚府里做事,这件事,你一定要禀明吴巡抚,要他出面剿匪。这个野狼帮,和我们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灭了这伙土匪。”

马智琛说:“二叔、三叔,当初,我劝你们不要报仇,结果被我爹赶出了家门。你们想一想,如果当初听我的,不报这个仇,我们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马占林一听,顿时怒火冒出来:“你这是什么话?好像我们这次大祸,是报仇报出来的?”

马智琛心里很清楚,这次的大祸,就是报仇报出来的。他已经听马占林无数次说起事件的经过,毫无疑问,那个戴铁皮面具的人,是余海风无疑。余海风的目标,还不仅仅只是马占山,马家灭了他的门,他也一定要灭马家的门。目前,马家还有几十口人,二叔和三叔,共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自己还有四个哥哥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孙子辈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包括自己,很可能是余海风下一步的复仇目标。当初,如果不找崔家报仇,不灭了余家满门,会有这个结果吗?

这种冤冤相报的循环,还可能继续下去,这才是马智琛最担心的。同时,他又极其矛盾,被杀的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至亲的亲人,作为儿子,他是不是应该报这个仇?是不是应该将这种仇恨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他不知道答案,因此他极度痛苦。

马智琛说:“二叔三叔,听我一句话,把鸦片烟馆关了,把洪江的事结了,然后带着全家老小,回西北去,好不好?”

马占坡拍案而起:“智琛,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第一,我们的生意,现在正是赚大钱的时候,你却说要关了。第二,我们有血海深仇,你却说要离开这里。你还是不是马家的儿子?有你这样的儿子吗?你爹如果活着,听了你这话,会一掌打死你。”

马智琛哭着说:“二叔三叔,如果不走这一步,我们马家,有大难啊。”

马占林说:“难什么难?大不了一死。谁最后不是个死?死有什么好怕的?”说这话,马占林其实也没有底气,若真是不怕死,他现在可能和大哥一样,早已经埋进黄土了。马智琛说躲,他还是赞成的,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否则,他就没法维护这个长者形象。尤其是马占山死去之后,马家这个家,就该由他马占林来当,他如果不能硬起来,马家人,一定不会同意他当家。

马智琛说:“二叔三叔,我爹死了以后,我们马家,就剩下你们这两个长辈了。大事上面,只能靠你们二老拿主意。我希望你们好好想一想,野狼帮是土匪,土匪只求财,不害命。但这一次,你们分析过吗?土匪是来求财的,还是来害命的?他们一上来的架势,难道不是要毁了我们白马镖局,灭了我们马家吗?你们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马占林说:“这件事,我也一直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土匪肯定先求财,可这一次,他们一上来就开打。”

马占坡问:“智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马智琛说:“我说,因为我们灭了余家,所以,他们的后人来报仇了,你们信吗?”

“他们的后人来报仇?”马占林说,“这件事,余家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只知道,余家是野狼帮灭的。”

“这件事,我认为你们应该能想到啊。”马智琛说,“余海风实际是野狼帮大当家狼王千人斩的儿子,我记得是三叔告诉我的。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余海风真是狼王的儿子,那么,他是狼王和谁的儿子?和崔玲玲,还是别人?如果是别人,余成长和崔玲玲为什么认他为儿子?余成长和狼王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儿?狼王和崔家之间,又有什么过节儿?”

马占坡拍了一下脑门,道:“对哟,这件事,我怎么没想到?”

马占林说:“不管余海风是不是狼王的儿子,现在也死无对证了。狼王和余海风都死了,说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马智琛摆了摆头:“你们错了,余海风没有死,几个月前,他还去长沙找过我。”

“余海风?他去长沙找你?难道他没有死?”马占林叫道。

马智琛说:“他不仅没有死,而且,他已经知道我们马家和崔家的仇恨,也知道余海云和崔立之死,是三叔和雷豹下的手。”

马占坡打了个寒战:“这就怪了,这些事,他怎么会知道?”

马占林说:“莫非那个戴铁皮面具的人,就是余海风?”

“二叔不是说,他使的是朱七刀的双刀吗?”马智琛说,“朱七刀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又冒出一个使双刀的人?只有一种可能,余海风和朱七刀的关系最好,他在忠义镖局期间,朱七刀把自己的武功,教给了他。”

马占坡说:“这就对了。”

马占林问:“什么对了?”

马占坡说:“你们在云南,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前段时间,有人传说狼王死了,野狼帮换了新主,现在是一个叫铁面狼的人当家。这个铁面狼,会不会就是余海风?”

马智琛说:“是不是,我不敢说。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野狼帮不再是以前的野狼帮了。野狼帮开始和我们马家作对,甚至要灭了我们马家。连官府都对野狼帮没有办法,他们要灭我们马家,我们能有办法对付他们吗?所以,我劝两位叔叔,快点下定决心,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能有多远,就躲多远。那样,我们马家,或许还能留几条根。”

马智琛所说不错,余海风去长沙找他,就是最后下定决心。就在马智琛劝二叔三叔离开洪江之时,余海风正在为更进一步打击马家而努力。为此,余海风找到花蝴蝶,又通过花蝴蝶约见王顺清。

让花蝴蝶意外的是,王顺清并不清楚花蝴蝶的背后还有余海风,他以为是花蝴蝶约自己,竟然带着胡不来一起赴约。

胡不来摇身一变,当上了乌孙贾的师爷,从黔阳搬去了宝庆府,再到黔阳或者洪江的机会,就少了。这次,他是应王顺清之邀赶来洪江的,目的是要商量一下,白马镖局遭此大变之后,他们的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