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山说:“大当家的可曾听说过西先生?”

白狼端了茶进来,道:“是不是曾经派出洋枪队收拾了飞鹰帮的那个西先生?”

马占山道:“是。”

狼王千人斩漫不经心地看了马占山一眼:“怎么?他想和老子作对?”

马占山道:“他想和大当家做朋友,一起发财。”

白狼一边给三人倒茶,一边说:“听说他是做烟土生意的?”

马占山道:“不错。”

白狼说:“做烟土生意是要杀头的!”

狼王一声冷笑:“老子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杀头的?只要能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再大的事情,老子也敢做!”

马占山向狼王竖起了大拇指:“西先生对大当家赞赏有加,说你是英雄本色,古今少有!”

狼王哈哈一笑:“有意思。”

马占山凑到狼王面前,低声道:“西先生别的东西不多,就是枪多,鸦片多,以后野狼帮,白马镖局,西先生,我们一起发财!”

狼王道:“好!”

马占山双手一抱拳:“今天我先告辞了,财路到的时候,我自然会联系大当家的。”

狼王双手一抱拳:“后会有期。”

马占山刚刚离开,狼王便带着五十兄弟和那十五支枪,赶去了邵家坪。只一个冲锋,便把邵家坪攻下了。接下来,狼王一声令下,杀光了邵家坪所有的男人和孩子,抢光了邵家坪所有年轻的女人和财物。

一时间,野狼帮的名声再一次大振。只不过,鹰嘴界离黔阳有点远,他们的名声,还没有传到洪江。

※※※※※※※※※

马智琛又回到了洪江。洪江的杀人魔已经杀了十个人,案子不仅没有破,甚至连头绪都没有。古立德只能指望马智琛能够再立新功,所以,把他派回了洪江。

回到洪江后,马智琛并没有回家,而是以破案方便为由,住进了巡检司。巡检章益才,几件大案子都未能破获,反倒被马智琛这个毛头小子破了,心里对马智琛颇不以为然,认为他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表面上,毕竟看了古立德以及马家的面子,倒也没有对他假以辞色。章益才其实很清楚,马智琛这小子,得意不了几天,上面一大堆人要掀倒古立德,只要古立德一倒,他肯定被扫地出门了。

背后的暗潮涌动,马智琛也听说了一些。可这些事,不是他所能关心的,他只想做自己的事,偶尔有时间,悄悄地约上余海风,喝一次酒。关于破案方面的事,马智琛也不隐瞒余海风,余海风倒还会帮他出些主意。

让余海风大为吃惊的是,马智琛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家世背景,很难相信,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是在商人家庭里长大的。他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商人气,甚至有一种视钱财如粪土的感觉。

马智琛说:“这些,都是跟古大人学的。”

余海风很吃惊,问:“跟古大人学的?最近有很多古大人的传言,你没听说?”

余海风所说的传言,最近一段时间甚嚣尘上,说古立德是个大贪官,到黔阳两年时间,贪了几百万。又说古立德因为老婆不在黔阳,跟某个寡妇如何如何。他老婆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才跟到黔阳来了。

马智琛摆了摆头:“那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东西,是想抹黑古大人。”

“无中生有?”余海风说,“会不会无风不起浪?”

马智琛说:“恐怕是这个风起那个浪。”

马智琛向余海风承认,他最近非常苦恼,因为背后有很多人在整古大人,这股势力大得很,他是完全无能为力。马智琛说,他开始跟着古大人干的时候,古大人其实还给过他一个秘密任务,就是了解黔阳的官员和商人之间的利益链。马智琛说:“本来,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你爹和我爹,都是这条利益链上的人。”

余海风沉默了。如果不是这次参与营救行动,他还不知道这些。有些人说,归根结底是那些商人坏,他们拿钱腐蚀了官员。可余海风知道,正是那些官员,想尽一切办法捞钱,无所不用其极,商人为了生存,才不得不被绑上战车。光是这次营救父亲,余家就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现在这个社会,我算是看透了。”他说,“正经做事的人,就当不了官,至少当不了大官。正经做生意的,也一定发不了财。要发财,就一定要官商勾结。”

马智琛说:“是啊,真是太可怕了。现在这个社会,几乎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就连那些最底层的老百姓,他们也不再甘心当良民了,白天是人,夜晚是鬼,跑出来当土匪了。”

又有一次,马智琛对余海风说:“海风哥,你听说没有?广东打起来了。”

“我听说了。”余海风说,“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几个洋鬼子?”

马智琛摆了摆头,说:“海风哥,你真该出来走走,不要老是在这个商人圈子里。只要更多地接触社会,你了解到的东西,就不一样。”

余海风问:“你倒是了解到什么?”

马智琛说:“我听说,这次战争,是朝廷的政策错误引起的。”

“朝廷的政策错误?”余海风看了看四周,“你是指禁烟?”

“不是。禁烟只是结果,不是源头。”马智琛说,“中国的朝廷不懂经济也不讲经济,以为只要把官员管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以前可能如此,现在不同了。”

余海风:“现在为什么不同了?有什么不同?”

马智琛说:“以前,中国没有那么多人口,朝廷不考虑经济,日子也能过,甚至还能很富裕地过。可现在,和明朝时相比,人口翻了一倍,再不考虑经济,就养不活这些人。事实上,我们把大量的丝绸、瓷器以及茶叶运到国外去卖。我们认为是我们的商人在和别人做生意,可人家国外不这样看,他们认为是国家和国家在做生意,所以就要求,你既然向我们国家卖东西,我们也应该向你们国家卖东西。我们的朝廷根本不向他们开放市场,所以,他们就把鸦片偷偷地运了进来。”

余海风说:“这个我明白。比如说,我们余家,老是向你们马家卖东西,却不买你们马家的东西,一段时间之后,你们马家就没有钱,只有东西了。”

马智琛说:“就是这个道理。我听说,这次战争,人家就是想把我们打服,要我们承认他们的贸易地位。”

余海风说:“做生意就要讲平等。平等是通过谈判得到的,通过打,哪有平等可言?”

“是啊,很多人都在担心这件事。”马智琛说,“人家先是想谈判,可我们不肯和他们谈,于是他们搞鸦片走私。最初,我们的朝廷,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小小的鸦片,可以把一个国家搞乱,又因为很多大官,从鸦片生意中赚到了大钱,所以,并没有管这件事。而现在,突然要管,可事情已经闹大了。”

“闹大了,会是什么结果?”余海风问。

马智琛说:“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听人家说,林钦差和所有的禁烟派,恐怕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

余海风说:“如果禁烟派要倒霉,古大人是不是也会倒霉?那你怎么办?”

马智琛说:“我倒无所谓,反正我身强力壮,有手有脚,还饿不死。只可惜,古大人这样的好官如果倒了霉,我们这个国家,恐怕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余海风不想忧国忧民,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有一点,他不明白,他的日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过呢?为什么事情总是不如意呢?比如和家里的关系,哪怕父亲出狱,也没有改善,反而更差了。弟弟和巧巧的孩子刘涵秋出生,余家办三朝酒,余海风回去了,原想借此改善关系。他以为他和家里的关系之所以出问题,源于自己同刘巧巧的关系。可现在,巧巧已经生下弟弟的孩子,这段关系,早已经成为过去了。

没料到,他拿回去的礼品,被弟弟扔了出来。

余家经此一劫,一年多时间没有做生意,又花了大量的钱,家底已经被掏空了。为了翻身,余成长借了很多钱,计划在春节期间跑一趟云南。春节期间,洪江商人通常不再出远门,余家不同,不借助这个空当翻身,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这趟生意,自然需要忠义镖局保镖。可毕竟要在路途过春节,一些镖师一年才能回一趟家,这些镖师没有被安排。余海风也没有被安排,他清楚,二姑父是考虑到他和余家的关系,尤其是和舅舅以及弟弟的关系,有意没有安排他。

所以,整个春节期间,余海风几乎无事可做,七刀叔又去云南走镖了,他就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去陪马智琛,一是去陪老布。

老布在洪江有了两个信徒,特别是王顺喜,足不出户,很喜欢老布去给他讲经。余海风没事的时候,也跑过去听一听。更多的时候,他会和马智琛泡在一起。马智琛满脑子只有杀人魔一案,整个春节,除了大年初一回家给父母叔叔婶婶们拜了一次年,一直都在工作。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忠义镖局接到一个人镖,刘承忠把这趟镖给了余海风。

洪江木材商叶掌柜的儿子要到长沙读书,叶掌柜担心儿子的安危,请忠义镖局派个人送他,刘承忠把这单生意交给了余海风。毕竟走的是人镖,余海风不敢大意,他想快点将叶少爷送到,然后安全返回。可叶少爷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吃不得苦,一会儿腿疼一会儿胯疼,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余海风想快也快不起来,一直走了十天,才总算是安全到达。

把叶少爷交给指定的人后,余海风赶到二伯父家。二伯父见他的第一句话便说:“海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古立德要倒霉了。”

余海风听马智琛说古立德是个好官,现在又听说他要倒霉了,真的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问:“怎么回事?”

余成业说,英国人在海上和中国打仗,英国的炮舰非常厉害,中国根本不是对手。朝廷中已经有人开始想讲和,禁烟派受到攻击。来自京城的消息说,如果中国战败,肯定要找替罪羊,首当其冲的,肯定是林则徐,而其他所有禁烟派,也一定会跟着倒霉。余成业说,上面已经有人发了话,只要清算禁烟派,立即把古立德下大狱。

余海风暗吃一惊:“那样的话,鸦片不是又要流行了?”

余成业说:“古立德整我们余家人,他倒霉,我是再高兴不过。不过,如果禁烟派整个倒了,这个国家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还真的难说了。”

余海风忽然觉得,二伯父说古立德倒霉他高兴,那是私心,而禁烟派如果倒了,整个中国就要倒霉了,那是大义。他也因此相信马智琛所说,所有的商人都是有罪的,而古立德真是个清官。

可清官有什么用?这个世界,倒霉的就是清官。相反,那些贪官比谁都活得好。

这样一想,余海风便有了马智琛同样的感慨:这个国家,将向何处去?

返回的时候,单人匹马,又想着早点去见马智琛,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他,所以一路飞驰,仅三天,就已经进入黔阳地界。如果是走镖,应该提前在雪峰镇住一晚,第二天白天再赶路。余海风是一个人,身上又没有值钱的财物,再则艺高人胆大,决定当晚赶回洪江。反正单人匹马,速度快,估计天黑后一个时辰,便可以到洪江。

余海风一路策马狂奔,前面出现了一片树林,刚跑出一里远,发现几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上,似乎有一颗脑袋在张望。凭他的江湖经验判断,此人应该是土匪。余海风心中冷笑,一眼看到前面路中间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余海风打马过去,忽然一个镫里藏身,从地上抓起石头,一声吼,石头向树丛之中飞掠而去。

“哗啦!”一个人影从树丛之中跌了下来。

余海风一手举枪,厉声喝道:“哪个不怕死的土匪?出来!”他想隐藏在树林之中的土匪一定会涌出来,但树林之中并没有动静,只传来一个伤心的哭声:“余海风…你个浑蛋…”

余海风心中一惊: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谁?”

草丛中传来一个痛苦的呻吟声:“疼…死…了…”

余海风跳下马,一步一步走过去,用枪拨开草丛,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头发披散的女人躺在地上,她紧咬着牙齿,瞪着一双幽怨的眼睛盯着他。她的胸前,用红丝绸拴着一个元宝。

余海风一怔,罗小飞。

罗小飞躺在地上,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短洋枪,对准余海风,双眉一掀:“你这无情无义的家伙,我打死你!”

余海风微微一怔,并不害怕,轻轻地哼了一声,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曾害过我多次,我今天误伤了你,咱们两不相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

草丛之中传来罗小飞的哭声和骂声:“余海风,我告诉你,我是来给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的,你不感谢我,还打伤我,你会后悔一辈子…”

余海风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又回去了,迟疑了一下:“你哭够没有?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