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智琛大叫:“我什么时候花心了?”

点完菜,马智琛和余海风一起喝酒。余海风自然不好直奔主题,而是问:“你在县城里,还适应吗?”

马智琛说:“挺好的,我喜欢这个事。”

余海风说:“我听说,做这个事,一年也只有几十两银子的薪俸。哪有你做少掌柜好?一个月就能赚几十两银子。”

马智琛摆了摆头:“以前,我也觉得,要做大生意,赚大钱,要成为洪江最有钱的人。可现在,我看法不同了。以前的想法,是洪江想法,是把自己局限在洪江那个商业圈子里的想法。现在,我到了县城,眼界突然宽了很多。我觉得,人生的意义,不再是赚多少钱,而是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

余海风不相信地看着马智琛,似乎不认识他一般:“我们才几个月没见吧,你变化好多。”

“是的,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变化了好多,跟以前完全是两个人。”马智琛给余海风敬酒,又说,“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这次到县城,有什么事吗?”

“为我爹的事。”余海风说。

“成长叔?成长叔什么事?”马智琛吃了一惊。

“我爹被古立德抓了起来,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余海风说。

马智琛看了一眼古静馨,说:“有这样的事?为什么?”

余海风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想找你打听一下。”

马智琛再次看古静馨。古静馨大概猜到他的意思,立即说:“你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吃完晚饭,马智琛送古静馨回家。

古立德独自坐在院子里喝茶,大概也是等女儿回来。见他们俩一起回来,古立德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淡淡地问:“智琛,过来喝茶?”

马智琛刚被古立德招募的时候,常常到黔阳找古立德汇报工作,那时,古立德总是留他住一晚,两人就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就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马智琛的胸怀渐渐开阔,同时也感恩自己遇到了一位良师。破获了无影神手案之后,古立德要求马智琛来到黔阳侦查采花大盗案。马智琛常常需要晚上行动,住在县衙不方便进出,也不方便自己的身份隐蔽,因此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因此,和古立德的夜茶长谈,倒是少了。特别在古立德的家眷到来而马智琛又认识古静馨之后,马智琛几乎不走进这里了。

今晚之所以过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余海风。

马智琛走到古立德对面坐下。古静馨也跟过来,说:“我给你们泡茶。”

古立德并没有拒绝,古静馨于是操起了茶壶。

古立德自然谈起杀人魔案,问马智琛什么时候回洪江。马智琛说,这几天,他一直在研究案卷,想找一些规律。古立德问他找到了没有。马智琛说,那些已知的共同点,似乎说明,这名案犯一开始胆子很小,甚至有些惧怕。到了后来,上来就搂人家的脖子,随后一刀过去,说明此时他已经胆子奇大,有了丰富的杀人经验。

马智琛说:“我已经注意到第一次发案的时间。”

话题转到了赵廷辉的案子。古立德承认,他非常忧虑,腐败会毁了这个大清国。

古立德说:“现在的风气很坏,就因为一些商人拿着大量的财物去腐蚀官员。而一些官员抵御不了钱财的诱惑,被拉下了水。吏治腐败的根源,就在于官商之间的利益输送渠道。不阻截这条通道,就不可能有清明的吏治。”

马智琛说:“我怎么听人家说,腐败是制度性的?”

古立德立即打断了他:“年轻人,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随后又说,“你是对的。自从人类建立政权以来,权力导向腐败,就是一直未曾攻克的难题。明朝建立了一整套严格的监督制度,先是建立锦衣卫来进行权力监督,可很快就发现,锦卫衣成了最大的腐败机构。于是,他们又建立东厂来监督锦衣卫,又建立西厂来监督东厂。可是,这些监督机构,一个接着一个烂掉了。与历朝历代相比,大清朝的权力监督,是最弱的。这才是最大的后患。这些,只能关起门来说说,在外面,你可千万不要乱说。来,喝茶。”

古静馨扯上了主题:“爹,我听人家说,余掌柜的儿子把他爹举报了?”

古立德说:“你从哪里听说的?”

古静馨说:“我听人说,衙役去抓余掌柜的时候,亲口告诉他的家人的,现在,整个洪江都知道了。”

古立德说:“庙小阴风大啊。有人在举报信上署上余海风的名,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阴谋。现在看来,这是一步棋啊。也不知余掌柜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要置他于死地且不说,还要把他家搞垮。”

关于这一点,马智琛不好说。他已经猜到,整个事,是父亲干的。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不仅举报了余成长,还把脏水泼在余海风身上。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这件事,令他异常痛苦,也因此更想替余海风做点什么。

马智琛说:“既然如此,余叔叔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冤枉肯定不会。”古立德说,“就像现在的官员,没几个是干净的一样。现在那些能赚大钱的商人,也没一个是干净的。腐败有一条核心利益链,一端是官员,另一端是商人。你如果把那些赚了大钱的商人们抓起来,看哪一个是冤枉的?”

马智琛还想据理力争,说:“余叔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是一个很正义很有道德感的商人。我听说,那个西先生和洪江人做鸦片生意,最开始,找的就是余叔叔。余叔叔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知道鸦片这个东西害人,就拒绝了。”

古立德说:“我也知道,余成长是个很有道德感的商人。可是,道德和法律,是两个概念。他现在的事情,不是道德问题,而是行贿官员,违反了大清律例。”

古静馨似乎还想说什么,马智琛却悄悄地拉了古静馨一下,退了出来。

“你为什么拉我?”古静馨说,“余大哥的事,我们还没办成啊。”

马智琛说:“你自己的爹,你不知道?他最讨厌别人说情了。明天,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两人一起去找典史。典史管着县监狱,别的事情没有权力,去监狱中见个人,还是办得到的。毕竟,马智琛连破两个大案,在县里成了名人,又有县太爷的女儿一道出面,典史还收了马智琛一笔钱,当即开了绿灯。

于是,马智琛和古静馨领着余海风,一起去见余成长。

余成长虽然不十分相信是余海风举报了自己,但心中确实也有些疑问无法释怀,见到余海风,他便说:“你还有脸来?”

余海风说:“爹,我是被冤枉的。”

马智琛说:“余叔叔,这件事,我问过古大人。古大人说,他确实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落款是余大哥的名字。但古大人也不相信这封信是余大哥写的。他说,这是一个阴谋,此人对你们余家,一定恨之入骨。”

“是啊。余叔叔。”古静馨说,“余大哥如果要举报,他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他难道不会写一个别人的名字?显然,这件事,是被别人栽赃陷害的。”

余成长看着古静馨,问:“这位是…”

马智琛不想透露古静馨的身份,连忙说:“这位古小姐,是我的朋友。”

余成长又转向余海风:“就算你是被别人栽赃陷害。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要陷害你?”

余海风摆了摆头:“我想过,可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上次才跟爹说,想回和顺。可爹不同意,我只好去了忠义镖局。我想离这一切远一些,没想到,事情还是找到我头上。”

余成长说:“这些,都不说了。你是余家长子,就算你娘、你舅以及你弟对你有什么误解,你也不要恨他们。”

“我不会。”余海风说。

“我们余家,这一关恐怕难过。家里有些事,你要撑起来,要负起一个长子的责任。”

听了这话,余海风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他已经受了太多委屈,别的委屈,他都能承受,可家人的误解和怀疑,太让他难受了。他哭着说:“爹,我记住了。”

余成长又说:“我的事,你们就不要跑了。你们跑了也没用,你们哪里懂得这些?你去一趟长沙,找一下你二伯父。场面上的事,他比你们都懂。”

余海风说:“好。”

从县牢里出来,马智琛说:“海风哥,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解释一下。”

余海风问:“什么事?”

马智琛说:“子祥爷爷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你弟弟海云被袭击,那件事是我干的。”

余海风看了马智琛一眼,并没有太惊讶的表情。

马智琛说:“你一点都不惊讶?你早就猜到了?”

余海风问:“后来,我们余家有很多人被袭击,你知道吗?”

马智琛说:“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这一点,他没有说真话。他也不能说真话,如果说,就一定要说明马家的计划。那也就是要他彻底背叛马家,这件事,他做不出来。

当天,余海风离开黔阳,赶往长沙。余海风见了二伯父,双膝跪下,道:“二伯父,快救救我爹。”

余成业大吃一惊,连忙将余海风扶起,问:“你爹怎么了?”

余海风将情况对二伯父说了,二伯父半天没有出声。余海风说:“二伯父,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余成业说:“你起来,慢慢说。”

余海风将事情的经过对二伯父说了一遍,余成业想了想,道:“孩子,委屈你了。”

“我个人的委屈不重要。”余海风说,“只要能救出我爹,让我家渡过这一关,什么都不重要。”

余成业说:“我明天去找一下裕泰大人。你先回去,经过宝庆的时候,最好去拜访一下乌孙贾大人。”

余海风显得有些为难。

余成业看出来了,问:“是不是没钱?”

余海风直言:“我从家里出来,一分钱都没带。”

余成业摆了摆头:“现在这个世道,没钱能办成什么事?”余成业立即拿出一沓银票,交给余海风。余海风接过一看,目瞪口呆,每张银票都是一万两。余成业说:“现在的官员,每个人都是有价的。你去见乌孙贾,要给他一张,以后可能还要花钱。另外,你进他家,一些下人,也都要给钱,否则,你根本进不去。”

余海风说:“等我爹出来,我向他拿了钱,还您。”

余成业摆了摆手,说:“不用,这是你爹的。当初分家的时候,你爷爷就对我们几兄弟说过。余家的产业,始终有你爹一份。”

以前,余海风常常听人家说,这大清国已经烂透了,但也就听说而已,从来没有直接感受。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这样一个国家,必须经历一场革命。

余海风去了宝庆府,见到了乌孙贾。乌孙贾一开始对他很冷淡,接收了他一张银票之后,态度变了,变得语重心长。他对余海风说:“贤侄,你放心,成长和我是最好的兄弟,兄弟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个事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等我了解一下,再给你回话。”

许多事,余海风后来是越来越清楚。他虽然使尽一切力量救父亲,却也知道,原来父亲的背后,还真有这么多肮脏。父亲几乎给湖南官场所有的官员送过银子,最高至巡抚裕泰,最低至赵廷辉这种品级很低的官员。父亲的背后,就是一副腐败链,一幅大清国的贪腐脉络图。以前,余海风一直觉得,父亲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如此之大,完全是因为他的才能。现在才知道,在一个腐败的体制之中,才能一钱不值,只有官商利益链,才能财源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