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风大吃了一惊,忙跳入水中,把刘巧巧抱了起来。

“你无耻。”刘巧巧抬手就重重地给了余海风一记耳光,余海风一怔,又被刘巧巧狠狠一推,跌入水中。水涌入鼻子、喉咙,一阵窒息,余海风才猛地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来,刘巧巧已经哭着跑远了。

“巧巧!表妹!”余海风湿漉漉地站在河边,大声喊。

“我恨死你了,永远也不要见你!”远远的,传来刘巧巧伤心欲绝的哭声。

船上的人们低声议论着,余海风心如乱麻,风一吹,感觉到冰冷彻骨,浑身一哆嗦,才想起刘巧巧也是浑身湿透了,一声长叹。

余海风挤干了衣服,失魂落魄地回家,还没有到家门口,就看见舅舅崔立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余海风心中一惊:全家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了,这该如何解释呢?他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眼看到父亲坐在茶几前的一张椅子上,母亲一脸怒容地站在父亲的身后,弟弟余海云在一边。舅舅跟了进来,随手把大门关了起来。

余海风心中一凛,低下头,说道:“爹,娘…我回来了。”

余成长脸色平静,声音不大,但有一股别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海风,你过来一下,爹问你个事情。”

余海风走到父亲面前,心中七上八下,衣服上的水还在往下滴。

余成长缓缓地问:“刚听人说,街上有人找你要账?你什么时候欠了别人的账?”

余海风忙分辩道:“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崔立在旁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几天前,你是不是到太白楼去过?”

余海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去过。”

崔立继续问道:“是不是和张金宝在一起?”

余海风顿了一顿:“是,还有大姑父家的展浩表哥。”

崔立冷冷地哼了一声:“张金宝是个什么人,吃喝嫖赌抽大烟,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也就不奇怪了。”言下之意,余海风欠妓院的嫖资,是有的。

余海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

余成长看他浑身湿透了,又问了一句:“你这一身怎么闹的?”

余海风回答道:“掉到沅江里了。”

崔玲玲一直没有说什么,但眼神不喜,双眉紧皱,脸若寒霜。

余成长想了想,慢慢地问了一句:“海风,爹再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有没有去那肮脏地方?”

余海风扑通跪在父亲的椅子前,坚决地回答道:“爹,娘,我真的没有去,我是被人冤枉的。”

崔立怒道:“你是冤枉的,别人为什么没有冤枉你弟弟海云,为什么没有冤枉你表哥展浩,偏偏就冤枉你了?”

余海风没有回答。

余成长伸出一只手,阻止崔立继续说下去,低头看了余海风一眼,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海风,爹相信你,这件事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先回房间换套衣服,别着了凉…”

余海风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父亲和母亲,上楼换衣服去了。下面传来崔立愤怒的声音:“成长哥,你不能这样惯孩子,长期下去,那还得了?”

崔玲玲也埋怨余成长:“成长,孩子有错,应该教育呀!”

余成长平静沉稳地回答:“海风说他没有做过,就没有做过,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

崔立重重地跺了跺脚,一把拉住余海云:“海云,跟舅舅学武去!”崔玲玲也赌气别过头去,不看余成长一眼。

余成长缓缓站起来,看了看妻子,声音温柔如水:“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生气…”

崔玲玲身子动了动,余成长扳过她的肩膀,才发现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

河街,两栋窨子屋之间,有一个用竹篾席子围起来的摊点。一根竹竿挑着一盏风灯,一副馄饨担子,三张矮桌子,几个小凳子。这里是老王的香辣馄饨摊。老王六十岁了,没有儿女,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码头扛包,摔残了腿,自后改卖馄饨。

老布和老王相对而坐,老王嘴里叼着一个用竹筒做成的烟斗,吸了几口,然后把烟斗递给老布,老布接过烟斗,也吸了几口,又还给老王。

老布一句话不离本行,道:“老王,做人要信主啊!”

老王和老布已经有几年交情了,听这话也不知道有多少遍了。老布这个人,就这么一根筋,见了任何人,都是这么一句话:“做人要信主。”洪江人实在,往往问他:“主是什么?”他会说:“主是上帝。”

有时候,老布也会对别人说:“做人要信主,因为你是有罪的,如果不信主,就得不到主的庇佑,得不到救赎,日后会下地狱的。”

别人一听吓了一大跳:“我有什么罪?我不偷不抢,不坑人不骗人,我犯了什么罪?”

老布一脸严肃:“原罪!人都是有罪的!”然后他耐心地解释人为什么有罪,这就要从上帝创造万物说起。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人是尘土…女人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因为她是男人的肋骨和尘土做成的…

听的人如坠落在云里雾中,摸不着头脑:“我怎么是尘土了?我不是爹妈生的吗?我们不都是爹妈生的吗?我老婆是丈母娘生的,怎么就是我的肋骨和尘土做成的?”

要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太难了!老布解释累了,就翻开《圣经》,庄严地捧到别人面前,认真地说:“你看,《圣经》上面说得清清楚楚。”

人家一个字也不认识,也就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双方不欢而散。老布并不气馁,遇到下一个人,他又会把这些重新讲一遍。

老布在洪江传教,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让洪江人明白了主是什么。洪江人往往会恍然大悟:“你说的不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

老布就会大急:“不对,你们那是邪神,我的主才是正神。”

为了证明这个邪神和正神,老布必须引经据典,他只能捧出《圣经》,可是没有一个人认识《圣经》上的字呀!

尽管整个洪江没有人信老布的主,但几年过去,大家都知道,老布是个好人,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外国老头儿。这老头儿也是奇怪,竟然把别人的家乡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一点都不见外。比如上次为白马镖局募捐,老布就异常积极,没想到古立德横插一杠子,把这募捐的事,交给了汛把部署和巡检司。老布不喜不怒,照样我行我素,整个洪江城,只要有什么善事,肯定少不了他老布。

在洪江,老布只有三个真正的朋友。这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余兴龙和王子祥。这两个老人已经活成了精,均已经超过八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就是稀中之稀了。到了这种年龄,看人一盯一个准,他们自然看明白了老布是个好人,所以就愿意和他交朋友。老布也觉得,这两个人在洪江的威望之高,无人可比。如果他们两人信主,那么,洪江就会有一大批人跟着信主。

老布常常和这两个人在一起,他们下棋,他就看棋。两人还喜欢听老布说话。说什么?说各种海外见闻。如果换了别人,老布说的那些经历,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可这两个人不一样,他们年轻时走南闯北,从云南去过缅甸、泰国和印度,自然就知道,这个地球很大,地球上还有很多国家。老布见两人喜欢这些,也就有意提起这个话头,讲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偶尔也讲一讲宗教。可只要一涉及宗教,两人就会不约而同地说:“东方有东方的神,西方有西方的主。”

另一个和老布交好的,是余海风。同样,余海风喜欢听老布说话,尤其喜欢听老布说那个在西方叫哲学的东西。老布说那是哲学,可余海风总觉得,西方的所谓哲学,和东方的道或者印度传过来的佛,好像区别也不是太大,甚至和老布所说的主,似乎也是亲戚关系。这样一想,余海风就明白了很多事,觉得突然长大了不少。

即使整个洪江城都接受了老布,可他还是没有发展一个信徒。

没人信,老布也不痛苦,他仍然坚持做着同样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多少次对老王说同样的话了。不过,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老王竟然改变了态度。老王说:“老布,你总说人要信主。我问你,如果我信了主,主能不能帮我卖馄饨?”

老布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老王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失望:“我以为信了主,主能帮我卖馄饨。主既然不能帮我卖馄饨,我信主有什么用?”

老布忙道:“话不能这么说,信了主,主就能给你指明正确的道路。你现在迷茫了,说明你心中有忧愁,心中有忧愁,不找主,找谁呢?”

老王说:“我心中的忧愁就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不能多赚几个钱,哪一天不能动了,不就等死吗?唉!这都是命,要不是三十年前出了意外,说不定我也修了一栋这样的楼。”

老王用手指了指旁边的窨子屋,黯然失色。

老布耐心地给老王讲解:“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相信主,主会拯救所有人。”

三个人走了过来,老王忙站起来,对老布说:“你可以说主,别耽搁我卖馄饨。三位掌柜的,吃馄饨吗?我老王的馄饨,洪江谁不知道呢?”

过来的正是狼王千人斩和他的两名保镖。三人本没什么特别的事,每天就在洪江城里闲逛,一是打听消息,熟悉情况,二是密访少当家的。千人斩对少当家的溺爱得什么似的,这少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荒郊野地里待不住,一有机会,就往外跑,喜欢跑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们来洪江已经几天了,连少主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白狼带着另一支十几个人的队伍,也在洪江城里转悠,任务和千人斩是一样的。他们那边的消息是,有几次在街上见到了少主,可少主太古灵精怪,一眨眼工夫,又跑没影了。

千人斩之所以在一个街头馄饨摊前停下来,不是想吃什么,他们才刚刚吃过。他是看到了老布胸前挂着的十字架。千人斩的胸前也有这么个十字架,是十多年前在云南驿道上抢了另外一个土匪的,戴在胸前也就是好玩,后来戴习惯了,就一直戴着。这次进洪江,担心一些明显的特征被人认出,他不得不取下来,放在山洞中。狼王看到老布胸前的十字架,就想问个清楚,这个十字架究竟有逑用。

程正光以为老大想吃馄饨,扔在桌子上一块铜板:“煮三碗馄饨,多放辣子,钱就不用找了。”

一碗馄饨也就几文钱,一个铜板值八十文呢。老王难得遇到这么大方的客人,连声道谢,揭开锅盖子,下馄饨。

狼王说:“多煮一碗,给他。”他指的是老布,此刻,他正坐在老布旁边。老布仔细地打量他,他也看了看老布的脸,目光落在老布胸前的十字架上。

他问老布:“你是啥逑地方的人?”

老布在洪江已经有六年多,经常到乡下传教,能听懂这个逑字,是一些粗人的口头禅。老布不生气,笑眯眯地道:“我从意大利来…”

程正光插了句:“比洪江大吗?”

老布斟酌了一下:“意大利是一个国家,在遥远的西方…中间隔着太平洋,坐船要几个月…”

狼王用手指了指老布胸前的十字架:“别扯啥逑太平洋的。你戴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老布顿时精神大振:“十字架是一种古老的标志,具有极其特殊的神秘意义。在巴比伦时代,十字架代表太阳神。同时,十字架也代表生命之树,是一种生殖符号。竖条代表男性,横条代表女性。”

老布说了一堆,狼王等人根本听不懂,最后这句,他们听懂了。

狼王说:“原来,十字架就是男人搞女人。有点意思。”

老布觉得狼王这样说,是对上帝的亵渎,有点不快,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解释:“十字架还是一种古代的刑具,专门用来处决死刑犯。当初,基督耶稣被犹太教当权者拘送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并判处死刑。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死后第三日复活,复活后四十日升天。因为十字架和基督耶稣产生了联系,因此,在基督教圣徒心目中,十字架,便有了特殊的意义,被用作坚定信仰、洁净心灵之用,是神圣的。”

老王给几人端上馄饨。老布说得滔滔不绝,狼王千人斩和程正光听得一头雾水,老布也看出两人疑惑,就总结了一句:“就是主的福音,要拯救世界上的人。”

程正光说了句:“天下这么多人,他救得过来嘛!”

老布严肃地说:“主是无所不能的,你们要相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