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来伸出四个手指。

张祖仁说:“不成,最多这个。”他伸出的是一个手指。

正在这个时候,王顺清王顺喜兄弟闯了进来。张祖仁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坐,也没有叫上茶。王顺喜毕竟是张祖仁的妹夫,也不管这个大舅子爱不爱,直接在他那边的软榻上坐了。王顺清虽然极不情愿,毕竟不能站着,只好和胡不来打了声招呼,挤到了他的身边。

张祖仁不太情愿地向后墙边靠了靠,淡淡地问:“什么事?”

王顺清正要开口,王顺喜抢先开了口,说:“和胡师爷说的,是同一件事。”

张祖仁倒有了点兴趣:“你们和不来商量好的?”张祖仁有意不叫他胡师爷,这是要贬低他一点,又不好叫他的小名,只好临时叫了不来。

胡不来要撇清自己,又不好直接否认,只好以退为进,道:“你们知道我找张老板所为何事?”

王顺清说:“老子日你个乖,除了剿匪,还能有什么事?”

王顺清是个极精明的人,但细节方面,往往没有弟弟王顺喜把握得好。王顺喜之所以有此一说,原是要套胡不来和张祖仁的话,没想到,话已经被三哥挑明,只好改变策略,和盘托出。一听说两兄弟是来借兵,胡不来便暗暗向张祖仁摇头。

张祖仁似乎根本没看胡不来,答:“洋枪队是西先生的,我做不了主。而且,洋枪队什么时候回洪江,也说不定。”

在洪江耽搁了几天,古立德竟然一大早把胡不来叫起来。胡不来走到外面一看,天是黑的,下着雨,外面停着一辆旧马车。胡不来不解地看了看古立德,问:“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古立德说:“当然是去县衙。我这个新任县令,进入黔阳已经好几天,连县衙的门朝哪里开还不知道呢,那怎么行?”

胡不来怀疑这个古立德不是正房生的而是偏房生的,怎么歪主意一个接一个,全不走正道?周永槐和赵廷辉等,第二天已经赶回县城,古立德留在洪江,是因为发生了盗匪大案,有些事需要他处理。就算如此,哪一天去县城,完全可以大鸣大放,大摇大摆啊,有必要偷偷摸摸,搞得这么神秘吗?当然,胡不来也有点私心,如果县太爷坐着四抬呢轿,仪仗开道,自己这个师爷,也可以跟着风光一回。现在这么干,倒成了锦衣夜行了。

既然主子要这样干,作为奴才,胡不来虽然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他四处看看,站在那里,没动。

古立德说:“你站着干什么?登车啊。”

胡不来说:“马智琛呢?没看到马智琛啊。”

古立德一来到黔阳,便招了一个年轻的差官,表面上说是为了破无影神手和采花大盗案,胡不来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马智琛,是古立德下的一步暗棋,是针对黔阳官员的。既然马智琛是古立德新招的下差,似乎应该和古立德一齐回黔阳。

“他另外有安排,不去黔阳。”古立德说。

古立德自己先登了车。胡不来身上什么地方抖了一下,跟着也登了车。车夫一甩马鞭,马车便向城外驶去。洪江到黔阳,沿着沅水岸边一直向前,一边是奔流不息的沅水,另一边是一畦一畦的油菜田,远处山峦起伏,在烟雨之中,朦胧而又明灿。古立德的心情大好,走在这初春的江南烟雨之中,一路轻声吟唱着什么。

胡不来却心有不甘,眼看着一大笔钱就要到手了,没想到古立德说走就走。不成,他得想个办法,过几天再往洪江跑一趟,长熟的稻子,自己不收割,就会被别人割走了。

“大人,剿匪的事情,怎么办?”胡不来小心地问。

“什么怎么办?”古立德问。

胡不来想了想,字斟句酌:“大人不是想先在洪江把民团搞起来吗?我以为大人会把民团搞起来再走。”

“谈谈你的看法。”古立德又问。

胡不来说:“我有些担心,野狼帮吃了亏,可能报复。洪江没有城墙,只有五十来人的汛兵,若是野狼帮进入洪江城劫掠,洪江要吃大亏。”

“这件事,你要多操点心。”古立德说。

胡不来心中暗喜,表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请大人明示。”

古立德说:“我初到黔阳,人生地不熟,好多事,不好动作。你不同,你是当地人,就算不熟悉情况,关系也比我熟。到了县城之后,除了日常的工作,你要尽快拿出一个剿匪计划。这件事越快越好,不能拖。野狼帮人多势众,他们如果来夺城的话,说不定洪江城就被他们占了。这种事,绝对不能出现。”

胡不来打了个寒噤,说:“土匪如果真的占了洪江城,天就塌下来了。”

“是啊。土匪如果占了洪江城,就算土匪不杀我们,朝廷也会杀了我们。”古立德说,“所以,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必须拿一个详细的剿匪计划出来。”

※※※※※※※※※

余海风在二姑父家吃的晚饭,出门时,已经万家灯火。

这些天,谣言满天飞,一天几惊,都说野狼帮攻来了。

古大人虽说要剿匪,但具体怎么搞,还没有明确的安排。洪江人却等不得了,由刘承忠、马占山等人出面联络,洪江有重大影响的乡绅余兴龙、王子祥等人全力支持,决定成立洪江民团。民团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专职的,称守城队,人员向社会公开招募,由洪江各商会共同出资,马占山负责训练和指挥。另一部分属义务性质,称护城队,由整个洪江城的青壮年组成,原则上每户至少出一个人,多者不限,训练和指挥由刘承忠负责。

余海风实在不想待在家里,一家人对他虽然客客气气,可他不知哪里的感觉出了差错,总觉得家人在防着他一般。恰好二姑父要组织护城队,余海风便主动跑过来帮忙。

老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在江南,这种雨有一个专有名称,叫麻风雨。细雨丝飘飘洒洒,如千万根细细的麻线,随着微风飘动。走在雨地里,你几乎感觉不到雨滴,只能感到脸上有丝丝的冰凉之意。

洪江毕竟是商埠,对于有些人来说,真正的商场生意,夜晚才开始。洪江的夜,灯红酒绿,家家门口高挂着灯笼,尤其在这样的雨夜,灯笼射出的光,被细雨氤氲之后,形成一种特别的光晕,因此就有了非同一般的美。这样的夜,这样的烟雨迷离,古街之中某位女性撑着油纸伞的画面,多年以后被某个诗人永远地刻进了人们的记忆。

余海风出门,正想是不是回去找二姑父拿把伞,旁边闪出一位姑娘,是刘巧巧。

“巧巧,你怎么在这里?”余海风心跳加速,一阵狂喜。

“下雨了。”巧巧说着,将一把伞塞在他的手里。

余海风很想和巧巧说几句温热的话,哪怕是和这雨夜一般迷离的话也成,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巧巧已经转身跑开了。巧巧跑着进门,扭动身姿的背影,就这么永远地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在心中暗叹了一回,跨出门,撑开伞。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不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

罗小飞,余海风脑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名字,他立即加快脚步,向前追去。他之所以追,有两个原因,其一,当然因为上次罗小飞的神秘,其二,他本能地觉得,这家伙在忠义镖局周围转悠,显得很鬼祟,似乎不怀好意。

余海风追到前面的巷口,看到前面一个小乞丐在奔跑。从背影判断,确实是罗小飞。

“罗小飞,你给我站住!”他大声叫喝,并且加快脚步,脑中同时闪出另一个念头。罗小飞不是来投亲的吗?既然到了洪江,为什么还是一身破烂?是朱掌柜不肯收留他,还是他对自己说了假话?

向前追了两个街口,竟然再也见不到罗小飞的身影。

找了一阵,实在找不到,余海风只好往回走,没走多远,到了太白楼前。太白楼是一个气派非凡的三层楼房,二楼正中,三个镏金大字:太白楼。大门两边有一副对联: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传说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游历在此,并在这个地方喝酒写诗,于是就有了太白楼。太白楼在洪江有三个最:菜最好,酒最香,价格最贵。

离太白楼不远,有另一幢构造雄伟的三层楼房,楼房的前面,挂着一排大红灯笼,灯笼上面,是大大的招牌:万花楼。万花楼是一座青楼。洪江的青楼很多,大大小小近百家,全都集中在余家冲以北,离余家冲有一点小小的距离。这座万花楼,却是离余家冲最近的,几乎就到了余家冲街面上,离大佛寺的距离也不远。

这座青楼,引起了洪江很多人的愤怒,有不少商户,曾联名写信,要将这家青楼搬走。可是,这家青楼的老鸨花蝴蝶,不知有什么手段,不仅不受影响,反而生意大旺。在洪江所有的青楼妓院中,万花楼差不多是开业最晚的一家,但现在却成了最红的一家。

万花楼和别的青楼完全不一样。别的青楼姑娘们站在门前,搔首弄姿,或者站在绣楼上,抛媚眼,送秋波,淫声浪语,恨不得把路过的男人拉进去。但万花楼外面看不到一个姑娘,只是里面隐隐约约有些丝竹之声传出来。

万花楼离余家很近,每次余海风经过这里,都会被那丝竹声打动,同时,脑中会冒出巧巧的笑脸。余海风想快步走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迈不动腿,似乎不远处的万花楼有一种特殊的磁力,在深深地吸引着他。正当他愣神的工夫,几顶呢轿过来,停在太白楼门口。从每一顶轿子上下来的,都是一个洪江公子。余海风知道,这洪江城里的商人,实在是太有钱了,有钱人家,最容易出产的便是浪荡子,都是钱烧的,说坏吧,坏不到哪里去,说好,那是半点都说不上。有吸鸦片的,但只是浅尝辄止,自然也有嫖娼的,却很少有醉倒在花柳巷,至于喝酒赌钱,倒是常事。那种抽大烟抽到倾家荡产,赌钱赌掉金山银山的,和这些浪荡子也玩不到一起。

余海风和这类人也不是一类人,不想和他们纠缠,正想绕开,却听到一个人在叫:“海风表弟,是你啊。”

余海风一看,是大姑父王顺朝二儿子、王熙美的二哥王展浩。余海风比王展浩小两岁,以前也在一起读过私塾,从小就以兄弟相称。

余海风应了一声:“表哥,来喝酒呀!”

“是喝酒,也是商量点事。”王展浩几步走过来,一把拉住余海风的手,大声道:“各位兄弟,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大表弟,风云商号大少爷余海风,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前几天青羊坡,他一出手,把土匪杀得人仰马翻。”

几个穿着丝绸长袍马褂,戴瓜皮小帽的公子哥儿围过来。余海风都认识,有蔡记药材的蔡少爷,李记杂货的李少爷,路记布行的路少爷。大家纷纷向余海风施礼,余海风也一一抱拳还礼。这些人虽说是浪荡子,可浪荡子最崇拜英雄,在他们眼里,余海风就是大英雄,是他们的楷模。

浪荡子也是有血性的,这些人今晚约在一起,就是要共商剿匪大事。既然遇到了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哪里肯放过?大家七拉八扯,硬在拉着余海风共襄盛举。余海风虽然和这些人年龄相仿,但和他们鲜有来往,此时有些无可奈何,只得进来。

太白楼一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房。平常,余海风跟着父亲参加一些掌柜的宴请,或者家中宴请别人,在二楼包房吃过饭。在余海风看来,太白楼二楼的包房,已经是非常奢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不过,他从未上过三楼,不知三楼的雅间,到底是怎样个光景。这次,那些浪荡子上的,恰恰是三楼。

走进三楼,余海风立即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雅间了。

所谓雅间,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边,是一个一个单独的雅间,没有门,只是向北的一面墙,由屏风隔着。而那屏风,一律的花梨木雕就。北面,是一个戏台,戏台上端坐着十几个人,面前摆着各种乐器。不用说,这是戏剧班子的乐师们。一个戏剧班子乐师就有十几个,那这个戏剧班子应该有何等规模?再看雅间里面,铺着的是从波斯进口的羊毛地毯,墙壁上除了木雕的中国花鸟,竟然还挂着西洋画。

大家刚刚落定,又有一个人跨进来,这个人显得有些胖,走动时,喘着气。余海风认识此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是彼此不投契,几乎没有来往。他是张祖仁的宝贝儿子张金宝,因为他的姑姑嫁给了王顺喜,余海风和他还算沾亲带故。

“哟,海风也在啊。”张金宝说:“好好好,今天大家人齐了。”

余海风不想理张金宝,又不好不打招呼,问:“你们今晚是唱的哪一曲?”

张金宝大模大样地说:“哪一曲?我今晚请大家吃的菜是太白楼最新推出的少爷待客菜,喝的酒是川东太白酒庄运来的正宗太白酒。有酒有菜当然还得有戏看,今天请来的戏团是长沙盛兴戏团…”

几个少爷纷纷喝彩。

“上菜…”张金宝一声吆喝。

“来…”戏台上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回应。“呛!”一声锣响,大家往戏台上一看,一队金甲壮士鱼贯而出,在戏台上交叉走马灯。原来是戏开场了。

戏团表演的是大戏:霸王别姬。开始是交战的场面,人马攒动,热闹非凡。

菜一道一道上来,上菜的都是年轻漂亮姑娘,上一道菜报一道菜名:桂花鱼肚、三丝鱼翅、锅巴海参、洞庭龟羊鲜、盐水蹄膀等。高端,大气,奢华,上档次。酒与寻常的酒也大大不同,香醇,回味悠长。

酒桌上,众人要求余海风讲一讲和土匪战斗的经历,余海风毕竟年轻,经不起挑逗,绘声绘色讲了一通,众人再一次大赞英雄,纷纷向他敬酒。此时,张金宝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掏钱请客,原以为是绝对的主角,岂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搞得他连配角都算不上了。他可是洪江首富的公子,洪江第一少爷,岂能容忍别人抢了自己的风头?张金宝当即招手,叫来小二,说:“去,把刚才那个花旦叫过来,给几位爷敬酒。”

小二顿时面现难色,说:“爷,花旦小桃红刚刚下场,喝口水,润润嗓子,还要上场呢。”

张金宝一听火大了:“戏班子是老子花钱请的,老子说怎样就怎样。去,叫她过来,戏先停一停。”

有钱就是大爷啊,哪怕这太白楼不是他张家的产业,毕竟,戏班子是他包场。

小二下去,不一会儿,戏台上的戏就停了。旁边还有些食客,半天见戏没有开场,在那里起哄。张金宝无所谓,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在洪江城里,谁才是真正的大爷。

花旦带妆敬酒,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余海风不想凑这个热闹,起身离开,走到外面的楼道上吹风。麻风雨还在下,似乎还大了一点。这里是太白楼的后院,正对面,就是万花楼。与太白楼的喧闹相比,万花楼倒是显得静,丝竹之声,就像这雨,软软绵绵的,给人的感觉像是卧在棉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