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忠说:“这第一要务嘛,以我的浅见,是禁烟。烟祸猛于虎啊。第二件,是剿匪。如今这世道,也不知怎么了,匪盗四起,早已经没有了太平。”

“匪祸四起?这从何说起?”古立德道,“本官久居京城,从未见过有匪祸四起的折子啊。圣上一直以为四海歌舞升平呢。”

刘承忠说:“是匪祸四起,还是歌舞升平,相信古大人很快就知道了。”

“难道说,这地方官都在欺上瞒下?若是某一两个地方官欺上瞒下,还好理解。匪祸这种事,只有所有的地方官员一起隐瞒,才能瞒得住啊。”古立德显然不相信此说。

刘承忠也懒得和他说了,暗想,这人真是个呆子,不欺上瞒下,这官还能当得下去吗?自古以来,哪有不欺上瞒下的官?像眼前这种官,只能到戏文里才能找到。这位老先生,大概是戏文看多了吧。

休憩一回,准备起镖上路。

陈铁锋正准备喊出起镖号子,却听到远处有镖号传来:“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陈铁锋将要喊出的号子收了回去,看着刘承忠。

刘承忠说:“我们再等一等,反正不远了,让他们先过吧。”

刘承义却大声反对:“不让,我们为什么要让?”

刘承忠说:“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只不过是让一步路而已,我们又少不了什么。”

“让让让,我们都让了他们二十年了。”刘承义显得义愤难平,“他们白马镖局,自从落户洪江,就想抢我们的风头,时时处处和我们作对,想把我们打下去。可你倒好,总是一味地让,难道我们怕他们不成?”

刘承忠沉稳地道:“我们走的是仁义镖,他们走的是威武镖,道不同!”

刘承义的牛脾气上来了,平常对大哥言听计从,今天似乎是想争一争,怒道:“道不同,什么道不同?他们走镖,我们也走镖。当初,他们刚来的时候,能有多大规模?而这些年,他们都快超过我们了。大哥,再这样忍,这洪江第一镖局的名号,就会变成他们的了。”

刘承忠威严地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出声,坐在那里没动。

刘承义却不肯罢休,心中积攒了多年的气,都想倒出来:“大哥,你怕什么?在洪江,我们怕谁?这么忍下去,我们忠义镖局,说不定就断送在我们兄弟手里了。”

“胡说八道。”刘承忠断然喝道,“不忍,才会断送在我们手里。”

在忠义镖局,恨白马镖局张扬跋扈的大有人在。不仅仅是忠义镖局,就算是洪江商户,也因为白马镖局的出现,分成了两派。一派和忠义镖局走得近,有货都会请忠义镖局押镖,另一派自然和白马镖局走得近。当然,两家镖局虽然一直较着暗劲,表面上,还是和睦相处的。

唯一的例外是余海风。

余海风和马家少爷马智琛私交甚好。就像余海风是余家的另类一样,马智琛也是马家的另类。两人在同一间私塾读书,彼此很谈得来。只不过,白马镖局同忠义镖局以及余家的关系不好,两家都严禁自家晚辈来往,余海风同马智琛的友谊,也只能藏在私下里。

官道上,白马镖局过来了,最前面一条大汉,手里高举着镖旗,是三尺长一尺宽的杏黄旗帜,四个镶金边大字:白马镖局。汉子身穿羊皮袄子,脚踩高筒马靴,背上背着一个箭囊,腰上悬挂着一张大铁弓,外加一把弯刀。环眉豹眼,满脸络腮胡须。此人是白马镖局二镖头马占林。

忠义镖局走的是仁义镖,白马镖局走的是威武镖。仁义镖不宣示武力,只是派出几名趟子手走在镖队的前面,一个人喊镖,趟子手们呼应。威武镖要宣示的就是武力,往往在前面安排两组镖师,既是探路,又负责喊镖。

马占林看到忠义镖局的镖车整齐地停靠路边,知道他们在忍让。类似的事情,白马镖局也不是头一回遇到。马占林冷冷地哼了一声,勒住马,打了一个呼哨,几匹马立刻勒转,原路返回。

很快,白马镖局的十辆镖车大模大样地过来了。

“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喊镖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白马镖局有一个规矩,只要在走镖的时候遇到忠义镖局,无论是镖师,还是趟子手,甚至赶车的车夫,就会齐声高喊白马镖局的镖号,为的就是在气势上压忠义镖局一头。总镖头马占山,骑着一匹高大白马,双腿一夹,白马加快脚步,向前跑去。马占山有一头卷曲的头发,眼如铜铃,胡须根根如钢针,大鼻子,羊皮袄子,肩膀上背着箭囊,腰上挂着乌黑的长弓,一口腰刀,杀气腾腾。

没一刻工夫,马占山到了忠义镖局前面。因为忠义镖局在官道旁的空场,马占山只是在道中停马,双手一抱拳,冲着刘承忠道:“刘总镖头,有偏!”

刘承忠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双手抱拳,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马总镖头,请!”

白马镖局的车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去。无论是忠义镖局还是白马镖局,都是大镖局,平常押运的大多是货物,会有几十辆镖车。但这次,两家镖局,押运的是同样的东西:银两。洪江几千商户,有一个共同的规矩,每年三月,全部结清上一年的货款,而且是现银结算。洪江虽有三十几家钱庄票号,却只是银票往来,现银不多。所以,每年三月,那些大的商号,便需要去长沙运银子。

金银镖也就是重镖,通常镖车虽然不多,镖局出动的镖师却多。这样的镖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整个镖局就算倾尽所有,也不一定赔得起。

难怪马智琛和余海风会对味,他和余海风一样,走在镖队的最后。走在最后,通常是押镖,安排的一般都是非常重要的人。马家比刘家人丁兴旺,马占山有三兄弟,而这三兄弟,每人都娶了好几房,马智琛这一辈,更是多达二十人。走在最后的,正是老三马占坡和马智琛。

镖师最重要的本事之一,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在最后的马智琛,早已经看到了余海风。碍于某些场面上的事,余海风从云南回来后,一直不曾和马智琛见面。因此,两人目光交流的时候,便是询问。

一个说,我听说你回来了,还好吗?另一个说,还是那样,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不喜欢的人。一个说,我也一样,好像大家都不太喜欢我。另一个说,你怎么相同?你们马家可是把你当宝贝。一个说,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不喜欢这个家族。

也就在此时,马智琛的眼睛突然一亮,注意力转移了。余海风看到,马智琛的目光,被两个女人吸引了。

余海风的心猛地一抖,莫非智琛也喜欢她?是她还是熙美?没有搞错吧?他明明知道巧巧是我喜欢的女人,巧巧也喜欢我。

与此同时,余海风看到了弟弟的目光,那是箭一样的目光,射向马智琛,隐隐有一股凌厉的杀气。

马智琛和余海云同龄,和余海风一样,也是私塾的同学。只不过,余海云和马智琛玩不到一起,似乎从小就针锋相对。看到他们的目光,余海风又增加了一层心事,余海云是自己的亲弟弟,马智琛是自己最好的少年朋友,莫非他们两人都喜欢刘巧巧?这可如何是好?

白马镖局的镖队渐渐远去,忠义镖局又多休息了一些时间,刘承忠才让陈铁锋发出起镖信号。

“合!吾──”这次是合字短促,吾字拖长。镖师们收起刀枪,站到路边,趟子手迅速各就各位,最前面是八名趟子手,他们手握大刀,一齐喊起来:“义传四海,信达三江。”

才走了几步,前面的镖车开始放慢速度,各车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余海风知道,这通常是遇到前面有不明情况,担心强人设伏,将镖车截为两断,前后不能相顾,才收缩镖队。余海风向前望,恰好看到刘承忠伸手入怀,从怀里掏了一下,拿出什么东西,交给身后的趟子手。趟子手接过,小跑着向山坡走去。山坡的一棵树下,半躺半卧着一个人。趟子手走近那个人,弯腰,将什么东西放在那个人面前。余海风明白了,那一定是个乞丐,或者穷苦人。忠义镖局有个规矩,走镖途中,对乞丐、落魄之人,施予小钱,以示仁义。

余海风走近时,才看清,果然是一个乞丐,头发蓬散,遮盖着大半张脸,破烂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脚上穿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脚边放着一个破碗,一根木棍。

余海风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深知社会底层还有更多人,不被这个世界接纳,对他们,余海风永远怀抱同情之心。他当即下马,快步向山上走去,来到乞丐面前站定,然后伸手到怀里摸。他的怀里并没有多少钱,只摸到一个铜板。

清朝没有统一的铸币厂,只是出规格,各地自行铸造,所以,通用的钱币形制上大有不同。但总体来说,只有四种钱币,一是现银,二是银元,三是元宝,四是铜钱。银子有经过铸造的,通常有官银和私银之分,没有经过铸造的,称为散银或者碎银。银元是由银子和其他金属合铸而成,相当于现在的百元大钞。元宝也叫铜板,主要以铜为原料铸造而成,相当于现在的几十元钞票。民间年画,画的元宝都是船形,其实那不是元宝,而是官银。此外就是铜钱,也称制钱,因为外圆内方,也被称为孔方兄。

余海风蹲下去,两人目光的距离有两三尺远。余海风看到乞丐一张肮脏的脸上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这双眼睛和他目光相碰的时候,显得有些慌乱。乞丐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脚,半蹲半跪起来,一双手抱在胸前,警惕地望着余海风。

余海风笑了笑,低声说:“兄弟,别怕。”他一边说,一边摊开右手,右手掌心之中有一个铜板,慢慢递到乞丐的面前。

乞丐的头发披散,他低头看了看余海风掌心之中的铜板,又抬头看了一眼余海风的脸,右手动了动,没有接余海风的铜板。

余海风以为他是胆子小,不敢接,微笑了一下,伸出左手,握住乞丐的右手。他感觉乞丐的右手颤动了一下,乞丐的手心有些脏,但他衣袖底下的肌肤很白。

余海风把铜板放在他的手心,微微一笑:“兄弟,春寒,去买碗酒,暖暖身子。”松开了乞丐的手,站起来。朱七刀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两人,右手之中的短刀不时抛起来,在空中转几个圈子,又稳稳当当地接在手中。

乞丐握着铜板,一抬头,正碰到朱七刀凌厉的目光,立刻把头低下了,看着手心之中的铜板。

余海风没有看到这些,走到朱七刀身边,翻身上马,说:“七刀叔,我们走吧!”

朱七刀又冷冷地看了一眼乞丐,双腿一夹,马儿迈开了腿。

※※※※※※※※※

西天最后一抹余晖褪尽,暮色从某个神秘之处悄然走出,在大地间游荡。

忠义镖局的车队终于走进了雪峰镇。按照原计划,进入雪峰镇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因为给白马镖局让路,耽误了一点时间,才会在傍晚时分进入此地。雪峰镇,是黔阳县东部雪峰山脚下的一个集镇,向东经洞口、隆回连接宝庆(现邵阳)和长沙。

古代经济,其实就是交通经济,路通才能财通。在整个湘西南,洪江具有独特的区位优势,因为处于沅水和巫水交汇处,水运交通极其发达,最鼎盛时,码头上停泊的各类船只,通常都会有五六百艘。除了水路,还有两条陆路。一条经镇远到贵阳、昆明、缅甸、印度等地,属于古老的茶马古道的起点之一。另一条,就是忠义镖局正在走的这条,通达长沙、汉口。故而,洪江素有七省通衢之称。

雪峰镇之所以成为一个山区大镇,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来往于洪江和长沙的官商均要在此歇息,以便第二天翻越雪峰山最后一个山峰。

雪峰镇的出云楼,是忠义镖局常住的客栈。客栈只有三间上房,忠义镖局早已经订下了。现在,队伍中多了古立德,新任的县太爷,让他住普通房间,似有不妥。刘承忠只好将其中一间上房让给了他。之所以要订三间上房,一是刘承忠兄弟的房间,要放贵重物品,这些银子,是轻易不能离身的。兄弟两人,还要轮流值夜。陈铁峰是镖局的老人,在忠义镖局走了四十多年镖,如果不给他安排上房,实在是怠慢了。另外一间上房,自然就是给两位女眷准备的。女眷的上房自然不能让,刘承忠兄弟的也不能让,只好让出陈铁峰的上房给古立德,陈铁峰便和刘承忠兄弟挤在一起。

胡不来自觉当了县太爷的师爷,身份尊崇,也想要一间上房,可客栈实在无房,只好把这口气忍了。

十几辆马车进入大院,不需要吩咐,所有人开始忙碌,除了装银两的箱子要拆下来抬进上房,其余货物,仍然留在车上。所有的车子,都要用铁链锁在一起,马匹则牵进马厩,喂食草料和水。

余海风正在用铁链子锁马车。刘巧巧和王熙美从车厢里下来,余海云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扶两个表妹下车。

余海云:“慢点慢点,小心。”

两位表妹分别下车,各向余海云表示感谢:“谢谢海云表哥。”

余海云:“吃过晚饭后,要不要我带你们去镇上转一转?”

王熙美:“好哇。刚才一路走来,我看这里的风景太好了,还没看够呢。”

刘巧巧的目光落在正在锁车的余海风身上:“海风表哥,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吧。”

余海风:“再说吧,这次是重镖,又在雪峰山中,二姑父可能会安排我看镖。”

刘承忠站在门前,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人,大声道:“大家抓紧点时间,把车马安顿好后,分批吃饭。吃完饭后,没有安排值夜的人,早点回房休息。不要轻易离开客栈。”

刘巧巧和王熙美同时“啊”了一声。

余海云忙说:“二姑父,两位表妹想让我带着在镇上转一转。”

刘承忠脱口说道:“这次不行,我们押的是重镖,不能出丝毫意外。客人进进出出的,不好管理。”

余海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领着两位表妹向房间里走。上房在楼上,余海云将表妹送到房间,下楼时,恰好看到崔立站在那里,一脸坏笑地望着他。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崔立说。

“舅舅是什么意思?”余海云应道。

崔立说:“你就装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巧巧那丫头有意思,可人家的一颗心,好像在海风身上。”

镖银是贵重之镖,容不得有丝毫闪失。刘承忠、陈铁峰一进入房间就没有出来,晚饭也是送入房间。刘承义查完房之后,也回到了上房,再没有出来。

一个上百人的镖队,若是个个都要住进客栈,一间客栈根本住不下,得分好几家客栈。所以,绝大多数镖师们和趟子手,根本不可能进入客房,只能歇在镖车上。这样,也可以节省些盘费。余海风是货主,原本可以和舅舅以及弟弟一样,住进客房。但余海风同舅舅以及弟弟没什么话说,宁可和镖师们一起守夜。

镖师值夜,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两人,下半夜两人。两个镖师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为的就是不给贼人可乘之机。余海风是自愿值夜的,也就没有人要求他必须跟别的镖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