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真便带着朱怀镜他们去了斋堂。便有小和尚端了面来,说请施主慢用。圆真也请各位自便,就先告辞了。

舒天搅了搅面,忍不住摇头笑起来。朱怀镜明白他意思,就说:"你别以为不好吃。我吃过,味道很好的。"面做得的确精致,色香俱佳。舒天尝了尝,说:"对对,味道真的不错。"佐料就是些香菇、云耳、酸菜、辣油之类,口味却是自己做不出来的。

吃完了,便回房休息。都爬得很累了,正好扎实睡上一觉。朱怀镜好久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这会儿倒下去就呼呼人梦了。梦见办公楼的楼梯没有台阶了,只是光溜溜的木地板,竖着,很陡,还打了蜡。他一手抓住扶手,一手着地,怎么也爬不上去。原本四层的办公楼却成了摩天大厦,他的办公室也不在二楼了,而是在高高的顶楼。他爬呀

爬呀,好不容易爬上了最高层,却突然双脚一跪,身子飞一样地往下滑。先是沿着,然后就从空中往下坠落。身子像片树叶,在空中飘呀飘的,好大的寒风,吹得耳朵发麻。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他听到一阵沉闷的响声。

朱怀镜从梦中惊醒,恍然间四顾茫然。回头望见另一张床上熟睡的妻儿,才想起这是在荆山寺。心脏还在猛跳月u 才的梦太吓人了。这是不是某种预兆?难免想到了王莽之。朱怀镜越来越确信,吴飞案同王小莽有联系。陆天一案说不定也会牵扯王王莽之。都这个时候了,王莽之照样游山玩水,朝圣拜佛。这个山东大汉就有些可怕了。不知他

的底到底多深?

凭着直觉,朱怀镜知道,只要把吴飞案彻底抖出来,王小莽的尾巴就会露出来。王莽之也就完了。王莽之没事也得有事了。陆天一迟早也要咬出王莽之。谁都知道王莽之手伸得长,那么各地市和有关厅局还会有些人要被带出来。朱怀镜在官场的口碑就完了。当然官场中人,看上去修养都很好的,不会随意臧否人物。他们要么避而不谈,似乎

不屑提起他的名宇;要么提起他就摇摇头,觉得此人是个麻烦;哪怕是那些自称最直率的官员,多半也只会说:这个人,多事!哪怕王莽之真的罪该万死,有的人照样会为之扼腕:王莽之是毁在朱怀镜手里。

朱怀镜感觉进退维谷了。可是,他哪怕今天放人一马,只要有机会,王莽之必然还会对他下手的。真是滑稽,只几个月工夫,他便由王莽之的心腹而成心腹之患了。朱怀镜并无负疚之意。这件事上,无论讲做人之道,还是讲为官之道,他自觉间心无愧。

朱怀镜没了睡意,眼睛却闭着。看上去像是睡得很沉,而他的思绪却是万马奔腾。他脑子里上演的是很形象化的场景,包括抓人,审讯,办案人员的严厉,犯罪嫌疑人的狡辩等等。禁不住全身的血往头顶冲;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和。感觉到两边耳根发痛了,才知道自己一直紧紧咬着牙齿。他突然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暗自

道:干就同他干到底!

香妹这一头,就由不得她了。只要大年一过,他就拽着她上纪委去。想着香妹那可怜见儿的样子,他禁不住黯然落泪。香妹不久前还在说他,让他别贪小便宜吃大亏。可她自己很快就滑下去了。权力真是太可怕了。

小尼姑敲门了一,轻声道:请施主用团年饭。朱怀镜答应一声就来,忙叫醒香妹和儿子。稍作洗漱,就准备出门。陈清业和舒天已在门口候着了。

去了斋堂,却见往日成排成行摆着的桌凳,被围成一桌一桌的,僧尼们皆已围席而坐,正闭目念佛。朱怀镜他们自是听不明白,但闻嗡嗡一片,却很是肃穆。圆真合掌过来、迎着各位去了旁边一小室。算是这里的雅座吧。

"佛门规矩,就只有素菜了。请朱书记谅解。"圆真说。

"谢谢了,你大客气了。这也是平常人难得的经历啊。很好,很好广朱怀镜欣然遭。菜摆了满满一桌,无非是些豆腐、萝卜土豆、冬瓜、白菜之类。可做出的样子,有的像扣肉,有的像红烧牛肉,有的像煎鱼,有的像肚丝,叫人顿时口生清津。朱怀镜心想这和尚们到底俗缘难消,纵然吃着素的,也是想着荤的。这同有些花心和尚的意淫只怕

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听得外面唱经已毕,圆真便说:"我们就喝点饮料,鲜榨的果汁,添点喜庆吧。"

早有两位小尼侍应在侧,端了盘子过来,有西瓜汁、橙汁、西红柿汁、芒果汁。朱怀镜说声各取所需吧,自己就拿了杯西瓜汁。各自都拿了果汁,圆真便提议开席,祝各位新年快乐。朱怀镜正想着是否可以碰杯,却见圆真将杯子一举,径自喝了,他也就喝了。心想只怕也没这么多规矩,都各依心性吧。

淇淇说:"我要红烧牛肉!"

香妹便夹了儿子要的"红烧牛肉",轻声说:"哪有你要的?这里不许说肉。"

圆真笑道:"没事的,妇幼之言,百无禁忌。"

香妹笑了起来,"师父也把我们妇女同小孩一般看待啊。"

圆真忙道了歉,"是我失言了,失敬失敬。"各位都有些拘谨,朱怀镜想说些什么活跃气氛,又怕话不得体,犯了禁忌。平时他同国真说话也是口没遮拦的,但今天毕竟是过年。便总说这菜好吃,平日哪能吃上这么好的素菜?圆真谦虚几句,便说这里的师傅的确好,谁谁都表扬过他们。他说出的名字都是些大人物。朱怀镜又要香妹学几道菜

回去。香妹就说只怕这里师傅不肯教吧?圆真客套着说,平常手艺,哪敢在夫人面前说个教字?陈清业和舒天总不说话,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

毕竟不同平常的团年饭,吃得自然快些。都吃饱了,就散席了。圆真再三致歉,朱怀镜直道谢谢了。

朱怀镜在房间坐了会儿,看完电视新闻,就去圆真那里聊。天国真刚洗完脚,正好一位小尼端了洗脚水出来倒,而圆真还在穿袜子。朱怀镜觉得太冒昧了,圆真却没事似的,忙喊请坐请坐。

"一晃快两年没看见您朱书记了。"圆真说。

朱怀镜感叹道:"是啊,太快了。两年时间,你在佛门自是清净,外面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啊!圆真师傅啊,你是一年如一日,我是一日如一年啊!"

"朱书记也有不顺心的事?"圆真问道。

朱怀镜说:"不瞒你说,我这回上山,一想过个清寂年,二想大年初一烧住香。听说头往香最灵验了,不知我有幸烧得了吗?"

圆真忙又双手合十,先道了阿弥陀佛,再说:"朱书记,这个我就难办了。先前同你说过的,王书记上山来了,他要烧头往香。王书记对贫山很关心,他来荆都这几年,只要没有北京的领导来烧,每年的头往香都是他烧的。今年新上来的司马书记本来也想烧的,知道王书记还要烧,他就不来了。"

朱怀镜问:"冒昧地问一句:这头往香,按你寺里规矩,要四十万的功德。他们领导来烧香,都出吗?"

圆真笑道:"当然得出,求的是个灵验嘛。我们对外本不说的,你朱书记其实也是知道的吧。领导同志对我们佛教都很关心。四十万只是标准,其实偶尔没领导来烧,那些大老板来烧,就不止四十万了,给五六十万,八九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都是有的。"

朱怀镜就开了玩笑,"那么你是喜欢领导来烧,还是喜欢老板来烧?"

圆真却是正经说:"都一样啊!朱书记,其实你烧个二往香也可以的,照样灵验啊。"

朱怀镜问:"第二柱香要多少功德?"

圆真说:"通常是十五万,当然多多益善了。"

朱怀镜应道:"好吧,我就听你的,烧二注香吧。"

国真摇头道:"朱书记呀,你不知道啊,每年为这头往香,我都是伤透了脑筋。老早就有人开始约了。当然施主都是一片虔诚,所以才有贫山旺盛的香火。但也有一些有钱人,财大气粗,票子甩得梆梆响,硬要争着个头住。你说有人出人十万,他就说要出一百万。我这里可是佛门净地,又不是搞拍卖啊!未必你钱多就能烧着头往香。还是领

导同志好说些,他们只要听说有上级领导要烧,自己就二话没说了。领导干部,素质就是不一样啊。"

朱怀镜听着不禁哑然失笑,说:"你这是在表扬我吧。"

圆真忙又念佛不绝,说:"哪里哪里,我一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和尚,哪有资格表扬你朱书记?笑话了。"

两人说笑一阵,朱怀镜就告辞了。他径直去了陈清业那里,把烧香的事说了。舒天才知道,荆山寺正月初一的香火钱如此昂贵,惊得眼睛天大。陈清业便笑道:"你别这个样子。我们可是一起烧香,佛祖自然一并保佑我们的。你若小气,菩萨就不保佑你了。"

舒天仍是摇头,"幸好烧个二位香。头注香的钱,我怕是这一辈子都赚不来。"

听得有人敲门。说了请进,就见小尼开门进来,提了香火香蜡鞭炮,好几大包。说:"这是圆真师父让我送来的,是你们明天要用的。五个人的,共五份。"

陈清业问:"有什么讲究吗?"

小尼说:"每包都写上自己的名字,哪里人氏。明天烧的时候,你们自己跪在佛前,许下心愿。佛祖慈悲,一定保佑你们。桌上毛笔、墨水都有。"

陈清业又问:"我想问一下。我们清早走得太早,没有取现金,带的是支票。支票行吗?"

小尼说:"平时施主都是拿现金来的,还没有人用过支票。我去问一下圆真师父好吗?"

小尼一走,朱怀镜笑道:"怕你开空头支票啊!"

陈清业也笑了,说:"有心烧香,谁敢开空头支票?就不怕菩萨怪罪?"

小尼进来回话:"师父说了,支票可以的。"

朱怀镜说:"舒天,你字写得漂亮些。"舒天自然要说失书记的字好,这才提了笔,-一写上各人的姓名、地址。陈清业便掏出支票,填了个拾五万元整。印鉴齐备,只需填个数目就行。明日要早起,便不再扯谈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房间,见香妹和儿子已睡下了。他知道香妹肯定没有睡着,却也不再叫她。他本想靠在床头静静,感觉眼皮子重了,就躺下去。可头一挨着枕头,人又清醒了。这一段总是睡不好,脑子里事情太多了。好不容易睡去,却仍是做梦。同白天的梦差不多,总是在溜滑而陡峭的路上走,不是往上艰难地爬,就是飞快地向下滑。不断

地惊醒过来,背上冒着汗。看来白天在滑溜溜的雪地里走了老半天,算是人骨人髓了。

正睡意赚陇间,有人叫门了。清醒过来,才知道是小尼姑催着他们起床了。听得大殿那边早已法器齐鸣,唱经如仪。又听得小尼在门外说:"请施主先洗漱吧,在房间等着,过会儿我再来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