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普笑道:"我听了感到很突然。但朱书记这么一说,我又平静些了。不然,我会以为是自己工作没做好。我嘛,听从组织安排,若依个人意愿,当然想继续跟在朱书记身边,可以多长进些。"

赵一普说的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当初是周克林推荐他做朱怀镜秘书的,可见他同周克林关系非同一般。要么是周克林先向他露了口风,要么是他自觉失意而找了周克林。朱怀镜心知肚明,却故意装傻,仍要找赵一普谈谈,大家面子上好过一些。

"一普,你很年轻,一步步踏踏实实走下去,前途不可限量。"朱怀镜满面慈祥。

赵一普道:"需要朱书记多多关心啊。"

朱怀镜不想封官许愿的,太江湖气了,便说了句左右去得的话:"我很赏识你们这些有活力的年轻人。"

赵一普虽说车前马后跟着朱怀镜,却没机会跟他单独说几句话。多半是有什么事,赵一普请示过了,就去自己办公室。朱怀镜也是有事就叫他,没事就自己呆着。两一同出门,坐在车里,朱怀镜也不太说话。今天朱怀镜却有意留赵一普多坐一会儿,也客气多了。赵一普慢慢的就被感动了,说了很多奉承话。

"好啊,谢谢你了,一普。不跟着我跑了,也要常来坐坐啊,不能就生分了啊。"朱怀镜站起来,握着赵一普的手,摇了一阵,还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

"感谢朱书记关心,还要请朱书记继续关心。"赵一普又是点头,又是拱手,微笑着退到门口,侧着身子拉开门,出去了,再把门轻轻掩上。

望着掩上的门,朱怀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伸手在头发里理了一阵,然后打了陈清业电话,"清业吗?你好,忙吗?"

陈清业道:"朱书记你好你好。我再怎么也不敢在你朱书记面前说忙不忙啊!朱书记有什么指示吗?"

朱怀镜笑道:"哪有那么多指示?我过几天去北京,怕你有事找我,同你说声。找我你就找舒天手机,现在是他跟我跑了。"

陈清业很高兴的样子,"那好啊,舒天我俩更谈得来。我说朱书记,我想随你去北京玩玩,你方不方便?"

朱怀镜笑笑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你陈老板时间就是金钱。哪有时间专门跟着去玩?"

陈清业说:"哪里啊,朱书记若是恩准,我就跟你去,你鞍前马后也多个人。"

朱怀镜说:"好吧,你若走得开,就去吧。我让舒天同你联系。"

陈清业欢喜得什么似的,连道了几个好。朱怀镜又挂了刘浩电话,"小刘吗?我过几天去北京,想去你们北京黑天鹅看看。"

"是吗?那可是我们黑天鹅的容幸啊!我马上同成义联系,让他恭候你的大驾。"刘浩说。

朱怀镜道:"不客气不客气。"

刘浩说:"哪里是客气啊!成义后来每次同我通电话,都要说到你,他对你非常敬佩。他每次都说,只要你去北京,让我一定告诉他,他去接你。"

下班后,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早就到家了。红玉也做好了饭菜,只是儿子还没有回来。学生看上去比大人辛苦多了,七点过了,儿子才回来,一家人便坐下来吃饭。

"明天我去北京。"朱怀镜吃着饭,说道。

"明天?"香妹嘴里衔着饭,话语含糊。

朱怀镜道:"对,明天。"

香妹就不多问了,埋头吃饭,又不时提醒儿子吃蔬菜。儿子总不做声,慢吞吞的,吃饭跟吃药似的。朱怀镜原先要出远门,总会提前几天同香妹说的。现在他不知是太忙了,还是没这个心了,总忘记先同她打招呼。

吃过晚饭,尹禹夫两口子准时来了。朱怀镜同他们招呼一声,就躲到书房里去了。坐了会儿,就听见了门铃声。又听得香妹开了门,同人客气着,并没有进来叫他。心想是香妹自己的客人,由她应付去吧。香妹进来拿东西,朱怀镜轻声说:"我就不出去了,电话我也不接了。"

朱怀镜独自吸烟,闭着眼睛静坐。开着空调,窗户紧闭着,不一会儿,屋里就烟雾燎绕了,他只好忍住不吸烟了,仍闭着眼睛。铴听得电话响了,香妹接了,喊了声"刘浩"。朱怀镜忙拿起书房的分机听筒,说:"小刘,你好。"香妹会意,在外面放下了电话。

刘浩说:"朱书记你好。我把这边工作交代了一下,想干脆跟你去一趟北京,请你批准。"

朱怀镜说:"你若还有别的事,就便去一趟也行。专门陪我去,就没有必要了。"

刘浩说:"当然是专门陪你去。"

"那就没必要,真的。"朱怀镜说。

刘浩很是恳切,"朱书记你就别那个了,我也好几个月没去北京了,正好陪你去一趟。如果我去了不方便,那就算了。"

朱怀镜只好说:"行吧,你去吧。你把这边好好安排一下,别误了生意。"

香妹送走客人,进来取了旅行箱,替男人整理行李。又埋怨他在里面抽烟,屋子像砖窑了。朱怀镜说:"我现在是尽量不让人到家里来。你也要同这些人说说,不要老是上门来,别人看着不好。每天闹哄哄的,对孩子学习也有影响。"

香妹就没好气,说:"到底是找我的人多,还是找你的人多呢?"

明天就要出差了,朱怀镜不想闹得不愉快,就不多说了。香妹整理好了男人的行李,就去洗澡。洗完了出来,不知在外面做什么,没声没响的。朱怀镜再坐了会儿,听不见任何动静,就想香妹准是睡下了。他出去看看,客厅灯已熄了。他还没,却卧室取衣服。推门进去,听得香妹早已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匀和的鼾声。朱怀镜想自己马上就要去北京,香妹应叫他一块儿上床睡觉的,可她却自个儿就去睡了。他心里就怨怨的,马马虑虎虎洗了澡,往床上重重地一躺。香妹就被吵醒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翻了下身,马上又响起了鼾声。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朱怀镜启程北上,随行的有副秘书长张在强、交通局长何乾坤以及刘浩,秘书带的是舒天。一行人先坐火车,只在车上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到荆都了。陈清业早已候着了。梅次地区驻荆办事处早买好了机票,当天中午就到了北京。 在荆都机场,朱怀镜进出都走要客通道,一到北京他就感觉矮了一大截,只好随着普通旅客鱼贯而出。不过他还是空着手,从从容容地走着,行李由舒天拖着。一行六人,似乎一个独立磁场,朱怀镜便是这个磁场的核心。当这个磁场运行到出口处,远远的就见吴弘和成义地那里微笑着招手。朱怀镜也招了手,微笑着,却并没有加快脚步,从容着。直到出口处,他还是不紧不慢,等吴弘跨前一步,他才伸出双手,紧紧相握,"好久不见了,老同学!" 吴弘道:"真是巧,成义你们也认识。原来这地球上没几个人嘛!" 成义过来握手:"我同朱书记可是一见如故啊!" 朱怀镜说:"劳驾你们两位老总亲自来接,真不敢当啊!" 吴弘和成义来的都是奔驰轿车,没带司机。朱怀镜不知上哪辆好,成义善解人意,说:"朱书记您看您还是坐您老同学的车吧。" 朱怀镜只道随便随便,就上了吴弘的车。"吴弘,听着成义说话,就感觉你们北京人的'您'字总像加了着重号,而且用得又频。'您'是不是也这样了'您'?我是说不来。"朱怀镜故意把'您'字说得很重,有些滑稽。 吴弘笑道:"我入乡随俗吧。" 到了黑天鹅,房间早安排好了。朱怀镜住的是个大套间,有宽大的会客厅,卫生间里装有冲浪浴池,所有设备都是一流的。其他几位住的也都是单间。 朱怀镜客气道:"太奢侈了吧。" 成义说:"哪里啊,只怕朱书记住的不舒服。这是我们黑天鹅最好的房间了,您就将就着吧。我们自称是总统套间,其实没上那个标准。" 朱怀镜问:"恕我老土,我想问问,这房间多少钱一晚?" 成义说:"房价标的是一万八千八。贵了点,没什么人住。我们也不在乎这几套总统套间有没有人住,放在这里就是个档次,一般都是用来招待像您朱书记这样的尊贵客人。" 朱怀镜直道了感谢,心里却也平淡。要是回去五年,让他住这么贵的房间,他不要通宵失眠才怪。而现在再让他住普通招待所,只怕也难得入眠了,人真是富贵不得的。 稍事休息,就去用餐。吴弘说:"成总,我俩说好了,我老同学他们的开销,都记在我的帐上。" 成义笑道:"吴总您别给我客气。您要尽同学之谊,哪天拖出去,请他撮一顿,我也跟着沾光。在我这里,我就包了。" 吴弘道:"好吧,我改天吧。" 朱怀镜说:"两位都别太客气了,我消受不了。再说,我这几天只怕主要在外面跑,尽量少打搅两位。" 成义道:"见外了,朱书记您这么说就见外了。" 吴弘说:"怀镜我们老同学,他这人就是实在,我知道。也行,你就忙你的,需要我的时候,说一声。" 饭间无非是怀盏往来,谈笑风生。毕竟是在北京,酒风不如梅次霸蛮,朱怀镜只喝了个七分醉,很是酣畅。一行人前呼后拥,送朱怀镜去了房间。都说不打搅了,让朱书记好好休息。只有吴弘可以随便些,跟了进来,陪同他略坐片刻。 "吴弘,你可是老板越做越大啊!"朱怀镜说。 吴弘摇头表示了谦虚,说:"像我,在北京这地方,大官是做不了的。凭着在官场这些年积累的关系,做点小生意,挣点辛苦饭吃,倒还

43 大清早,朱怀镜还没出家门,陈清业打电话来,"朱书记吗?几天没来看你了。你忙吗?"朱怀镜说:"哦,小陈。你怎么样?"陈清业说:"没事。"朱怀镜说:"有空来玩吧。再见。"朱怀镜明白,陈清业出来了,看来市纪委的人没弄到什么情况。刚进办公室,刘浩也来了电话。刘浩也没什么事,只是问候了几句。陈清业和刘浩都很老练,知道很多事电话里是不方便说的。这是陆天一来梅次的第五天。 又过了一天,陆天一突然打电话,想约见朱怀镜。朱怀镜去了陆天一下榻的房间。两人握手拍肩,欢然而笑。朱怀镜哈哈大笑,"天一同志,你可是盯上我了哦!" 陆天一笑笑,叹道:"我是奉命行事啊!举报信言之凿凿,说陈清业是你的内弟,他在梅次包揽所有装修工程,都是你打招呼包下的。正好你爱人也姓陈,又都是乌县人。怀镜,我是个直人,说实话,人家说陈清业是你内弟,我还真相信,但不相信你会因为这层关系就怎么样。唉,有些人就喜欢穿凿附会,捕风捉影。" 朱怀镜笑道:"我听说,你陆天一是陆定一的亲弟弟,说你能当上大官,都是搭帮了陆定一这层关系。你说是吗?我姓朱,就肯定是朱德同志的什么人了。荒唐不荒唐?" 陆天一苦笑道:"我算是了解你的,当然不会先人为主。把事情弄清楚了,比含糊着,让人们去议论,要好些啊。陈清业和刘浩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能干,够朋友。怀镜,你交了两位好朋友啊!" 这话分明有弦外之音,好像是说之所以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就是两位年轻人只字不说。朱怀镜巧妙答道:"做朋友嘛,还是古训讲得好,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今世风,真能做到淡如水,难啊!可我同陈清业、刘浩两位年轻人交朋友,做到了。天一同志,再住几无?" 朱怀镜这话听上去,像是客气话,又像是挖苦。陆天一只做没事一样,笑道:"不行啊,得马上赶回去。事多啊!" 朱怀镜说:"又不是所有案子都非得下来调查,更不是所有案子都要你亲自带队。天一同志,我说你呀,长期以来忙惯了闲不住啊!" 这些话,陆天一听着,更不自在了。分明是说他专门盯着朱怀镜。就连说他忙惯了,闲不住,听上去像是关心老同事,其实也是说他如今本应闲着了,是碗凉菜,却总闲不住,无事找事。陆天一心中不快,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听着。 朱怀镜却是谈笑风生,硬要陪陆天一吃顿饭。席间,朱怀镜说:"天一同志,我是戒了酒的你知道。今天为了陪你,我就破戒了。'其实,服务员酌酒时弄了手脚,朱怀镜仍是滴酒未沾,喝的尽是矿泉水。陆天一被灌得烂醉如泥,满嘴胡话,尽骂缪明的娘。朱怀镜只当没听见,望着陆天一的手下,说:"好好,你们陆书记今天很尽兴,很高兴。痛快痛快。你们扶他先回去休息吧。"陆天一的部下们分明看出个中究竟,不好意思,只作糊涂。 送走陆天一,朱怀镜回家对香妹说:"你看,分明是有人要弄我了。说陈清业是你弟弟,说他在梅次所有工程都是我打招呼包下的,说我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你看,他们又落空了吧?陆天一带人住在梅园,神秘兮兮地弄了个把星期哩。你就别跟着起哄了。" 香妹左右琢磨,似乎也是这么回事;再说她见男人也有些焦头烂额的样子,天大的事也不应在这个时候给他添压力。于是尽管仍是疑虑重重,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再同他吵了。 正是这个晚上,李老部长突然打电话来,说:"怀镜,听说你那里最近情况很复杂?" 朱怀镜听着觉得奇怪。李老部长从来没有亲自给他打过电话,都是他往北京打电话。他猜想中间必有什么名堂,却不便在电话里解释什么,只作糊涂,道:"是啊,很多问题都碰到一起来了。感谢李老关心。我准备最近来北京一趟,专门向您老汇报。" 李老也就不好明说什么,两人只是含糊几句,就挂了电话。朱怀镜回头细想,觉得是该专门去北京走走。他想将枣林村陈家宗饲那块石雕送给李老,就打了尹正东电话。"正东,同你说个事。北京有位首长,很喜欢收藏。他听说了枣林村陈家柯堂那块石雕,非常高兴。我请你帮个忙,同村里联系一下,把它买下来。" 尹正东忙说:"这个好说,我明天一早就去趟枣林村。" 朱怀镜说:"谈个价,不能白要。拆的时候注意保护,千万别碰坏了。" "我会亲自督阵。" "还要请你同我一道去趟北京。" 尹正东听了几乎兴奋起来,说:"行行行行。什么时候走?我想快的话,明天把石雕谈好,拆下来,后天就可以动身。" "就后天吧,辛苦你了。"朱怀镜说。 第二天上午,尹正东打了电话过来,"朱书记,谈好了。村干部正组织人在拆哩。" 朱怀镜说:"好,谢谢你。正东,一定要给钱啊。钱你先垫着。这样吧,我这两天动不了身。辛苦你先带着石雕上北京去,我后头坐飞机过去。反正我俩同时赶到就行了,你去的话住北京黑天鹅,我让舒天同那边联系好、你去就是了。" 尹正东说:"行行。我也是这样想的,坐汽车去北京太远了,不能让您这么辛苦啊。我亲自押着就行了。" 朱怀镜想这尹正东哪怕是拍马屁,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是不好听。舒天送了几封信过来,都是注明朱怀镜书记亲启的。他就怕收到这类信件,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见有个信封最厚,他就先拆了。一看,竟是于建阳炮制的所谓表扬信。共有十几封信,看上去都是不同身份的人写的。 尊敬的上级领导: 我是梅次行署机关的一位普通干部,长年在领导身边工作。根据我的了解和观察,陆天一同志是一位难得的好 领导。他为人正派,清正廉洁,对工作高度负责,对人民群众有一颗赤子之心。同时,他具有杰出的领导才能,能够统筹全局,创造性地开展工作,工作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的。 … 特别是在贪污成风、腐败公行的官场,陆天一同志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他任梅次行署专员期问,所有大的建设工程都是他亲自负责。由于他自已过得硬,在招投标工作中,没有谁敢向他行贿,从而有效地制止了不正之风。 … 依我一个普通干部的见识,认为像陆天一同志这样的 好领导,就是应该提拔重用。很多同志都说,把他放在市纪委副书记这个位置上,实在太屈才了。依他的德才,理应走上省市级领导干部的岗位。请上级领导考虑一下我们普通机关干部的心声! 此致 敬礼! 机关干部江向阳 某年某月某日 信都是打印的,内容大同小异,假拟的写信人有干部、教师。工人、农民、复员军人、残疾人等。朱怀镜只大致睹了几眼,没有细看。心想于建阳这家伙写起东西来倒还文从字顺。他将信折好,重新装进信封。却感觉信封里面还有东西,抽出一看,是张便签纸。上面写了几句话: 朱书记,我将每封信都印了五十封,寄给上级领导去了。寄您一套,请过目。我怕您批评,不敢自己送来。小于。 朱怀镜将这纸条撕碎了,丢进了垃圾篓里。心想于建阳真让人不可理解。他也许猜着朱怀镜不太赞成这么弄人,却又想在领导面前立功,只怕还有整人的痛。这种人就有些可怕了。电话响了,正是于建阳打来的。 "朱书记,您可能收到了吧。"于建阳试探着,分明有些自鸣得意。 "哦,再说吧。我这里正有事哩。"朱怀镜不想同他谈这个事儿。 再拆几封信,不是告状伸冤的,就是检举揭发的。哪些信该立即批下去,哪些信暂时压着,他自有分寸。 三天之后,朱怀镜同舒天飞抵北京。吴弘到机场迎接,见面就开他的玩笑,"怀镜,你可是越来越会办事了。那么大的石头,硬是从梅次运到北京来了。" 朱怀镜笑道:"难得李老他喜欢,就送来吧。" 舒天听着却难为情,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吴弘笑道:"下面会办事的人真多啊。你那位尹县长,真是想得出。他开着辆囚车把石头送进北京来了。见着囚车,我眼睛都直了。老尹说,开着囚车,路上方便些。他们县里的公安局长亲自开车。"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是吗?细节问题我没有过问。" 吴弘说:"你当然不问细节问题,你是大领导啊。可我就得问细节。开着个囚车去李老家,不妥啊。" 朱怀镜说:"是个问题啊。怎么办呢?" 吴弘说:"我想了想,只好晚上去拜访李老。车开到门口,黑灯瞎火的,请几个民工将石头抬进去就是了。" 朱怀镜笑道:"你别口口声声石头石头,那可是明朝留下来的文物啊。" 吴弘说:"说正经的,这文物,放在你们那地方,不知哪天就被毁掉了。不如送到北京来,还可传下去。" 朱怀镜说:"你这就是八国联军的理论了。" 吴弘就说:"你自己干着八国联军的勾当,还说我是八国联军。" 两人一路说笑着,驱车去了黑天鹅宾馆。房间早安排好了,仍是上次住的那个总统套间。一会儿成义就到了,握手寒暄。 成义笑道:"朱书记如今是一把手了,更是日理万机了。还是要出来走走啊,朋友们都想念您。" "感谢朋友们啊。"朱怀镜说着又开怀而笑,调侃道,"成义应该当干部,你官场上的应酬话,说得很顺溜。" 成义笑了笑,说:"我原本是当过干部的,有前科。" 说话间尹正东同一位年轻人进来了。尹正东老远就笑,手伸得老长。朱怀镜也不站起来,抬手同他拉了一下,就请他坐。问:"听说你来了辆囚车?" 尹正东说:"小车肯定装不下,小货车又怕路上麻烦。沿路过关过卡,说不定就让人当走私文物没收了。囚车就好,沿路畅通无阻。朱书记,对这项工作,我可是高度重视啊,我们县公安局长小马亲自开车。" 朱怀镜便点头同小马笑笑,算是道了辛苦。望着尹正东和小马,朱怀镜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心想这两个人放在梅次也许还上得了场面,到了北京就怎么看怎么不是回事了。尹正东那副笑脸,不再像位县长,倒像位山沟里的乡长或者乡镇企业老板;小马仍是警察的味道,却只像派出所下面的治安队员,看不出县公安局长的气象。 成义招呼会儿,有事先忙了。吴弘说:"怀镜,我俩说个事吧。"说着两人就去了里面卧室。坐了下来,吴弘还未开言,朱怀镜先问道:"你是说胡越昆去日本了?" "对,去日本了,你们这回见不了面了。"吴弘说,"怀镜,我看这样。晚上就我、你、舒天三个人去李老家。车我来开吧。我会安排人在李老家门口等着,帮着卸车。" 朱怀镜点头道:"也好。" 吴弘说:"你手下的县长,怎么看上去像个农民?" 朱怀镜就笑了,玩笑道:"吴弘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歧视农民啊。 吴弘说:"两个都是老土,看上去好没层次。" 朱怀镜又笑道:"吴弘你有市侩气了。可不能赚了几个钱,就看不起老百姓了。" 说笑一会儿,朱怀镜便说了自己同王莽之的过节,最后长叹一声,道:"有些事情,我同胡越昆在电话里不好说。等他从日本回来,你有空找他扯扯。" 吴弘说:"叫他摸摸王莽之的底牌吧。我看这个胡越昆做得到。" 尹正东和小马还在客厅里坐着。他们几个人没话说,都盯着电视。见朱怀镜同吴弘出来了,尹正东就抬头笑笑,关了电视。 "正东,多少钱?"朱怀镜问。 尹正东一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嘴巴张得老大。朱怀镜又说:"我是说那石雕,花了多少钱。" 尹正东就笑了,说:"哪用花钱?" 朱怀镜皱了眉头说:"怎么可以不花钱呢?" "我向村干部宣传了文物政策。文物属国家所有,政府可以无偿征集。村干部觉悟高,马上组织人拆下来了。"尹正东很是得意。 朱怀镜正色道:"正东,你这是坑蒙拐骗啊。" 尹正东仍是笑着,说:"朱书记,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这东西放在那里,总有一天会败掉的。送到北京来,还算弃暗投明哩。" 朱怀镜就望望吴弘。吴弘也说过类似的话,就笑了。朱怀镜也苦笑着。尹正东见了,也诡里诡气地笑了。舒天和小马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也笑了。气氛莫名地神秘起来。 尹正东突然问道:"朱书记,我总觉得这回您分配给我的工作让我摸不着头绪。这石头是送给谁的?" 朱怀镜只作没听见,无话找话,问:"你们在路上住了几晚?" 尹正东说:"住了两晚。全搭帮是辆囚车,不然现在只怕还在路上哐当哐当摇哩。" 吴弘客套几句,起身走了,说等会儿吃饭再见。朱怀镜将吴弘送到门口,回来叫尹正东到里面说句话,"正东,辛苦你了。这石雕是上面一位首长要的,你知道这个就行了。也不要同小马多说什么。"朱怀镜故作严肃,脸色都黑了。 尹正东脸却红了,后悔自己多嘴。朱怀镜又说:"晚上你和小马就在这里休息,你把车钥匙交给舒天就行了,车由吴总开。" 尹正东听着神秘兮兮的,只好点头了。却忍不住问道:"吴总是个什么人物?" 朱怀镜低声说:"正东,你还是不要问吧。" "好,我不问吧。唉,北京这地方,山高水深,龙潭虎穴啊!"尹正东摇头感叹。 朱怀镜不再吱声,只望着尹正东。尹正东慢慢就手足无措了,窘得像发慌。 吃过晚饭,天马上就黑下来了。吴弘驾了车,带着朱怀镜和舒天,尽走小胡同,七拐八弯,转了好一阵子,到了李老家门前。早有吴弘手下安排的民工候在那里了。朱怀镜直说转糊涂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心想哪怕尹正东和小马跟了来,也是云里雾里。 保姆小李开了门,吴弘忙叫民工将石雕抬了进去。又叫手下马上将因车开回黑天鹅。原来吴弘那辆奔驰早已停在这里了。 董姨出来了,招呼客人进屋。"请坐吧,老头子在洗澡哩。他呀,喜欢泡,洗个澡总得个把小时。"董姨吩咐小李,"快倒茶啊。" 朱怀镜接过茶,客气道:"董姨身体很好啊。" 董姨摇头道:"好什么呀,关在家里还行,不敢出门。今年冬天格外冷。" 吴弘说:"李老的身体也很好。" "他还行,就这天气,还每天早晨穿着运动服打太极拳。我真怕他着了凉,叫他多穿些。他嫌我罗喷。"董姨笑道。 屋里暖气太大了,朱怀镜坐下几分钟就想松衣。又怕麻烦,只好忍着。背膛就开始冒汗。朱怀镜特意留意了壁上"危行言孙"那幅字,仍挂在原处。有的字画像是挪了位置,又增添了些新的。李老是否知道"危行言孙"的潜台词?说话间,李老围着 睡衣出来了,笑道:"只要我不在场,你就说我坏话。怀镜来了?" 朱怀镜忙迎了上去,握手问好。"是来开会,还是来办事?"李老问道。 吴弘抢着答道:"怀镜在基层调研时,发现一块明代石雕,很有艺术价值。想着您老喜欢,就买了下来,专程给您老送来了。" 李老眼睛一亮,笑了起来,说:"怀镜啊,我这就要批评你了。专门为块石头跑趟北京,不值得啊。" 朱怀镜说:"哪里,只要李老高兴,我跑一趟算什么呢?只是怕自己看走了眼,捡块顽石当宝玉。" 李老站了起来.说,"我们看看去。" 董姨忙说:"外面冷、加件衣吧。" 小李便取了件大衣,披在李老身上。到了天井,立即就像掉进冰窟隆。石雕暂时放在大门里面的墙脚下,还没来得及上架。李老叫小李开了路灯,然后蹲了下去。老人家反复抚摸着"大明正德十年孟春"的题款,不停地点头。 "很好,很好,是件宝贝。我晚上眼睛看不太清,凭手的感觉,的确很有艺术价值。怀镜,你有眼力啊。"李老站了起来,拍拍朱怀镜的肩膀。 吴弘说:"若是件宝贝,我再叫人来上架吧。" 李老笑道:"不忙不忙。我们进去说话吧。" 进屋坐下,李老脱了大衣,又叫朱怀镜把外衣脱了。吴弘和舒无也将外衣脱了。大家都穿着毛衣,感觉亲热多了,就像自家人。先是东拉西扯的,后来李老一句话,就扯到正题了。他说:"荆都和梅次的情况,我多少听说一些。怀镜,你也不容易啊。" 朱怀镜琢磨李老有些向着他了,就含糊道:"有些情况,一言难尽啊。李老,我是想担好这副担子,这样才对得起您老的关心。可有些事情,让我太难办了。所以,还望李老关键时候说句话。荆都的事情,您是说得起话的。" 李老摇头说:"怀镜啊,我退下来了,就不管事了。有时候,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点儿建议,他们听就听,不听我也没办法。" 朱怀镜忙说:"哪有不听的?您老德高望重,在荆都任过职的那么多领导,没谁的影响力像您这么深远。" "那我就是老不上路了。"李老爽朗而笑,又问道,"到底是个什么事?" 李老问得含蓄,朱怀镜却得清楚地回答。他略加思忖,便将高速公路招标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只讲王小莽如何如何,只字不提王莽之有什么不是。最后说道:"莽之同志很关心我,我也很敬重他。我知道这最终都是因为您老关心。但是,莽之同志的公子王小莽,我就拿着不好办。他胆子太大了,迟早要出事的。" 李老站了起来,很气愤的样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会儿,说:"我们很多领导干部,最后出问题都会出在子女和家属上。要警惕啊!" 董姨忙说:"老头子,你别激动。你退下来了,气也没用。" 李老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突然指着朱怀镜,样子像是骂人,说:"怀镜,你做得对。你放心,我什么时候都会替你说话。" 朱怀镜也站了起来,拱手道:"感谢李老关心。有您老关心,我就没什么顾虑了。" 吴弘见李老仍是激动,便想岔开话题,说:"李老,最近有什么新的宝贝?让我开开眼吧。" 李老就像破涕为笑的孩子,情绪马上好起来了,说:"没什么稀罕东西。前几天弄到一副清代皇妃用过的裹脚布,真丝的,绣工很好。我约了几位朋友一起看了,是真东西。" 李老就叫董姨去取裹脚布。董姨起了身,嘴上却玩笑道:"有什么好看的?王妈妈的裹脚布,又长又臭。" 李老笑道:"要是真能闻到臭味,就更稀罕了。" 董姨将两条长长的裹脚布铺在大书桌上,开了台灯。李老说声请,左手便往书桌方向摊开。朱怀镜想让李老走前面,也说声请。场面客气得就像上桌就餐。 44

朱怀镜的北京之行神不知鬼不觉。尹正东因为参与了这次准地下工作,总说不出的兴奋。他跟在朱怀镜后面走了一趟,本来什么也没见着,感觉就像见了大世面。朱怀镜水有多深,山有多高,他摸不着头脑。尹正东本是个嘴巴靠不住的人,可是这次神秘之旅,他不会向外吐出半个字。他相信自己上层秘密知道得越多,就越有脸面。秘密说出

来了,就不是秘密了,似乎脸面就会缩水。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小马看来,他是掌握所有内情的。小马并不知道那块石头有什么稀罕,值得专门送到北京去。偏偏越是这样,就越有几分高深。小马看尹正东,又多了几分崇敬;好比尹正东对朱怀镜,几乎是敬而畏之了。

从北京回来不久,朱怀镜去荆都开了个会。会议规模不大,只是各市和地区的书记参加。王莽之身着白色西装,皮鞋也是白色的。头发本来早就白了,却锅了油,黑得发亮。六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红光满面,目光炯炯。他进了会议室,微笑着叫道同志们好,就同大家-一握手。他握着部下的手,都会寒暄几句,有时还会拍拍人家的肩膀。他

走到朱怀镜面前,只伸手轻轻一带,敷衍过去了。也没有说一句话。王莽之的脸是做给所有人看的,仍是满面春风。手却是软绵绵的,只有朱怀镜一个人才感觉得到。

会议室北面那张乳白色双人皮沙发,总是王莽之独自坐的。两年前,王莽之从外地调来荆都,头一次开会,往这张沙发里一靠,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去坐了。他总喜欢坐在沙发中间,手往两边夸张地摊开,架着二郎腿,摇晃着。双人沙发就成了单人沙发了。他说话时,头老喜欢两边摆动,目光便在一百八十度扇面上驶巡。市长总是坐在旁边

的单人沙发里,斜对着王莽之,显得很谦卑。

这时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王莽之同大家闲聊,显得神采飞扬。他眉目含笑就像菩萨,挨次注视他的部下。但他的目光却怎么也不往朱怀镜的脸上瞟一下。朱怀镜却是没事似的笑着,视线跟着王莽之的目光走。而王莽之的目光,就像夏天里讨厌的蚊子,嗡嗡叫着,近了近了又远了,怎么也打不死它。

朱怀镜心想,这个白衣白裤白皮鞋的人,算是彻底得罪了!

王莽之爽朗的笑声在会议室里荡起了回声,而朱怀镜只觉右手心腻腻的就像满是鼻涕。王莽之的手掌软软的,滑滑的,湿湿的,让他很不舒服。会议终于正式开始了,王莽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虽说是个重要的会议,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面又有新精神了,需得先在下面一把手中间打招呼。其实一句话就可讲清的事情,却非得长篇大论

不可。无非是这个事情,过去是怎么说的,现在形势发展了,得改口了,应这么说了。如此如此。

朱怀镜低头记笔记,却没记上几个字。很简单的事情,做起官样文章来,就要什么转变观念啦、统一思想啦、提高认识啦、加强领导啦,繁琐得不得了。王莽之那硬而冲的山东腔,听着也越来越不顺耳了。朱怀镜上北京时,并没在李老面前讲过王莽之半句坏活,只是心里有数。现在他简直厌恶这个人了,就连王莽之那一身白的穿着也十分的

可笑。有人私下玩笑,说是在荆都娱乐场所,低头见了双白皮鞋,抬起头来一看,准是王莽之。

会后闲聊,大家都在议论王莽之调北京的事。看来他调走是肯定的了,只是迟早的事。这些地市委书记,都是受过王莽之恩惠的,私下却开始议论他的不是了。自古都说人走茶凉,如今有些官员,却是人走名臭。人还没走,就听自一片骂声,就并不多见了。可见王莽之做人做事,太不地道了。不过朱怀镜到底只是听着别人说长道短,自己不

怎么掺言。他毕竟是王莽之刚提拔起来的,怕人家讲他也不地道。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在高速公路招标的事上得罪王莽之,很快就传遍荆都官场了。不然,别人仍会把他看做王莽之心腹,哪能当着他说王莽之的坏话?

朱怀镜觉得自己同王莽之反目,他本人道义上无可指摘。可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虚虚的,生怕别人说他是个白眼狼。于是开会那几天,他有空就往市里一些领导家里钻。有些领导平时他并不怎么去拜访的,这回也硬着头皮上门去。舒天和杨冲自然都跟着跑。舒天有时跟着朱怀镜上领导家里去,有时就同杨冲一道在车里守着。

去范东阳家倒是随便,打个电话,说去就去了。舒天也跟了去。范东阳正在看新闻联播,神色默然,示意他请坐。他也没说话,坐了下来,双眼使劲盯着电视。他也是喜欢看新闻联播的,却没有范东阳这么执着,来了客人礼貌都顾不上了。好在范东阳脸上有个括号,看上去时刻是笑着的,不然会很难堪的。新闻完了,范东阳就像突然换了个

人,粲然笑道:"怀镜,有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对的。"

范东阳向来是含蓄的,却会这么说话,就有些奇怪了。也许人事格局眼看着要变了,什么都会跟着变。朱怀镜也不好说透,只道:"我只能如此。"

范东阳说:"没想到梅次那边,这几年弄得这么复杂。陆天一已被两规了。"

"是吗?我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朱怀镜很是吃惊。

范东阳说:"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检察院去搜查了他的住宅。只怕问题会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