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道:"我们这里啊,上面的摊派是按人头算的。他一生下来,每年就得上交三百多元,养上面那些当官的。你想,那些当官的若不是他孙子,他干吗要出钱养他们?"

朱怀镜脸上顿时发烧。老人仍是笑咪咪的,又说:"这是我老父亲,八十多岁了,又聋又瞎,腿也瘫了。可他老人家还在做孙子哩。他每年也得上交三百多元。你想,那些当官的,要是不是他的爷爷,他干吗八十多岁了还要养他们?"

朱怀镜只好赔着笑,看老人家还有什么说的。老人家果然又说了,"说到底,孙子也是我,爷爷也是我。人那儿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儿媳妇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负担,都在我一个头上。"

这时,围过很多看热闹的人,老人家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有人说,这三个人一看就是干部,同干部有什么说的?

朱怀镜笑道:"干部脸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说:"过去嘛,贼脸上像写了字;现在嘛,官脸上像写了字。"

朱怀镜只得笑笑,回头问老人家:"那你老人家说说,怎么办才合理呢?"

老人家摇摇头说:"我说有什么用?当官的能听老百姓的?"

朱怀镜说:"我们就当扯谈嘛!"

老人家说:"扯谈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鸡巴蛋!按我说呀,你们城里人参加工作才发工资,到了六十岁就退休。农民呢?生下来就有负担,到死都不退休。也太看得起我们农民了。都说农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辈分高嘛!我说呀,负担要是按人头摊,至少要到十八岁才摊嘛!到了六十岁,你莫说发我们退休工资,至少上交也得免了嘛!"

朱怀镜点头说:"你老说得有道理。那么按田亩摊?"

老人家还没回答,看热闹的有位黑脸老汉说了,"我是邻村的,到这里走亲戚。我们村就是按田亩摊的,每亩田一年得交二百五十元上下,算到人头上,同这里差不多。受不了。"

朱怀镜说:"但不交也不行啊!皇粮国税嘛。你们说是多了,还是不公平?"说着就站起来,"好吧,我们得赶路了。你们可以把意见反映上去,总有办法解决的啊!"

朱怀镜同老乡们挥手作别,听得后面有人在议论:肯定是干部,肯定是干部。你不见他那肚子,油鼓鼓的!只怕是个大官,学皇帝老子微服私访。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警卫,一个是司机。

上了车,朱怀镜苦笑着问舒天:"警卫,有何感想?"

舒天略作支吾,说:"我想起了一句古话,说起来有些反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怀镜沉默片刻,说:"我们需要的是实事求是,而不是很先验地认定哪个观点正确还是反动。现在有百姓的确还很苦,这是事实。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在当老师,只出题目,不答考卷。村干部是小学老师,乡镇领导是中学老师,县级领导是高中老师,到我们地市级领导就是大学教授,再上面的领导就是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了。"

舒天笑了起来,"朱书记好幽默。"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我哪有心情幽默啊!你想想刚才那种情况,我们连自己的干部身份都不敢承认。我起初不说自己是干部,是想听听真实情况;后来呢?想承认都敢了,不要让他们骂得灰溜溜地出来?"

杨冲很义愤的样子,说:"那些农民,嘴也够油够狠的。要是过去啊,该去坐牢!"

朱怀镜说:"不能这么看问题。群众敢说政府的坏话,这是历史的进步。错不在群众,而是我们政府。我们要做到尽量少些坏话让群众去说,这才是道理。当然一贯正确、一切正确的政府是不存在的。"

"只怕领导干部中,敢于像朱书记这么看问题的不多。基层有些干部总是埋怨,说现在的农民都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舒天说。

"荒唐!"朱怀镜说。

"朱书记,我们怎么走?"杨冲问。

朱怀镜说:"你先走着吧。今天我们先安排宽松些,先沿途看看,晚上再找农户住下来,开个座谈会。晚上我们就不搞微服私访了,亮明身分,虚心听取群众意见。明天一早,就赶到马山县委去,同余明吾同志交换看法。"

这时,见路边有栋新修的洋房子,有位老奶奶坐在门口,也在晒太阳。朱怀镜想去看看,便叫杨冲停了车。

"老人家,你好福气啊!"朱怀镜走过去问好。

"啊?你说什么?"看样子老奶奶耳朵不太好。

"说你老人家气好!"舒天高声重复道。

老奶奶笑了,说:"搭帮如今政策好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顿时来了兴头,自己搬了张小凳,准备同老奶奶拉拉家常,"你老高寿?家里有几口人?"

老奶奶自己耳朵聋,好像也怕别人听不见,高声道:"我今年七十三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我身体还很硬朗,就是耳朵有点不管事。儿子成家了,在外面打工。种地划不来,划不来。不是政策好,哪准出去打工?家里就我和老头子,他去地里了,刚去哩!"

朱怀镜很关切地问:"你儿子儿媳在外做什么工作?"

老奶奶说:"我不懂啊。听村里人说,儿子在皮带厂做事,专门拉皮带的。儿媳在盐厂做事,专门卖盐。"

这时,有些村里人走过来,远远的站着只是笑。朱怀镜脑子里一阵懵懂,马上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拉皮带其实是拉皮条,卖盐其实是卖淫。坐在车里,三个人都不说话。其实谁都懂了,只是都不点破。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朱怀镜说:"看看路边哪家店子干净些,我们下车吃些东西吧,我请客。"

走了一程,见有家"好好酒家"的小店,看上去还很洁净。朱怀镜说:"下去看看吧。"

车未停稳,有四五位小姐围了过来,一窝蜂地叫请请请。朱怀镜哪见过这种场面?感觉马上坏了起来。进去一看,只见桌子上杯盘歪七竖八,叮满苍蝇。舒天忙说:"不行不行,换个地方吧。"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胖女人,像是老板,满面堆笑,"几位老板,请坐啊!"

舒天说:"我们想到别处再看看。"

胖女人依然笑着:"我们哪里不好,可以提意见嘛,别说走就走啊。"

朱怀镜说:"你们这里场面都还没收拾好,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

杨冲说:"你看你们这苍蝇!"

胖女人笑道:"桌椅碗筷我们马上收拾,不劳你们久等。要说这苍蝇,天下哪有没有苍蝇的地方?"

舒天说:"老板,生意人,不要这样。随便什么买卖,都有挑三挑四的,吃饭也一样啊。"

胖女人说:"小老弟,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用你教训?生意不在人在嘛。好吧,你们不吃饭也行,茶可是倒好了,每人交十块钱茶水钱吧。"

朱怀镜笑了起来,"你这茶是龙井,还是碧螺春?"

胖女人也笑着,"这位老板别取笑我们乡下人没见识。什么龙井虎井我不懂,我这里的茶就昌十块钱一杯。"

朱怀镜说:"好吧,今天我们算是见识了。"说着就要伸手掏钱。

舒天拦住他,说:"别送这冤枉钱!"

杨冲早来火了,说:"老板你可得长眼啊!"

胖女人说:"这位老兄会说话。我们坐码头的,没别的本事,就会看人。你们这位老板啊,要么就是当大官的。要么就是做大生意的。有钱的哪怕你是美国大老板,当官的哪怕你是联合国秘书长,喝了我的茶,就得付钱。这个道理啊,就是你坐着宇宙飞船飞到天王老子那里去问问,也不会错的。对了,停车费还没说哩!还要另收停车费一百五!"

舒天说:"好好,我们还有事要办哩,不同你争了。钱我照付,你开发票,注明茶三杯,收费三十;停车二十分钟,收一百五。"

胖女人歪着嘴一笑,说:"开发票?没听说过。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没见过发票什么样哩!我们生意人,就喜欢听个发字,就不爱听什么发票!"

朱怀镜心理今天的确是碰到泼妇了,说:"付钱吧,付钱吧。"

舒天不让他掏,自己争着摸口袋。杨冲却拦着两人,暴跳如雷,"谁也不许掏钱!今天哪怕动刀动枪,钱也没有给的!"

"不给钱就走不了人!"一位服务小姐爬上了轿车,叉腰坐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