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我是你的…'舒畅没说下去。

朱怀镜说:'我不敢提这句话。怕冒犯了你,对不起。'

挂了电话,朱怀镜心里闷闷的。回家吃了晚饭,他独自呆在书房里。但愿今晚没人上门来,他很想一个人静静。他几乎怕守在家里了,每天都有人按响门铃,不是找他的就是找香妹的。香妹如今是财政局副局长了,找她的人也多。

尹禹夫两口儿早就到了,一个在辅导琪琪功课,一个在带着红玉收拾家务。红玉是向洁乡下的隔房侄女,做事很活泛,人也不显土气。香妹倒是闲住了,坐在沙发里喝茶看电视。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向洁总在那里说红玉,这也做得不好,那也做得不好,朱怀镜听着便有些烦。他倒是觉得红玉这孩子很不错的,向洁的唠叨听上去更像是做给谁看的。

听得门铃声响,知道又有人来了。一听是四毛,也就放心了。四毛手里提着个大号旅行箱,望着朱怀镜笑。朱怀镜不说话,也不起身,顺手拿本书翻了起来。他尽量不同四毛多话,要说什么都由香妹说去。香妹将书房门关了,领着四毛去了阳台。香妹同四毛轻声说话,朱怀镜却听得很清楚。

'你今天把上次的帐结了,这次的下次取货时再结吧。'香妹说。

四毛说:'是不是销多说结多少呢?'

香妹说:'你进货是怎么付款的?人家也是寄销?你就当是进货嘛。'

四毛说:'进货多是付现款,也有寄销的,过期销不了的,我可以退货。'

香妹笑笑说:'我同你也成谈生意了。寄销的都是些大路货,我这里可都是些名烟名酒,而且绝对没假货。'

四毛忙说:'要说假货,有时我还真愿要些假货,进价低,赚头大。识货的人并不多。'

香妹有些生气了,说:'你这么说,我这些货倒给你添麻烦了?'

四毛这才软了下来,'好吧,那就一次结一次吧。实在碰上生意清淡的时候,就请姐姐宽限些。'

四毛走了,朱怀镜脸色很不好,说:'你怎么这样?能赚几个钱?'

香妹说:'送人也送不了这么多,何必放在这里生霉落灰呢?'

'我说这样不好,让人知道,把我们人都看小了。'朱怀镜有些生气。

香妹也有气了,说:'这事你别管,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你怕我轻松?都得一件件清理了,生怕哪里又藏着钱呀什么的。'

见香妹边说边数钱,朱怀镜就埋头看书去了。香妹数完钱,就拿张报纸包了,也不说有多少,就出去了。朱怀镜略略估了一下,暗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些收入虽摆不上桌面,却都是人之常情,左右都说得过去。平时看着并不显眼,细细一算,数目也太大了。朱怀镜便有些如坐针毡了。可他的确不方便每天晚上为着这些烟呀酒呀同别人推来推去,倒显得很虚伪似的。

过了会儿,香妹带着尹禹夫夫妇进来了。'坐吧,坐吧。'朱怀镜微笑着起身,招呼一声,仍旧坐下。

'怀镜,尹校长想同我们交换一下琪琪的情况。'香妹说。

见香妹的脸上似乎凝着一层霜,朱怀镜便猜想琪琪只怕哪里不好。便交代香妹,'你同红玉说一声,有人打电话,就说我俩都不在家。'回头问尹禹夫,'尹校长,琪琪这孩子在学校怎么样?'

尹禹夫说:'这几天,我找他的几位任课老师了解了一下情况。总的说来,这孩子听话,不惹事,也没什么违纪表现。说实在的,就是太听话了。上课老老实实坐着,可就是精力不集中,有时发呆。老师提问,总要叫几遍他才反应过来。不知是忧郁,还是内向,他总不太与同学往来,碰上老师也不像别的同学一样打招呼。几乎很少听见他主动与同学说几句话。上午第二节课和下午上课,总是打瞌睡。'

听尹禹夫这么一说,朱怀镜眼睛也直了。尹禹夫见了,马上说:'当然,这孩子人倒是聪明。我辅导他功课,就可以看出他上课是没听进去,但我单独同他讲,他接受也还快。我想,朱书记跟陈局长,得抽时间同他谈谈。还有,这孩子原来是这样吗?'

香妹说:'琪琪小学时人还算活泼,就在最近一年多,好像就变了个人,在家也没什么话说,还总躲着我们。我原以为男孩子大了,总会有些变化的,没想到他越来越…唉!'

朱怀镜听着,心里很不好受。这一年多,他同香妹的关系一直僵着,难免苦了孩子。如今的孩子啊,比猴还精,大人的事,瞒不过他们的。'只好拜托尹校长和老师们辛苦了。我和他妈的确也忙,每天同他见面的时间不超过四小时。'朱怀镜无奈地叹了一声。

'孩子学校成绩还行吗?'香妹问。

尹禹夫说:'成绩不算太差。最近搞了次单元考试,琪琪在班上总分排第十五位。但按他的资质,应在前几名。其实考试分数并不是评价教育成果的唯一标准。有时学生考得不好,并不一定就是学生的问题,很可能是教育评价体系和评价方法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得培养学生健康的心智和人格。'

朱怀镜点头道:'尹校长说得很对。只是,具体到琪琪,怎么办才好呢?'

向洁笑笑,说:'你们说的是科学,我说个迷信。我听说城外青云庵有个老尼姑,法术很高。小孩子有个什么毛病,让她作作法,很灵验的。我有个熟人,他家女儿有一阵子成天像丢了魂似的,让这师傅作了法,还真的就好了。反正也碍不了什么事,不妨告诉我琪琪的生辰八字,我明天去一趟?'

尹禹夫见朱怀镜夫妇不吱声,就说他老婆:'你呀,就信这一套。'

香妹笑道:'她也是为着琪琪好嘛。'

尹禹夫两口儿走后,香妹出去招呼琪琪睡了,回来仍同朱怀镜说儿子的事。两人都感到束手无策。香妹便说:'是不是按向洁说的试试?'

朱怀镜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好怎么说。'

香妹便打了尹禹夫家电话,告诉了琪琪的八字。向洁说明天一早就上青云庵去。

朱怀镜低着头,手不停地敲着太阳穴,然后说:'只怕同身体状况有关。我看,得带琪琪去医院看看。营养结构、饮食习惯都会同孩子的智力状态、精神状态有关。琪琪不是从小就偏食吗?'

'拿就去看看医生吧,明天正好星期六。'香妹说着,就进卧室睡觉去了。她也不招呼一声男人,就关了床头灯。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微弱而匀和的鼾声。朱怀镜将书房里的灯也熄了。慢慢的,窗外天幕上的星星就清晰起来了。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香妹就带着琪琪去了医院,朱怀镜在家也休息不成,就想下乡去看看。他也没有叫赵一普,带上了舒天。他想去马山县,也不准备同县里打招呼,径直到农户家里去。不同下面领导打招呼就下去,总让人觉得你有故意找茬儿的意思。朱怀镜原是顾忌着余明吾和尹正东的,可同他们打了几次交道,便不管那么多了。

驱车出城,往南不到二十分钟,就是马山县境了,一派田园风光。这条公路纵贯马山县西部,沿途不像东边那样满是枣林,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很少见有农民在田里劳作。稻子快收割了,没多少农事。看样子又是一个丰年。沿路见很多农民在家门口闲坐或玩牌,很是悠闲。看他们那怡然自乐的样子,朱怀镜多少有些神往。他哪天这么清闲过?忽见前面一栋农舍前坐着两位老人,在打瞌睡,他们脚边蹲着一个小孩,其乐融融的样子。朱怀镜叫杨冲停车,下去看看。

朱怀镜三人下了车,微笑着朝两位老人走去。两位老人却都闭着眼睛,只有那小孩在憨憨地笑,满口涎水。

"老人家,你们好啊!"朱怀镜躬身问好。

一位老人睁开了眼,陌生地望着他们;另一位老人却仍闭着眼,几只苍蝇在他鼻子上爬来爬去。

"老人家,晒太阳哪?"朱怀镜再次招呼道。

"不晒太阳做什么?"老人脸上毫无表情。

旁边有张条凳,舒天搬了过来。却见上面脏兮兮的,便掏出包里的纸,准备抹一下。朱怀镜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乡下人的忌讳:你要是抹了凳子,乡下人就以为你嫌弃他们。若是他们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请杨冲坐,杨冲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怀镜身边。

"你们是上边来的干部吗?"老人问。

朱怀镜说:"我们不是干部,路过这里,想在你这里坐,休息一下,可以吗?"

老人憨憨地笑了,没说什么话。

"看样子,今年收成还行啊?"蛛怀镜问。

朱怀镜笑道:"我们像挣大钱的吗?"

"不是挣大钱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赚钱,赚钱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种田了,划不来。就眼前这片望着好看,往里走走看,荒着哩!这里着公路,不种水稻乡政府要罚我们款。这是种给上面领导看的。领导嘛,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老人说着笑着,就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杨冲指着自己开的皇冠车,逗老人,"这是什么车?"

老人说:"桑塔纳。"

杨冲又指着公路上飞驶而过的奔驰,"那是什么车?"

老人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年轻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们过去叫你们这种车叫蛤蟆车,现在都叫桑塔纳,又叫乌龟壳、王八车。"

朱怀镜说了杨冲,便问老人:"是你的孙子吗?多大了?"

老人拍拍怀中的小孩,说:"我的孙子,还不到两岁。别看他小,只怕比你们本事都大。他从一生下来就做爷爷了哩!"

朱怀镜不明白,问:"怎么就做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