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基本可以自由穿着,只要不是稀奇古怪的打扮,怎么穿都行。”
“稀奇古怪的打扮”是什么样的?美帆不禁苦恼。
第一天上班的周一,美帆改变了平常T恤和牛仔裤的装扮,以薄毛衣搭配喇叭裙。“北原总业”位于距最近的神田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的位置。看着街道两边的景致,她很快就后悔了。将这一带埋没的低矮建筑的外表都毫无装饰,呈现绝对的实用性风格,整条街道给人的印象是由煞风景的办公楼组成的。北原总业所在的楼房以石板铺地,风格老旧,完全看不出是哪个年代建造的。
美帆搭上大楼电梯,按照事先说好的,直接前往三楼总务部。
“你就是新来的?”出来迎接她的中年大婶名叫久保田。
久保田向美帆介绍了同事白川、新田,以及同在一层楼的营业部的小西、田川、高桥及其他很多人。人名多到从美帆的耳边漏了出来。除了久保田,其他同事皆为男性,全员年龄都超过三十岁。被包围在身着古板西装的男性之中,美帆顿感和打工时的职场段位完全不同。她战战兢兢地寻找可能成为自己同伴的人。
“穿这个当制服吧。”久保田撕开塑料包装,递给美帆一件看上去很廉价的黄色夹克。夹克背部印着红色的“北原总业”。非穿不可吗?这才叫“稀奇古怪的打扮”吧。
晨间的业务碰头会开始,美帆被介绍给众人,并被大家拍手欢迎。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一个欣喜的声音:“真年轻啊。”
对公司工作完全找不着北的美帆,满心以为会有新人培训的阶段,但现实并非如此。面对从递名片方法到电脑软件的名称都要询问的美帆,久保田面无表情的脸越变越生硬。第一个工作日如坐针毡,时间的流逝慢到残酷。总之,必须设法活过今天。抱着这个念头,美帆默不作声地完成被下达的工作。到下午五点的瞬间,压在头顶的沉重空气顿时消散。
“接下来是新人欢迎会。”营业部的同事这么一说,美帆顿时慌了。为了给试镜做准备,考虑在街舞加把劲的她正准备从今天起重启嘻哈舞的课程,就连课程票都买好了。然而,其他楼层的员工也都集合了过来,她实在说不出“我要回去了”这句话。她被带去火锅店的包厢,一群连名字都分不清的大叔对她发动问题攻击。出生地?学历?几岁?兴趣是什么?
“其实,我的目标是成为职业舞者。”
“你说‘目标’,现在也是?”
“是的。”话音刚落,氛围一变。好几个员工都流露出怅惘若失的表情,另几个人强迫美帆给他们斟酒,显得格外嚣张,同在总务部的白川更是亲昵地直接扑了上来。
目睹这一切的久保田严厉地责备了一句:“这可是性骚扰!”
啊,这就是性骚扰啊——美帆终于回过神来。之前打工的地方也有这种蠢货,只要一听到“舞者”这个职业,就立刻误解成风俗产业。正因如此,日本娱乐业才被轻视,美帆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舞者才不会轻易献媚,爵士舞者的世界和体育圈一样,做得越久越像男人。
最后,美帆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得以解放。尽管着急回公寓,她还是先打电话给惠利子哭诉。“啊,我懂我懂。”惠利子轻轻说,“从第一天到第三天,还有接下来的三个月是最辛苦的。只要想办法熬过去,就会一切顺利。”
令人惊讶的是,惠利子的建议竟然对了。在经过前三天,进入第四天的午后,美帆要往五楼搬运圆珠笔等办公用品,因电梯停在一楼而选择去走廊尽头的楼梯。就在此刻,她留意到了地板的材质。和使用石材的玄关不同,各楼层的地板使用的是非常适合跳舞的亚油毡。对于办公大楼而言,这很理所当然,而对陷入恐慌而视野狭窄的美帆来说,她感觉自己终于恢复了原状。
抬头一看,墙壁上镶嵌着采光的窗户,午后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美帆为自己发现了绝佳的场所而惊喜不已。平常不会有人使用的宽敞楼梯,应该能成为自己稍做疗愈的场所。
以此为契机,美帆把便携音响藏在夹克口袋里。无论午休还是工作中在各楼层移动,哪怕只有短短的三十秒,她都会留心聆听音乐。无论如何,现在她都必须兼顾舞者的修行。在公司的时间里,也必须时刻留意自己的身姿。
随着视野逐渐明朗,她也掌握了公司的情况。北原总业是一家世人口中的中小型企业,不足百人的员工在六层的办公楼中工作。员工的平均年龄偏高,不知为何,所有人看上去都很焦躁。没有和自己同年代的女性员工,实在是很寂寞。
对美帆而言,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那位面无表情的久保田。她的职称是总务部部长,从未因美帆的无能而责备她。不仅如此,在白川用“喂,舞者”喊美帆时,久保田还会出声叱责:“喊她的名字!”挨骂之后,白川动不动就会对美帆耍威风。和身为女性的上司久保田说话时,白川总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另一个同事是新田,曾在背后评价比自己年长的白川是“利用职权骚扰、蔑视女性的浑蛋”。这算是委婉地站在美帆这边吗?然而,美帆根本没搞懂“职权、骚扰、浑蛋”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集合起来的团体,氛围却跟学校社团完全不同。总觉得有些杀气腾腾,但大家偶尔也会笑脸相迎地一起完成工作。在美帆眼中,公司就是这样一种地方。
在做不惯的公司工作中消磨时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主题乐园舞者的第二轮选拔之日终于到来。
那天是星期天,不用特意请假。美帆在公司勉强完成日常工作,却仍在加班的间隙见缝插针地保证了跳舞所必需的练习时间,她抱着努力一试的心态朝会场走去。和她一起离开公寓的亚纱香看上去跟上次试镜时一样胆怯。
她们从平常不会被人注意的主题乐园后门进入园区,随后路过梦幻世界的舞台内侧,走过配管裸露的通道,来到一处小巧玲珑的三层建筑。这次想必来了很多舞者,美帆和亚纱香在登记时拿到的号码都是二百多号。她们被带到了一处看似专属舞者的练习场的地方。
此处指“巴特芒”(Battement),古典芭蕾腿部动作的总称。 哥里沙(Glissade):芭蕾术语,一种连接辅助的动作。 阿桑不累(Assemble):芭蕾术语,双起双落跳。 昂特勒夏·卡特尔(Entrechat quatre):芭蕾术语,在空中拍打四次的击脚跳。 随着编舞家的指示,众人开始舞蹈时,美帆感觉诸事顺利。主题舞蹈以总称为“Ba”的古典芭蕾舞步 为基础,其中有哥里沙 、阿桑不累 、昂特勒夏·卡特尔 等指定动作。看样子,这次选拔考查的是舞蹈基本功,穿插在其中的街舞动作她也完全跟得上。
美帆的身边,是胆战心惊的亚纱香。她擅长的是爵士舞,因而对芭蕾动作感到不安。
在结束舞蹈、开始实际舞技审核前的这段时间里,亚纱香连声表示“好恐怖”,但走到这一步,美帆也没多余精力去安慰这个竞争对手了。她把充当护身符的小熊玩偶抱在手中,让自己保持放松。在动真格的场合,一定要竭尽全力地去跳舞。
在漫长的等待时间后,美帆所在的小组终于被人叫到。
即便面对七名评委,美帆也能抑制住紧张感。她偷窥映照在镜子中的亚纱香,对方在紧要关头又换了一种态度,脸上浮现出平静的表情。
结果,一起跳舞的二十个人之中,只有美帆和亚纱香毫无失误地完成了四十秒钟的短促舞蹈。美帆感觉良好。她感受得到,在跳舞期间,评委们的目光始终注意着自己和亚纱香。
这次一定能行——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进入第三轮选拔的合格者过几天会收到书面通知。”接到公告后,美帆和亚纱香踏上归途。她们连蹦带跳,脚步轻快。
回归公司和舞蹈课的日常生活没多久,两封通知书寄到了她们的公寓。正是第二轮选拔的通知。
哪怕确信这次很顺利,开封时的美帆依然很紧张。亚纱香也一样。她们一起打开各自的信封,在看到“第二轮选拔通过”这行文字时,两人一齐欢呼,手拉手地在厨房里跳起了舞。
接下来,只要通过十天后的最终选拔就行。
随后,美帆的梦想就能实现。
她把手放在胸前反复尝试,期待的既视感却没有出现。
4
命运的试镜就在翌日。
周六,美帆却被强制要求周末加班。最近,总务部因“构建符合新业务的新顾客数据管理系统”而连续多日忙碌不堪。这个周六,制作电脑软件的其他公司的员工前来,为各楼层的电脑做调试,全都聚集在会议室中。
唯一被留在部门中处理杂务的美帆,在一堆人中发现一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性,不由得内心“呀”了一声。但她仔细一看,只觉得对方相当寒酸。因为他后脑勺的头发睡乱而卷成一个旋儿。很邋遢。美帆赶紧把脸转向电脑屏幕,重回被分配到的输入数据的工作。
就算拼命工作,她满脑子想的仍是明天的试镜。因为只是普通工作,她只要留神不出错,不停敲击键盘就行。
下午,久保田独自回到总务部,仍旧面无表情地询问:“输入完成了吗?”
“完成了。”美帆回答后,得到了“今天辛苦了”的回复。
“回去之前,别忘了填出勤表。”
美帆只跟久保田说过试镜的事,对方或许是在为她着想。美帆边表示感谢边离开公司。
在回家的电车上,她配合着耳机中的音乐,反复进行舞蹈的想象训练。
回到公寓,美帆边想“亚纱香现在也应该干劲十足吧”,边打开门。坐在厨房里的亚纱香正哭着喝牛奶。
“我回来了。”还没注意到室友的美帆脱下浅口鞋,随即吃惊地抬起眼睛。亚纱香又露出闹别扭似的表情在哭。
“怎么了?”
亚纱香忍住呜咽,说道:“明天,你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加油哦。”
“你在说什么?”
“那个——”亚纱香指了指放在厨房餐桌上的衣服,那是一套还挂着标签的橙色针织衫,“今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到的。我本想上课的时候穿……”
亚纱香的话让美帆摸不着头脑,美帆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弄清了缘由。买下针织衫的亚纱香想象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上课的模样,随后不自觉地想要跳舞,右脚不假思索地动了起来……
“你看,”亚纱香双手撑住桌面站起来,向一侧移动,右脚却忽然失去力气,瘫倒在地,“根本没法旋转了。”
“你等等,不就是扭伤吗?”
美帆边盯着亚纱香泛红的脚踝边思索。她之前也扭伤过,当时买了湿敷布冷敷,观察状态。确认不是重伤后,她在图书馆的书上找到绑绷带的方法,隔天照样上课。只要亚纱香处理得好,应该还是能跳舞的。但怎么才能绑好绷带?
在各种考虑中,美帆忽然把目光投向造成亚纱香扭伤的罪魁祸首针织衫。
鲜艳夺目的橙色。
她之前曾见过这套衣服。
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是既视感——意识到这点之后,美帆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逃避。或许能从中知晓自己的未来。
美帆一动不动,凝神朝飘浮在鲜橙色那头的景象看去。
“你怎么了?”亚纱香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沉浸于既视感的过程中,美帆看到了一个光景——并非实际发生过的过去的体验,应该是自己的未来。
穿着橙色针织衫的亚纱香,所在的正是这个厨房。亚纱香高举一个信封欢欣雀跃,而在她身侧,同样手持信封的自己却在哭泣。亚纱香越是高兴,自己就显得越惨。
信封,到底是什么信封?将在未来寄送到两人手里的信封。
答案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美帆察觉到自己的表情为之而冻僵。她终于知道了拼命想要知晓的未来,而在梦想的终点等待她的,却是令她心痛的结局。
明天的试镜,只有亚纱香会入选。
“你到底怎么了?”
在亚纱香的哭声中,美帆猛地回神,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表现出考虑该如何处理扭伤的样子,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这真的是自己的未来吗?
也只能这样想了。内心的感触,跟与惠利子重逢时完全相同。当时的既视感言中了后面很快发生的事。既然如此,自己也会在明天的试镜中落选。
只不过——美帆很快意识到——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美帆看向坐在厨房地板上哭鼻子的室友。
只要现在不帮亚纱香处理伤势,明天的试镜就能自己独自前去。这样就能让必定会合格的竞争对手被淘汰了。她和亚纱香的舞蹈水平几乎相当,只要没了和自己并肩跳舞的她,评委的目光必定会被自己吸引,成为职业舞者的梦想就能实现。
想象着在挤满主题乐园的观众面前,全身沐浴着聚光灯,尽情舞动的场面,美帆不禁心潮澎湃,但心里感觉并不舒服。到底该怎么做呢?长年的梦想即将实现,为什么心情却一点都雀跃不起来?
产生既视感时感受到的温暖余韵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爬上美帆背脊的战栗。预知未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能把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推到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