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视感:一种生理现象,也称幻觉记忆,即“似曾相识”。 不可思议的感觉在美帆心底扩散。从前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和亚纱香、其他参选者并排而站,挺胸起舞,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不,这不可能。虽说是室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亚纱香一起在摄影棚跳舞。难道是既视感 ?
以大音量鸣响的曲子被唐突地切断。十名舞者仿佛各有各的主意一般,动作变得七零八落,舞技考核就此结束。
“各位辛苦了。”编舞师把手中的圆珠笔放到桌上,站起身来,“结果出来之前,请各位在休息室等候。”
才跳了十六个小节的舞,既没有出汗,也没有大喘气。美帆和亚纱香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
“或许很顺利。”亚纱香脸上仍有残留的紧张感。
美帆点点头。她感觉未来意想不到地变得明亮起来。
虽然是阴天,空气却很清新,群山的棱线清晰可见。
住在港口附近的一个家庭主妇把孩子们送到朋友家去玩,随即像平常一样,开着轻型汽车前去打工处。
背对大海,越过单线道口,车子向半岛内侧行驶而去。这片高原地带成为四季皆能享受的度假胜地,高低落差的地形让人们能够幸运地享受大海和高山。到了晚上,还有无数的温泉旅馆招待疲惫的游客。
车子驶过从车站延伸出来的樱花行道树,从散布在各处的时尚民宿之间穿过,继续向内陆前进。前窗的另一侧可以看到隆起的圆筒状的山,是这个地区的地标。登山缆车像抚摸着山峦一般不停上下。
旅馆、餐厅、小型美术馆等观光点到此告一段落,家庭主妇打工的娃娃屋博物馆还需要再环山半圈,位于山坡北侧。除了砍伐林木而建成的国道的延伸,什么都没有。铺满了碎石子的宽广停车场,以及道路边孤零零安插的指示牌,总让人觉得酝酿出一股荒凉的氛围。
但她很喜欢这里。正因为此地与度假胜地的热闹无缘,才让人备感静谧和温暖。以深茶色木材组合建造而成的平房,如同其内部展示的诸多娃娃屋一样,以舒畅的感觉迎接前来造访的人们。
她把车停在停车场一角,朝博物馆的方向走去,就见挂着铃铛的大门从内侧打开。馆长菅原走了出来。他的装束和平常一样,棉质衬衫搭配棉质长裤。已年近五旬的他,动作仍旧轻快如年轻人。
“早上好。”主妇边打招呼边吃了一惊。馆长往大门把手上挂去的木雕告示牌上,写着:“感谢诸位长时间的支持。本博物馆将于下月末闭馆”。
“啊,对了,”菅原惊讶地看着瞪圆双眼的主妇,“还没跟你说过。我跟前一个来打工的人说了。”
“说什么?”
“这家博物馆在开馆之前就把闭馆的日子给定下来了。”
开馆之前就定下了闭馆日?虽然能理解馆长的话,主妇却更加迷惑。
“先决定好结束的日子才开始营业的?”
“嗯。这话很奇妙。”菅原说着,走进博物馆。他将大门敞开,让馆内也能够听到小鸟的鸣啭。“这是我叔母的遗言。”
菅原的叔母名叫小夜子,是这家博物馆的创建者。馆中展示的娃娃屋全部出自她之手。尽管她的称呼是“娃娃屋创作者”,但这并没有成为她的职业。她的大半生都过着支持身为企业家的丈夫的生活,并出于兴趣制作了一批精巧的娃娃屋。步入晚年后,小夜子终于有了一笔财产,并且娃娃屋以舶来文化已被世人所认同,她便在这片度假胜地买了土地,创建了这家展示她精心制作的作品的小型美术馆。
菅原在木板铺就的走道上停下脚步,边看着一栋再现维多利亚风格的宅邸的娃娃屋边说:“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临终前,叔母委托我管理此处,同时还表示‘闭馆之日已经定下来了’。她说:‘储蓄的运营资金,刚好会在那个时候用完。’”
果然是亏损经营——主妇表示理解。即便在山的那头游客蜂拥而至的暑假期间,受地理条件的影响,前来这座博物馆参观的游客也是寥寥无几。光靠成人八百日元、儿童四百日元的门票费是撑不下去的。
“叔母明明不懂财务,却能够正确地算出闭馆的时间,这点非常不可思议。”菅原一副无法释然的表情,“所以,这里不久之后就要闭馆了。营业到下个月三十日为止,拜托你了。”
“不能到月底的三十一日吗?”
“这也是叔母的遗言。”菅原困惑地笑道,“身为馆长,我一定要饱含真意地迎接最后的客人。这座博物馆,正是为了必定会前来的最后一名客人而建的。”
“专门为了一个人而建的?”主妇吃惊地反问,“您是说,为了最后前来的一名客人,就建造了这一整栋建筑?而且还是在二十年前?”
“没错。”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可不知道。”馆长之所以笑,大概是为叔母的狂热而惊呆了吧。
明明是一个客人都不上门的日子比较多,馆长真的能迎来“最后的客人”吗?主妇对此心存疑问。
“会来的客人是什么样的?”
“可能是亲戚?我觉得可能是叔母疼爱的孙子之类的。”
可能不是孙子,而是初恋对象——主妇迅速想到。
“总之,应该是叔母的熟人。若非如此,她不可能知道二十年后的闭馆之日会有什么人前来。”
“也对。”
“并且,我身为馆长最后的工作,就是把礼物交给那位客人。”
“什么礼物?”
“这我也不知道。是装在从未被开启过的箱子里的东西。”
大多数艺术家都是怪人,这位小夜子女士或许也是其中之一——主妇微笑着如此想。
“那我回去搞自己的主业,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好的。”
菅原把博物馆的钥匙交给主妇,坐上停放在停车场的四轮驱动车,朝自己经营的民宿驶去。
还能看到这些展品的时间就剩下两个月了——有些恋恋不舍的主妇从内侧角落的礼品柜台回到入口,沿着馆内的路线行走。她不懂美术品的巧拙,但总觉得每一件作品都包含着菅原小夜子女士的真心。
女儿节(雛祭り):又称雏祭、桃花节、偶人节。在日本,每年三月三日,家中有女儿者均于当天陈饰雏人形(小偶人),供奉菱形年糕、桃花,以示祝贺并祈求女儿幸福,即所谓“雏祭”。在这天,女孩多穿着和服,邀集玩伴,在偶人坛前食糕饼、饮白色甜米酒,谈笑嬉戏。 四百多年前,欧洲贵族为女儿打造了玩偶之家。其后,娃娃屋以传统的形式在漫长的历史中生根,并扩散到平民之间,现如今在全世界都拥有爱好者。据说在欧美,也有祖父母会为了孙女而亲手制作娃娃屋,感觉就像日本的女儿节 。
尽管取材于十八至十九世纪的欧洲,但出自小夜子女士谨言慎行的半生的作品所描绘的并非王公贵族的生活,而是平民的日常。
打开娃娃屋的门,就能看到三层楼房子的剖面,其中有带暖炉的客厅和母亲哄孩子睡觉的儿童房。在每一本小巧的书本都仔细制作出来的书房里,板着脸的父亲在灯光下面朝书桌。其他作品中有被各种厨具包围的厨房,围着围裙、胖胖的老奶奶一边用余光盯着摇篮里的婴儿,一边在做菜。蕴藏于每个家中的温暖都会引发观摩者的微笑,并不知为何眼眶湿润。
在馆内转了一圈之后,主妇进入通向正门玄关的最后一个展示角。并排陈列于此的七个展品,对主妇而言可谓最大的谜团。将它们称作“简单的模型”也不为过,它们不仅没有娃娃屋该有的模样,并且无论怎么看,其所体现的主题都是现代的日本。刚来博物馆工作时,备感奇怪的主妇曾经向馆长询问,馆长则苦笑着答曰“搞不懂叔母到底在做什么”。
第一个作品是一个舞蹈工作室。在一堆迷你娃娃中,有十个女子在翩翩起舞。其中一个胸前贴有92号牌的人偶,在其他六个作品中也有登场。这一系列的作品应该是以这位舞者为主人公,追踪她的日常生活。
主妇带着悲伤的心情看向最初的模型。
92号舞者笑容满面,她分明跳得那么开心,然而在下一个场景之中……
和之前一样,美帆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
“现在公布进入最终考核的二十位候选人号码。”编舞家报出“78号”,随即一口气跳到“106号”,没有喊到“92号”。
“大家辛苦了,请下次继续努力。”
“下次”这个词语,让人感觉无比残酷。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会得到一个“下次”,无论再怎么努力,未来都被“下次”所阻拦。
“什么嘛,真恶心。”同样落选的亚纱香把瘦小肩头上的背包重新背好,说道,“肯定有裙带关系。78号跳得超级差,我都看到了。”
“就是说啊!”美帆配合着对方的话,走在黄昏时分的住宅街上。自己的能力被测试随即又被全盘否定,这给她带来了懊悔和悲哀。美帆本想垂下肩膀低下头,但舞者的习性又不允许她这样做。她看着路面上延伸出去的影子,检查自己的姿态——绝不能看上去不美。如果不在日常的细微动作中让自己神经紧绷,就无法磨炼全身的感觉。无论有多么悲伤的遭遇,一旦站上舞台,舞者的工作就是给观众带去快乐。
“好失望啊,我明明那么努力……”
威势已从亚纱香的声音中消失。美帆偷窥亚纱香的侧脸,就见她脸颊下垂,嘴唇抿着,闹别扭似的。不说点什么的话,她肯定会哭的——美帆如此想着,在她背部轻轻地拍了拍。
“对啊,亚纱香很努力了。”
“嗯。”亚纱香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掉眼泪了。
作为前辈,如果比后辈哭得还要早就麻烦了。美帆仰起脸,用眼皮挡住泪水。就在此刻……
啊,又来了。
和在选拔会场起舞时相同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内心扩散。
Deja Vu(既视感)。
头脑周围被一层朦胧的雾霭所笼罩,此刻自己所身处的光景,原封不动地在内心苏醒。
之前她也曾在这条路上走过。
是和亚纱香一起。
到底什么时候?
刚想要深入思考,心中浮现出来的风景就变得淡薄。
美帆像触摸细腻的玻璃工艺品一般,轻柔地搜寻记忆。
即便如此还是不明不白。总感觉像是梦中的情景。就算如此,到底又是何时所做的梦?
一切都和既视感出现时一样,保持着模糊的轮廓后消失。
美帆从半梦半醒的感觉中回神,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条通向居住公寓的小路,正是她走过好多次的路。当然也和亚纱香一起走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这次会有那么强烈的既视感?
内心仍旧残留悠然的余韵,这是既视感留给她的礼物。带有某种古董般的、令人安心的感觉。美帆有种坐在摇椅上摇晃的感觉,不禁将手放在胸前。她想要把这种舒适感珍藏起来。
已经能看到她和亚纱香共同生活的小型公寓了。
不知不觉间,眼眶中的泪水收了回去。
2
翌日清晨,美帆和平常一样在七点起床。她关掉手机闹铃,从单人床上支起身体,抓着头发,打开手机一看,前桥老家的妈妈给她发来了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