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人就是在业内很常见的,把观众当傻瓜的制片人啊——未来注视着对方的脸,内心如此暗忖。

佐竹眼镜后的那对小眼睛笑歪了,说了好一阵节目的内容。“我们需要朝冈小姐制作给构成作家的资料,大致就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年表。”

“您说年表,就是小学时做的那种?”

“没错。但这不像上历史课,而是需要把那个年代的电影代表作、披头士热潮等元素加进去。加点流行语什么的也不错。”

未来动了动脑筋,这些资料只要去图书馆就能搜集到。

“距离截止日期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了,你办得到吗?”

“可以,没问题。”

“报酬怎么算?”一旁的阳子发问,“应该挺慷慨的吧?”

“这个嘛,”佐竹交替地打量着两人,“‘五排’怎么样?”

所谓“五排”,是指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日元。这种报酬设定是业界习惯,扣除百分之十的源泉所得税,到手五万日元整。

“好的。”未来点点头。

“这个月底能支付吗?”阳子再度发问。

“嗯,没问题。如果能陪我吃晚饭,就能拿到‘六排’哦。”

“啊?”未来蹙眉看向佐竹。

“开玩笑,开玩笑的。”佐竹轻佻地笑着否认道。

自己的表情会不会太过僵硬了呢?未来如此反省。若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都不能一笑而过,在这个业界是混不下去的。

“那就拜托了。”佐竹说完,就此结束了这场碰头会。

虽说得到了新工作,但走出Vega Production时未来仍旧步履沉重。从办公楼街区朝最近的车站走去时,她郁闷地想着自己的梦想何时才能实现。

既然企划案都被拿去了地方台,原创企划这条路恐怕是行不通了。这并非悲观,而是现实性的判断。阳子已经很努力了,但既没能掌握当红艺人的日程,也没有走通推销对象的私人门路。对于电视剧企划,电视台方面所要求的正是以上两点,至于故事情节是否精彩,根本不是问题。

未来倾注心血完成的故事,恐怕要在谁都不曾留意过的情况下葬送在黑暗之中。

到达JR站时,她的双肩已完全垮了下来。为了买回程车票,她拿出仅有两张千元纸钞的钱包。银行里还有四万日元呢——未来如此安慰自己。只要完成今天被委托制作的历史年表,月底就能进账五万日元,扣除房租和水电费还能剩下一万五千日元;阳子那边的情节创作费用也能在月底进账的话就是六万五千日元,用这笔钱熬过下个月底为止的五十天就好。

但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五十天转眼即过,在这之前要是找不到其他工作,她就要一文不名了。

未来不禁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厌恶。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她开始在内心默念自己的名字:

日语“未来”通常的读音为Mirai,很多取这个名字的人也同样读作Mirai,而女主的名字读音则是不常见的Miku。 “未来(Miku),未来,充满希望的未来(Mirai)。 ”

这是从孩童时代起就会说的魔法咒语。感到辛酸、痛苦的时候,只要默念父母给自己起的名字,力量就会不可思议地涌现出来。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习惯呢?未来试图回忆童年,却叹了口气。没有生活艰辛、关注的只有当天的电视节目和父亲下班后给自己买的蛋糕的那时……

流淌的时光裹挟着未来,如同流过面颊的泪水,温暖又缓慢地流逝。

2

“喂?”

回到单间公寓后,未来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两下,山叶圭史就接通了电话。

“啊,未来小姐?”比未来小六岁的圭史,一直对她使用敬称。

“嗯。你还在学习?”

“不,没关系。”身在研究生院心理学教室的圭史回答道。

“我想报告一下那份企划的中途经历。”

“有什么进展吗?”圭史的声音变得明朗起来。

未来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圭史的。为了整理原创故事,她需要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前去取材和圭史初次面对面的时候,未来被某种奇妙的想法所捕获,总觉得自己跟圭史曾在某处见过。但在惯常的自我介绍中,未来说出“我的名字写作‘未来’,读作‘Miku’”的时候,圭史瞪圆了眼睛,表示“真是个好名字”。因此未来知道,他们果然只是初次见面。

未来把制作公司制片人的原话照搬说给了圭史听。“对不起,特意拜托你帮忙,结果进展磨磨蹭蹭的。”

“你不必在意。可能性还是有的。”

“对哦。”未来微笑起来。

“只要努力,一定会碰上好事。”

圭史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光是和他说说话,就能让自己的心情晴朗起来。再老套的鼓励,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就能让人坦然接受。或许正是因为他学习了心理学,才具备了心理咨询师的资质吧。

“有进展的话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嗯。”

“那我先挂了。”

“好的。”

“你也加油哦。”

“嗯,回见。”

两人通电话的次数还很少,所以花了不少时间道别。

放下电话后,未来首先考虑的是无论如何也要赚钱。如果继续过这种连车费都要发愁的生活,根本谈不了恋爱。

翌日也十分炎热。

未来喝了一杯蔬菜汁充当早餐,穿着旧T恤搭配牛仔裤,前往家附近的图书馆。

在书架前边看边走了约十分钟,就找到了十多本资料。借书上限是五本,其余几本仅把需要的部分复印下来。

窝在家制作年表的工作,一开始进行得很愉快,仿佛重返小学时代,朋友们一边吵吵嚷嚷,一边制作要贴在教室墙上的年表。

当时的同学们如今都怎样了呢?未来把打字机上打字的手停下,暂且休息,想到已经十七年没和同学们见面了,吃了一惊。

自己都二十九岁了,再过两个月就要满三十岁。父母给她起了发音可爱的“未来”(Miku)这个名字,听上去也越来越不适合她了。

未来抓起一本资料离开桌子,躺到靠墙摆放的单人床上。

她用目光追踪卷末的年表,把自己出生的时期和年表加以重叠。

1972年5月15日,美国将冲绳施政权交给日本。 1976年2月4日,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跨国公司小组委员会主席邱比奇在听证会上,揭露了洛克希德公司为向国外推销飞机而以各种名义行贿外国政要的不正当竞争事实。在随后展开的一系列调查中,日本检察官从中发现了一张领受人为田中角荣的5亿日元的收据。同年7月27日,东京地方检察厅正式逮捕田中角荣。1983年10月12日,历经7年审判和数百次的开庭后,法院认定田中角荣违犯外汇法、受托受贿,判处其4年徒刑,罚金5亿日元。田中角荣当场表示上诉。1987年,东京高等法院宣判驳回其上诉,维持原判。1995年,经过三审,日本最高法院做出终审判决,依法驳回田中角荣二审上诉,维持原判。而此时,田中角荣已病逝将近两年。 1978年8月12日,中日双方于北京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同年10月23日,双方于日本东京互换批准书,条约正式生效。 一九七二年,未来出生的这年,冲绳归还日本 ,之后还有洛克希德事件 和《中日和平友好条约》 。而这一切对于未来而言都毫无记忆。

在聚焦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她猛地回想起来——防空壕。

那是老家附近的神社内侧忽然裂开的一个洞穴,她经常和附近的男孩子们一齐去玩耍。防空壕内层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年未来九岁,一群孩子在神社里玩捉迷藏。不知为何,未来在防空壕里睡着了,直到被母亲紧紧抱住才醒过来。事后她才得知,距离玩捉迷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换言之,未来消失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父母在附近彻夜寻找她,警察甚至把此事当作诱拐事件,闹出不小的动静。

平安无事地被找到之后,众人询问未来到底在哪儿,又做了些什么,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事件被定性为梦游或类似状况并得以平息,但所有人都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也是未来的人生之中唯一发生过的一起意外事件。

未来重新将目光放回资料上,追踪之后的人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值青春时期,她有了恋情、友情,为成绩而苦恼,度过了微小的幸福和不幸同在的学生生活。想要成为剧本家的念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有的,契机是看了某个女剧本家所创作的连续剧,尤为感动。然而,当时的她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说到底,不过是在将来的无数个选项中,存在“剧本家”这个职业罢了。而爱做梦的日子,在她进入短大时变得一片昏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父亲住院,医生向家属宣告父亲罹患肺癌。此刻正是从事内部装修的父亲感觉到经济宽裕后准备扩张事业的紧要关头。

朝冈家的生活发生突变,家庭收入断绝,还欠了高额医药费。

母女二人将绝望隐藏在僵硬的笑容之后,每天都去探望病床上的父亲。带着晦暗的心情回到家中,打开电视一看,和自己同龄的女生们却在疯狂地跳着迪斯科。

父亲已经无药可救。那些在叛逆期投向父亲的话语,原封不动地扎入未来的胸膛。她考虑过好多次,必须趁还来得及去跟父亲道歉,但她办不到。她怕诚恳地向父亲谢罪的行为,会让父亲明白自己死期将近。

在“对不起”和“谢谢”全都说不出口的过程中,唯有艰辛的时间不断累积,而最终,父亲迎来了临终。那时,未来紧握父亲的手,在感受到父亲的体温急速消失的同时不禁呆住。从未想过会失去的人,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无论如何呼喊“爸爸”,父亲也回不来了。从未来出生那天起便守护着她的那个人,手持单程车票踏上了人生最后的旅程。

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就是圣人般的存在吧。为准备葬礼而疲惫入睡时,未来如此想着。父亲只知付出,却不求任何回报。他长了一张普通的脸,做着普通的事,带给未来普通的生活,然而这一切都绝不普通。未来明白,通过努力而得来的普通生活中,包含着难得的幸福。

然而,随着父亲的过世,这种幸福也从被留在人间的母女二人面前消失了。随着景况变差,世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敌人。先前为了扩张事业而负债累累,正是从严厉的讨债开始,原本可以依赖的人们忽然变了个样。

未来被迫明白,孩童时代的感知是错的,这个世界绝非安居之地。所谓了解社会,就是了解社会所隐藏的残酷。

最终,母女二人离开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家。全部行李搬出房子之后,未来和母亲一起打扫了空空如也的房子:二楼自己的卧室、厨房、父母的卧室。一家三口共进晚餐的和室内,只留下标记了幼年未来身高的柱子。当时她身高约一米。未来回想起用抚摸自己头顶般轻柔的动作在柱子上划下印记的父亲,泪流不止。母亲也哭了出来。两人边哭边用抹布擦拭位于房中心的顶梁柱。

财产处理完毕之后,还留下了一大笔钱。然而想要支撑当年四十八岁的母亲的余生,这笔钱还是太少了。母亲搬到亲戚多的浦和居住,开始在一家衣料杂货连锁店工作。

已经定下职业方向的未来留在了东京。某个决心在她内心生根发芽——成为剧本家的梦想开始变得具体。希望向他人诉说什么的冲动从心底涌起。

白天在小型商务公司从事事务性工作,夜间不停撰写剧本习作的生活就此开始。起初,她只写一些空洞的业余作品,但连续写了一两年后,她的水平确实得到了提高。

一九九五年,二十三岁的秋季,她终于写出了值得一看的作品。但她不知该如何处理结局,为此烦恼不已。从故事经过来看,可以写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可一想到登场人物等同于自己的分身,未来就很想避开悲剧。最终,她写了个幸福的结尾。她将后半部分稍做改写,结尾写成主人公实现了梦想,将这部剧本拿去参加了一个奖项的应征。

得知自己的作品通过了第一轮筛选,未来的心情前所未有地雀跃。第二轮遴选也通过时,只要想到得奖,她的心脏就会猛地跳快一拍。然后到了最终选拔……

未来的作品以第二名败北。刊登在剧本杂志上的评委评论,将幸福的结尾描述成“不合理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