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一些。不要多的,二斤就行。”杨书印听了,哈哈大笑说:“买什么,太外气了!

你咋不早说……”说着,立时吩咐女人准备十斤小磨香油,好让“作家老弟”走时带去。

“作家老弟”慌忙掏钱,好一阵子才摸出两张十块的,杨书印忙拦住说:“干啥,干啥?

拿钱就太不够意思了!屌,十斤油算啥?装起来,装起来。”“作家老弟”带着几分羞

愧迟迟疑疑地把钱装起来了。于是又喝……

送走作家,杨书印挺身在村口站着,心情十分之好。他知道那狗日的杨如意完了,

这么一折腾他就完了。娃子呀,你再精明也不是老叔的对手,你毁了……

日光暖暖的,天晴得很好,田野里绿汪汪一片,凉凉的泥土的腥味随风飘来,远处

传来老驴“咴咴”的叫声。杨书印轻飘飘地走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服的。他

觉得大地像碾盘一样缓慢地在他眼前旋转,他的一个小指头轻轻地动了一下,那“碾盘”

就转得快了些。村街里,房子倒过去了,人、狗、猪也都缓慢地倒过去了。人颠倒着走

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思极了。他哈哈笑着往前走,人像小船似的摇着,他说:“毁了,

毁了,你娃子毁了……”这时他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慢慢地往上涌,只有小肚儿沉甸甸

的。他拍了拍小肚儿,两只膀子一耸就把披着的皮袄甩在地上了。继尔他从容不迫地解

开了裤带,掏出那硕大无比的“阳物”,对着阳光、对着土地、对着村街、对着人、狗、

猪撒出了射线一般的热尿!那尿珠儿沉甸甸的,溅出了五彩光芒。这泡热尿憋得太久了,

他撒得好舒服好痛快好惬意!三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这样舒服过。他觉得他从一层厚厚

的壳子里脱出来了,他扔掉了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重又还原成一个人了,赤裸裸的人。

他说,日他妈,我就是比别人尿得高!不信你看看,我就是尿得高。他双手捧着“阳

物”,就像端着一架高射机枪一样,一路撒去,两眼紧盯着那白白的尿线。那尿线冲浇

在冬日的黄土地上,曲曲弯弯地跳动着。他心里说:“日他妈,我划一道线,我划一道

线就不能从这儿过了。谁超过这道线我就收拾他驴日的!”于是他一路尿去,走着尿着,

尿着走着……

村街里一片惊呼声。女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她们眼看着五十多岁的村长杨书印竟然

站在当街里撒尿!那硕大无比的“阳物”一甩一甩地裸露在裤子外边,神气气地一路尿

来,带着野蛮蛮的架式。

女人们慌乱的身影使杨书印脑海里出现了桃红色的遐想。他忽然记起三十年前他当

耕读教师时在课堂上讲过的话,那句话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他说:“同学们,宁吃鲜桃

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吃过“鲜桃”么?除了自家女人,他还“吃”过什么。他觉

得太亏了,这一辈子日他妈太亏了,还不如那狗儿杨如意。三十多年来他正正经经地披

着一张人皮,见了女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其实他是很想看很想“吃”的,假如有那么一

天,他真想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吃”了,一个不剩,统统“吃”掉。他太亏了,他

只偷过一次“嘴”。狗儿杨如意说他“偷”过三次,那是扯蛋!他就在苇地里干过一次,

他把花妞干了。花妞那年才十七岁,长得水灵灵的,比鲜桃还嫩。他早就想下手了,可

他一直捞不着机会。他处心积虑地想了半个月,才在苇地里把花妞干了。他脑海里又出

现了苇地里那一刻间的快乐,那一刻间胜似十年!他仿佛又听到花妞那轻轻的让人心荡

的叫声:“叔,你别。你是叔哩,你别……”他心里说,啥叔不叔,老子是男人啊,男

人!他又哈哈笑了……

村街里,男人们跑出来拉住他说:“书印,你喝醉了,快把‘家伙’装起来吧,多

寒碜啊!”

杨书印摇摇晃晃地捧着“阳物”又横着撒了一圈尿水,瞪着眼说:“日他妈,老子

当了这多年干部连尿一泡的权力都没有了?你管老子,你算个屁!”

杨书印觉得他整个人都飘起来了,飘到空中去了。他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人全成了侏

儒,像蚂蚁似的,他一伸手就能捏死几个。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哄着这些“鳖娃们”奔生

路。他为他们操了不少心,他图的什么?假如能坐坐北京“金銮殿”,那也值了,屌的

一个村长,整日里操不完的心,防了这个又防那个,火柴盒大的乌纱,也得小心护着。

自己想说的话不能说;自己想干的事也不能明着干,弄不好“鳖娃们”就掀翻他了,屌

哩,整天得挺住个身架子,唬着个原脸,装模作样地说些官面上的话。累呀,一天一天

地算计着跟“鳖娃们”斗心眼,上头吐口唾沫下边就是雨,还得小心躲“雨”,不能让

“淋”着。一会儿是“高级社”,一会儿是“大队”,一会儿是“革委会”,一会又是

“行政村”,一网一网地“捞”你,弄不好就给“网”住了。人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过

得好点?可日他的你就不能这样说,你得说为别人。这为别人,那为别人,都他妈是假

的。老子要不为自己过得好些,日日盘算,夜夜思谋,能干那些事么?够了,够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出来,这会儿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红着脸跑到跟前,赶

忙给他往裤裆里塞那甩甩的“大物件”。他手一扒拉就把女人甩到地上去了,捧着“阳

物”又是一阵“扫射”……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骂道:“几十几的人了,啥东西!”

他摇摇晃晃地朝那人扑过去,走着喊着:“啥东西?日你妈,肉东西,叫你女人来

试试?!”

旁边有两个汉子架住了他,劝道:“醒醒吧,书印。看你醉成啥了?赶忙回家吧。”

他推开了扶他的汉子,叉着腰说:“谁醉了?谁醉了?谁敢说老子醉了?老子一点

也不醉,老子账记得清着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

在苇苇苇地里,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们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着他。

女人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打他:“你胡唚个啥?你喝了几口猫尿胡唚唚啥哩?!……”

“站开!”他吼了一声,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边上去了。他拍着胸脯喊道:“说

老子一九七六年吞了五千块救济款,是老子独个吞了么?日他娘,老子只得了三千六,

剩、剩下的……”

女人慌了,女人不敢看众人,忙上去捂他的嘴,两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杨书印觉

得摔得一点也不疼,身子像棉花包似的,很轻。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炸着喉咙喊道:

“说老子倒腾了一万四千斤公粮;说老子在窑上拉了四万块砖;说老子占了人家的宅基,

逼了人命……老子都认了,老子站在当街里认!看谁敢咋老子?!嘀咕?嘀咕啥嘀

咕……”

女人哭着说:“别信他胡说,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着说着:“醉个屌毛灰!老子清楚着哩。”

村街里一群娃子在他身后跟着看热闹,他猛地就转过身来,红着眼说:“跟啥跟?”

娃子们“哄”一下吓得四下跑。他却呵呵一笑说:“尿、尿哩。”于是又捧着“阳物”

一路撒起来。他的尿水很旺,洋洋洒洒地从村东尿到村西,尔后又原路洒回来。细长的

连绵不断的尿线在他眼前冲出了一条五彩缤纷的路,他三十年来紧锁在内心深处的本能

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一个赤裸裸的灵魂还原了。人们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那个沉稳老辣

含而不露的村长了,而是一个还原了本来面目的属于高级动物的人。他那随着尿线洒出

去的目光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欲望,那欲望是强烈的、热辣辣的。女人看到这样的目光

会脸红,男人看到这样的目光会畏惧,连猪狗都在这样的目光下逃避……他骂着尿着,

尿着骂着,一路坦坦荡荡……

只有一群一群的娃子像看猴戏似地跟着他,直到他躺倒在村头的麦地里。他舒舒服

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软床上一样,四肢叉开,挺出一个“大”字来。当家人往家里抬他

时,他还烂醉如泥,全然不知。

这是杨书印(做为人)最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担杨村最耻辱的一天。他敞着“阳

物”整整尿了一条村街!历任干部虽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里的,但谁也没有醉到

这种地步,竟然敞着“大物件”在村街里荡荡地走!这是人干出来的事么?这行为是连

猪狗畜生都不如的!谁家没有老婆孩子?谁家没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张狂着说出来的那

些话都是犯“天条”的!

这天,扁担杨村人干活、走路全都默默的,头都不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向

嘴快的大碗婶嘴上也像是贴了封条。扁担杨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叫人难堪了!

一根在扁担杨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杆”倒下了。杨书印完了,人们都知道他完了,

他在扁担杨村再也抬不起头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计了一世,却还是完了。一个高大的

诡悍的身影,在扁担杨人的心目中毁了……

于是,人们想起杨书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这就更使人疑惑:一个滴

酒不沾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会醉成这个样子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他上午到那座楼房里去过。他中了邪了!后来,有许多村人证

明杨书印那天从楼院里走出来时恍恍惚惚的,脸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

(据说,那位跟杨书印去楼里看了看的“马作家”后来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

上汽车出了事故,一车人都好好的,单单他被撞断了三根肋骨!)

又是那座楼房……

三天后,年轻的村支书来找杨书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气气地安慰杨书

印几句,接着说要盖个“证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说得有分量些。可他在杨书印家

门前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里的。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

人倒了,威还在呢!最后,这年轻的村支书,咬了咬牙,一跺脚说:“我怕个屌呀!”

终还是硬着头走进去了。

推开门,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门口的小桌上放着,已经放了三天了。

杨书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

在杨书印经历了这场“大荒唐”之后,在村人们经受了难以承受的耻辱之后,人们

都觉得杨书印再也不会出门了,再也没脸出门了。一个靠智慧靠心计赢人的历程应该说

就此完结了。

是的,杨书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在这半月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

什么,连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只见他整天大睁着两眼望着屋顶……

直到有一天,人们见他走出家门时,他脸上已没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诡秘和威严,没

有了经过周密盘算之后的智慧的燃烧,没有了那种叫人胆寒的脚步声,变成了一副苍苍

凉凉,空空明明的样子。他的一只手像孩子般地举着,好像端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端。

他站在像鬼一样蹲着的来来面前,哈哈大笑。笑着,那只空举着的手还动着,好像是举

着一个盆样的东西……来来也笑,呵呵地傻笑。

杨书印完了,什么也不是了。可人们仍然怵他,因为人们不知道他那空举着的手里

到底端了什么……

  八十三 有人说,对那楼屋得以邪治邪,以恶降恶。得用屎尿血秽之物泼它,天天泼,泼上

一百天,那邪气自然就退了。

只是没有人敢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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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八十四 天阴着,村子越发地闷了。寒冬腊月里,常见瞎眼的四婶一个人拄着棍进城去监狱

探儿子,小脚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过小桥,路漫漫,人凄凄,谁见了都会掉泪。

村街里空荡荡,肆虐的寒风“呜呜”地吼叫着,年轻的汉子竟然一个也看不见了,

再也瞅不到揣怀倚墙而蹲的男人了。只有傻来来鬼似的在门口坐着,仍旧是两眼发直。

罗锅来顺还在草棚里住着。他极少出门,见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么。他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