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意又往前走了几步,把皮箱扔在身边的苇丛里,再一次高声叫道:

“‘下帖’的朋友,我把钱带来了。”

苇丛里有些动静了,那“忽拉忽拉”的声音大了些。忽然就有了“呜呜”的嚎声,

像鬼哭一样地叫着,十分瘆人!

这天夜里,一村人都没睡着觉,家家户户的灯都是亮着的。人们像是等待着什么,

那神情竟然十分激动。

这晚,大碗婶的大脚片子都跑酸了。她脱脱脱一会儿串进这家,脱脱脱一会儿又进

那家,来来回回地给人们传递消息:

“去了,去了。狗儿提着钱去了!”

“一万块呀!啧啧,一万块……”

谁也料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两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强人”

被公安局的民警押回村来了。

一村人都觉得上当了,上那狗儿的当了。狗儿杨如意瞒得好紧哪!他谁都瞒下了,

连村长都不知道。他装着去送钱的样子,却私下里报告了公安局,让公安局的人事先准

备好,他才掂着皮箱回来的……一时,村人们都似乎觉得亏了什么,心里愤愤的。

接下去人们就更吃惊了,那竟是本村的林娃河娃两兄弟呀!

两兄弟脸上涂得黑鸦鸦的,手上带着明锃锃的手铐,被民警们推推搡搡地朝村里走

来。开初谁也没有认出来,两兄弟脸上都涂着厚厚的一层锅灰,看上去鬼一样的。可走

着走着人们就认出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哎,那不是林娃河娃么?”这话一说,人

们“轰”地围上来了。细细一看,就是这弟兄俩。

河娃走在前边,林娃走在后边,大概两个人在苇地里蹲的时间太长了,浑身都粘满

了苇毛毛。村路很短,却又是漫长的,他们兄弟俩摇摇晃晃地走着,脑子里昏昏沉沉,

已不觉得有什么耻辱了。

大约在半月前,兄弟俩就起了这念头了。他们赌输了,输得精光。当人走投无路时,

邪念就出来了。这念头是河娃想出来的,他也仅是一时性起,给林娃说了这话。可自此

以后,弟兄俩就睡不着觉了,每到夜里,弟兄俩就脸对脸互相看着,河娃说:“干吧?”

林娃也喏喏地嘟哝说:“干吧?”可他们还是很怕的,很怕。过一会儿河娃又说:“要

是那狗杂种报告公安局咋办?”林娃也跟着说:“那狗杂种报告公安局咋办?”两人又

互相看看,眼瞅着屋顶不再吭了。又过了很久,河娃说:“咱是借的,三年后挣来钱还

他。”林娃说:“……咱是借的。”河娃一骨碌爬起来,狠劲地擂一下床板,“干吧?”

林娃却不吭了,只一声声地叹气。接下去两人就有点心虚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

人都是一脸的汗。白天里,只要从那楼房前走过,河娃就觉得两眼发黑,脑子里一轰一

轰地响。林娃呢,走到那儿身上就发冷,抖得厉害。念头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

有人在逼他们似的。一天夜里,两人轮番地在楼房周围转了好几趟,然后又跑到苇地里

窜来窜去……可他们还是没敢下手。第二天夜里他们又去了,围着村子整整转了一大圈,

尔后又是跑到苇地里,把苇子踩倒了一大片,最后还是跑回家躺在床板上了,人像瘫了

似的,呼呼地喘气。怕呀,他们真怕呀!河娃说:“屁!咱怕个屁!”林娃说:“屁,

咱怕个屁!”说完,就鲤鱼扳膘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林娃人憨实,肚里是藏不住事的。

就这么折腾了几夜,他的眼窝都坍了,像害了场大病似的。往下,他反倒催起河娃来:

“干吧,兄弟,干吧。我受不了了,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时,河娃却说:“再等等,

再想得周全些。”林娃一刻也不想等了,红着眼说:“毁了!越周全越毁。你周全个屁

哩!”于是两人夜里又围着楼房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谁先怯了,两人熬到半夜

就又跑回家来了。林娃反反复复地自语说:“咱是借呢,咱是借呢。三年后还他,咱不

稀罕那狗杂种的钱。”河娃说:“咱是暗借,只要到时候还上,就对得起良心了,不能

算犯法。”可一次又一次,两人还是没敢下手。末一次,两人都用刀在手腕上划了一下,

像盟誓一样地把血滴在碗里,弄了一瓶酒,就着喝了。一见血(中原人见血不要命)两

人的胆气就壮了,当天夜里他们就跳进楼院里勒死了那条狼狗!勒的时候手一点也不抖,

活儿干得很利索,只是不敢往四下瞅……二天,林娃想起来后怕,吓瘫成一堆泥了,一

天都没敢出门。河娃倒壮着胆在村里走了两趟,还跟专程赶回来的杨如意搭了几句话,

那会儿,他竟然出奇地平静。他看见了杨如意手里提的钱箱,心想这一次肯定得手了,

很高兴地回家给林娃报了信儿。林娃也就信了。夜里,两人早早地抹了锅灰(这都是河

娃出的主意),天一黑透就到苇地里去了。大冬天里,两人在苇地里冻了大半夜,身子

都冻僵了。看见杨如意提着钱箱走过来时,林娃一猛子就想窜起来,是河娃把他拉住了,

河娃叫他等等再说。两人一直在苇地里藏着,心惊肉跳地藏着,当他们看见杨如意转身

走开时,才敢去掂那只钱箱。可是,手刚一摸到钱箱,手电筒就亮了,几个民警扑上来

就扭住了他们的胳膊!林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说:“俺是借呢,俺是

借呢。俺说了,俺还还哩……”河娃也犟着脖筋说:“俺这是‘暗借’,俺三年头上还

他,俺不犯法!……”民警们上去“咚咚”就是两脚,厉声说:“老实点!”林娃还是

嘟哝着说:“俺是借哩呀,俺是借哩呀……”河娃的头拱在地上,“俺不犯法,俺不犯

法……”“咚咚”又是两脚!河娃不吭了,林娃还是小声嘟哝:“冤哪,俺是借哩,不

讲理了么……”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儿。兄弟俩心里都空空荡荡的,仿佛经过了一

场大梦。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在村街上,眼前的手铐一闪一闪地亮着冰冷的光。两人同

时感到了那座楼房的存在,那座楼房仍是高高地矗立着,两人看到楼房时身子不由地哆

嗦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刺到心里去了。两兄弟开头时还是不信邪的,可到了这时候,

他们才觉得那楼房是不可抗拒的,那楼房太邪了。他们一看到楼房心里就受不住,总想

干一点什么,总想豁出去。他们本可以安安生生贩鸡子的,给鸡身上打些水,一年多多

少少地也会挣个千把块钱,慢慢地,不就什么都有了。然而那楼房太逼人了,它叫人不

知不觉地就走上了邪路。它把人的欲念引逗出来了,一日日地逼迫着你,叫你天天都想

发疯。人是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弟兄俩早就想去那楼屋里看看了,不知为什么,就是想

去看看。村里接二连三地出邪,也没有阻挡住他们想去看看的欲望。那欲望反倒越来越

强烈了。那是一个既让人恐惧又让人向往的地方。弟兄俩谁都没说过要去,可谁都想去,

这念头是深藏在内心里的。于是,他们去了……

当弟兄俩从罗锅来顺身边走过的时候,河娃突然昂昂地抬起头来了。他瞪着眼,狠

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接着高声吆喝道:“杨如意,你狗日的等着吧!老子

饶不了你!”

跟在身后的民警严厉地说:“老实点!”

罗锅来顺木木地在路边上站着,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那“帖子”竟是本

村的娃子下的。唉,他摇摇头,心里暗暗地埋怨儿子……

这时,瞎眼的四婶拄着棍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了。不知是谁给她报了信儿,她老远就

哭喊着说:

“天哪,给我这瞎眼的老婆留条活路吧!饶了他们吧!娃子不懂事,饶了他们

吧!……”

林娃看见瞎娘,眼里的泪就流出来了,他“扑咚”往地上一跪,哽咽着喊道:

“娘……”

河娃看见娘也跪下了:“娘……”

村里人全都围上来了。一看到这场面,心软的女人也跟着掉了泪。是呀,一下子抓

走俩娃子,叫这瞎眼人怎么活呢?

只见瞎眼的四婶让人搀着摸到了民警跟前,“扑咚”往下一跪,拉住民警的衣服哭

着说:“同志,行行好吧,行行好吧,看我眼瞎的分上,饶了他们吧……”

面对瞎了眼的老太太,民警们也没有办法了,只说:“大娘,你儿子犯法了,证据

确凿,谁也救不了他们,你还是有话给法院说吧。”

瞎眼的四婶只是一个劲地趴在地上磕头,怎么说也不站起来。

一时人群里乱嚷嚷的,有的说:“有啥事说说算了,咋恁狠心哩?一村住着,抬头

不见低头见,咋就把公安局的人叫来了,真是越有钱越狠哪!”

有的说:“抓了儿子,留下个瞎眼的孤老婆,叫她咋活呢?恁干脆把这瞎眼人也抓

走吧。”

有的说:“这事民不告官不纠。还是去求求罗锅来顺吧……”

于是瞎眼的四婶又跪着爬到了罗锅来顺的跟前,哭着说:“老哥,不看僧面看佛面,

求你上去说说话,饶了这俩娃子吧……”

罗锅来顺几乎快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他慌慌地跑到民警跟前,也像犯罪似的

往地上一跪,说:“放了他们吧,放了他们吧,俺不告了。我当家,俺不告了……”

民警们都笑了。一个民警说:“你不告也不行啊。他们犯法了,谁也没有办法。”

林娃河娃两兄弟看可怜的瞎娘在地上爬来爬去地给人磕头,便顶着一口气喊道:

“娘,咱不求他们。俺做事俺顶着,你别……”说着,两兄弟哭起来了。

纷乱中,不知哪位好心人把村长杨书印叫来了。人们立时让开路,让村长走过去。

人们都觉得村长是有面子的,他县上有人,肯定能说上话。可杨书印远远一看就明白了,

来的民警都是邻县公安局的,他一个也不认识。要是本县的马股长他们,他是一定能说

上话的。可狗儿杨如意偏偏托了邻县公安局的人。他是有用意的。杨书印一看不认识,

本想拐回去的。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走上前去,笑着对民警说:“我是村长,有

啥情况能不能给我讲一下?”

民警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是执行任务,没啥说的。有话到法庭上说

吧。”

杨书印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十分气恼。他本想扭头就走,可又觉得太丢人,便沉着

脸说:“好,我找你们局长去!”说完,又往前跨了一步,摸了摸河娃的头……

河娃林娃两兄弟转过脸来,对着众人双双跪下了。河娃流着泪说:

“叔们婶们,大爷大娘们,俺娘眼瞎,求各位多照应些。俺不会忘了爷儿们……”

林娃哇哇地哭着说:

“俺没想犯法,俺是想借哩……”

众人也都掉泪了。村长杨书印叹口气说:“会照顾你娘的,好生去吧。”

警车开过来了。众人默默地让开路,那情形就像是给“壮士”送行似的。一时都觉

得这弟兄俩太亏了,钱没得着一分,这也能算犯法么?眼看好好的一家人散了。于是,

离家近的就匆匆地跑回去拿俩鸡蛋给他们装兜里;也有的凑些钱来递过去;还有的从家

里端盆水来,让他们弟兄俩洗洗脸。

临上车,瞎眼的四婶哭得死去活来,还是一个劲地说:“饶了俺娃吧,饶了俺娃

吧……”

河娃说:“娘,你多保重吧。”

林娃还是迷迷糊糊地说:“娘,俺不犯法,俺去去就回来了。”

民警们把他们押上车,“日儿”一下开走了。众人在车后默默地跟了一会儿,见车

远去了,拐回头看见瞎眼的四婶还在地上跪着求饶呢。一个个都恨恨地骂起杨如意来……

可那狗日的杨如意一直没有露面。

午时,杨如意到瞎眼的四婶家去了。

四婶孤零零地在院里的地上坐着,一身土,一脸泪,身边放着一根竹竿和一碗不知

哪位好心人端来的面条。面条已经凉了,四婶连动也没动,一群蚂蚁在碗边上爬来爬去。

杨如意站在四婶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四婶。”

四婶不说话,眼眨巴着,泪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