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的,他小时候见过。“绑票”、“撕票”他都听人说过。可他没想到解放这么多年

了,还有人敢“下帖”。他知道这都是那楼屋惹的祸,是儿子惹的祸,太招眼了!那么

大的一条狼狗都被勒死了,肯定是有人来过了,有人来过。要是不照那“帖子”上写的

办,怕是要家破人亡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怎么办呢?

村街有人在走动,挑水的扁担吱吜吱吜地响着,驴儿打着响喷儿……这响声使罗锅

来顺渐渐地醒过神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下了“帖子”,就该找人看看那

“帖子”上写的是什么,也好想个法子来,于是,罗锅来顺又木呆呆地捧着“帖子”走

出来了。

该拿去叫谁看呢?罗锅来顺像捧火炭似的端着那张“帖子”,望望东,又看看西,

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了。他端着“帖子”在门口团团转,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往下

掉……

这时,刚好大碗婶片着脚从家里走出来,一看见弯腰的罗锅来顺,好事儿的大碗婶

就撇着嘴说:“哟,老罗锅,恁享福咋还哭啥哩?”

罗锅来顺不想让这个多事的女人知道,可他手抖抖地捧着“帖子”,却不知如何才

好。

“咋,咋啦?”大碗婶犯疑惑了,连声问。

罗锅来顺没办法了,只好说:“帖……”

大碗婶是极好打听稀奇事的,她一阵风似地走过来,抓起罗锅来顺手里捧的“帖子”

看了看,她也是不识字的,立时像叫街似地喊起来:“大骡,大骡!死墙窟窿里了?快

来,快来……”

大骡从家里跑出来问:“啥事呀?”

大碗婶拍着腿说:“出大事了!帖、帖……”

“鳖儿?连这都不知道?快来看看上头写的啥。”

罗锅来顺不愿张扬,可他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只是连声“唉唉……”

大骡接过那张“帖子”,高声念道: 要钱不要命,

要命不要钱,

要想好好活,

送来一万元! 大碗婶一听,眼都绿了:“啧啧啧,一万哪!看看送哪儿?”

大骡说:“上头写着叫送到村东头苇地里。”

“啥时辰?”

“半夜。”

罗锅来顺哭丧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地往地上一蹲,说:“天爷呀,这

可咋办哪?!”

大碗婶一下子又把那张“帖子”抢到手里,张张扬扬地舞着说:“一万哪!一万

哪……”

她这么一张扬,来来往往的村人们都围上来了,你看看,我看看,一个个脸都绿了,

目光死死地盯在“一万”上……

当那张“帖子”传到河娃手里时,他看了看说:“不就一万么?”

立时有人说:“一万还少呀?要给你早娶下媳妇了!”

也有人摇着头说:“嗨,这年头,连劫路的都有,啥事都会出呀!”

罗锅来顺像没头苍蝇似的,嘴里念叨着:“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一会儿走

到这个人跟前,一会儿又挪到那个人跟前,可怜巴巴地求道:

“爷儿们,如意不在家,帮我拿个主意吧……”

大碗婶说:“老罗锅,这就看你了。你要钱还是要命?”

河娃说:“你要钱还是要命?”

众人也都说:“你要钱还是要命?”

他们又一个个讲述着解放前土匪“下帖”绑票的种种情形,说得罗锅来顺脸都灰了,

一时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更是没有一点主张了……

有的说:“破财消灾吧。财去人安,只要人好好的,比啥都强。”

也有人出主意说:“去报告公安局。这又不是解放前,怕啥?抓住就不会轻饶!”

马上又有人说:“公安局?屌!公安局要破不了案呢?你这边一报告,人家就下手

了。这些人可都是不要命的货……”

说来说去,越说越吓人了。那是一万元哪!各人心里热热的,一时像自己失了一万

元那样肉疼;一时又像捡了一万元那样欣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天光亮亮的,村街里雪已融尽,只是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叫人身上发寒。村头黑子

家的带子锯又响起来了,很躁,“哧啦啦”地尖叫着……

那张“帖子”人们传来传去又还给罗锅来顺了。他战战兢兢地用手捧着,揣也不敢

揣,扔也不敢扔,一张薄薄的纸像是有万斤的重量,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还是大碗婶说:“老罗锅,我看你也做不了主,还是去找如意吧。他只要有钱,你

就不用怕。”

众人也说:“去吧,快去吧。”

罗锅来顺想想也觉得没办法,只好再进一趟城了。

罗锅来顺一走,村里就像炸了锅似的,家家都在议论这件稀奇事,解放三十多年了,

村里一直是平平安安的,这还是头回出现“下贴”的事。好在“帖”下在人人恨的地方,

也就不觉得太可怕,反而有点喜忧参半,心里滋滋味味的。于是有人张张扬扬地说:又

出土匪了,又出土匪了!也有的说:这“下帖”的人肯定是摸底细的,说不定还是熟人

哟。接着就乱猜一气,一会儿说是东庄的,一会儿又说是西庄的……

天黑之前,狗儿杨如意又一次坐着面包车赶回来了。

临上车前,罗锅来顺苦苦地劝儿子说:“如意,要是有钱就给人家算了。破财消灾,

要不还会遭罪。”

杨如意阴沉着脸,什么也没有说。

一路上,罗锅来顺还是啰啰嗦嗦地对儿子说:“给吧,如意,给人家吧。这种人咱

是惹不起的。要是眼下没钱,就先转借转借。唉……”他不放儿子的心,他怕儿子把命

搭上。自进城之后,他把“帖”给了儿子,就没听见儿子再说一句话,那脸阴得像锅铁。

儿子只是看了看就把那张纸揣兜里去了,然后就打发人带他去吃饭。他猜不透儿子的心

思,不晓得儿子究竟想干什么。一直到车开到家门口时,他才看见车后面放着一个很精

致的箱子。儿子带钱回来了。

下车后,儿子提着皮箱在门口站了会儿,一脸沮丧的神情。罗锅来顺怕人笑话,忙

说:“回屋吧,回屋吧。”

周围住着的村人们正趴在院墙上往这边偷看呢。那窃窃私语声隐约可见。杨如意看

见就像没看见似的,无精打采地勾头望着那只小皮箱。

这时,河娃从村东边走过来了,看见杨如意在门口站着,便热情地打招呼说:

“如意哥又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看看?”

“回来看看。”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很苦。

河娃也笑了笑。天冷,河娃的脸冻得发青,说话时牙关很紧。

“老冷哇。”

“老冷。”

河娃缩着膀走去了。杨如意也掂着皮箱往家里走。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只勒死了的

狼狗,狼狗还在花墙上趴着,很瘆人地伸着长舌头……他盯着死狗看了很久,脸上的肌

肉一条一条地抽搐着,眼里的亮光也一闪一闪的,眉头皱成了死结。过了很长时间,他

才慢慢地走上楼去。

罗锅来顺的心依旧在半空中吊着,他又惴惴不安地跟过来问:“给了吧?”

杨如意背着脸,“咝咝”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

“给!”

这天晚上,楼屋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了那浪浪的唱,整个楼院里寂静无声。爷儿俩

一个在楼上坐着,一个在楼下蹲着,都默默的。罗锅来顺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了,不住

地摇着头说:“这都是命呀,命。唉,认了吧,认了吧……”杨如意只是一支接一支地

抽烟,小火珠一亮一亮的,映着他那张铁青的脸。

过了会儿,罗锅来顺又颠儿颠儿地走上楼去,不放心地问:“如意,要是再有人

‘下帖’呢?”

“给。”杨如意默默地说。

“……再、再有呢?”

“给。”

“唉、那得多少哇!……”

“要多少给多少。”

“穷了就不要了。”

“穷了就不要了。”

罗锅来顺像陀螺似地转着身子,心神不定地说:

“该去了吧?”

杨如意看了看表说:“不该呢。”

“半夜……?”

“半夜。”

“娃,你得小心哪,小心。钱放那儿就回来吧。”

杨如意点点头:“你放心吧。”

“别回头。听老辈人说,回头要挖眼的。”

“我不回头。你放心睡去吧。”

该说的都说了,罗锅来顺还是放不下心。他一时站站,一时又蹲蹲,就那么不停地

颠来颠去……

半夜时分,那扇铝合金大门“忽拉”一声开了,杨如意掂着那只皮箱从楼院里走出

来,临出门时,罗锅来顺又反复交待说:“千万别回头哇!”

夜很黑,村街里静静的。杨如意提着皮箱孤零零地朝村外走去。

田野里空寂寂的,暗夜像网一样地张在他的面前。周围也像是有鬼火在闪,这儿,

那儿,似乎都有些动静。他大步从麦地里斜插过去,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那声音很孤。

这条路是他早年多次走过的,他很熟悉。那自然是一次次挨揍的记录,娃子们常在野地

里揍他。他记得很清楚,就在前边不远的田埂上,他被娃子们捆过“老婆看瓜”……

杨如意在那条田埂上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暗夜里,他那双眼睛贼亮贼

亮的,呼吸极粗。在快要接近苇地的时候,他换了一下手,好像那皮箱很重。

苇地里黑黢黢的,大片大片的苇丛在冷风中摇曳着,不时地发出“忽拉、忽拉”的

响声。不知名的虫儿也“吱吱”、“咝咝”、“叽叽”地叫着。突然就有什么“哧溜”

一下窜进苇丛里去了;接着又是“扑咚”一声,窜出灰灰黑黑的一条……

杨如意在苇地前站住了。他放下皮箱,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高声说:

“‘下帖’的朋友,我把钱带来了。”

苇地里仍是“忽忽拉拉”地响着,却没有人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