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摸透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我花了些工夫,

尽力想做得公平些,我对人一向都是公平的。你做过恶事,也做过善事。前边提到的那

一款款罪孽,说起来杀头都是不冤枉的。可后边提到的一桩桩好事,又足可以当全国的

模范。没人相信做好事的人同时也干着恶事,也没人相信干恶事的人会干好事,可这一

件件好事歹事都是你干下的。老叔,这就是你。”

杨书印一向心劲是很强的,可这一次却弱下来了,他的头“嗡嗡”地响着,哑着干

涩的嗓子问:

“娃子,你想干啥,你究竟想干啥?!”

杨如意站了起来,他望着杨书印一字一顿地说:

“老叔,我只想告诉你,要想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就这话。”

杨书印终于还是笑了,那笑容是硬撑出来的,他很勉强地说:“娃子,我是老了。”

半夜里,狗又咬起来了。

听见狗叫,杨如意披着衣服从二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天很冷,夜风像刀子一样割

人。杨如意站在走廊上,拉亮灯,探身朝外看去。下雪了,风绞雪,村街里一片白茫茫。

倏尔,他看见门口的雪地上卧着十几条狗!狗们在门口“汪汪”地叫着,一双双狗眼像

鬼火一样地来回游动。门里拴的那条狼狗凄厉孤独地叫着,把拴着的铁链子拽得“哗啦

哗啦”响。杨如意站在楼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来。那狼狗听见

人声便“嗷嗷”叫着扑过来了,两只熬急了的狗眼像红灯一样亮着,很残。杨如意走过

去,一声不吭地解开了拴狗的链子,朝躁动不安的狼狗身上拍了一下,便“忽拉”一下

拉开了大门:“去!”

那狼狗嚎叫着像箭一样地窜出去了。门外的群狗立刻围了上去。紧接着,村街里传

来了旋风一般的蹄声、叫声、厮咬声……这是一场家狗与狼狗的殊死搏斗,是群狗与独

狗的厮杀。双方都熬急了,自然把百倍的仇恨全使在嘴巴上,那厮咬声血淋淋的!听来

十分的凄厉残暴……

杨如意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目光盯视着群狗的恶战……

渐渐,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拖着大扫帚的乡下娃子。那乡下娃子站在邻县县城的仓库

院里,一早起来把一个大仓库的角角落落都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烧水、冲茶、抹桌子,

把仓库里所有的人都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他给人干活是从来不计报酬的。白天给仓库干

活,晚上给仓库里的干部、工人干活。他给人做家具、买菜、买面、拉煤……什么都干。

仓库里的人谁都可以支使他,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把他当奴隶使用。连仓库院里

那三岁的孩子都敢命令他:“把皮球给我捡起来!”他就乖乖地走过去给孩子捡起来,

笑着递到孩子手里。那时他像狗一样的温顺,狗……

渐渐有些分晓了。村街里传来一声声狗的惨叫。那狼狗在楼院里关得太久了,一放

出来就十分残暴。再加上狼狗个大,腿长,蹿起来一下子就把家狗砸翻了,砸翻后扑上

去就是极狠的一口!群狗一齐扑上来的时候,那狼狗就转着圈儿咬,跑起来一甩就把腿

短的家狗甩到路边上去了。一只家狗被咬倒了,又有一群扑上来……

……待到那乡下娃子在仓库院里站稳脚跟的时候,他开始把主攻目标放到仓库主任

身上。有一阵子,他几乎成了仓库主任老婆的仆人。仓库主任老婆年轻,主任是个怕老

婆的货。那女人叫他办事的时候,声音娇滴滴的,很有股浪劲儿。那会儿,他真想把仓

库主任的老婆干了,他觉得他能干成。可他还是忍住了,忍住没动那骚货。他倒反过来

给仓库主任出主意,教他治女人的办法。那时候他没睡过女人,可他知道人是什么东西,

他教给他的是对付人的办法(当然包括女人)。仓库主任果然把女人治服帖了。开始是

他巴结仓库主任,给他送礼,请他喝酒,给他家无休无止地干活。后来,是仓库主任不

断地来找他了。不管什么事都找他拿主意。仓库主任离不了他了……

……有几只家狗被咬翻在地,“呜呜”地叫着爬不起来了。有几只夹着尾巴窜了。

可还有四只家狗跟狼狗对峙着,狗眼里泛着荧荧的绿火。这时,有一只黑狗“汪汪”地

叫起来。这只黑狗一直在路边的黑影里卧着,狗咬起来的时候,它动都没动,只竖着两

只耳朵注视着动静。可它突然就叫起来,听到叫声逃窜的狗群又扑了回来,一点一点地

向狼狗逼进。倏尔又是两声凄厉的惨叫,扑在前边的两只家狗被咬倒了,可狗们并没有

后退,还是一群一群地往前扑。倏尔,那狼狗的尾巴被一只灰狗咬住了,它猛地转回头

来咬住了灰狗的脖子。就在灰狗被咬倒在地的一刹那间,领头的那只一直未动的黑狗像

箭一般地从后边蹿了过来,扑上去狠狠地咬住了狼狗的后腿!狼狗惨叫着松了口,再回

头扑那黑狗,两只狗死死地咬成一团!群狗在两只死咬着的狗跟前转来转去,急得嗷嗷

叫,却插不上嘴。只见两只狗极快地翻动着身子,一时你压着它,一时它压着你,在村

街里的雪地上滚来滚去,谁也不松口。终还是狼狗个大,它咬着把黑狗拖来拖去,却怎

么也甩不掉。眼看那黑狗没有力气了,可它还是死咬着狼狗的后腿,一直不松口。群狗

终于瞅机会扑了上来,咬住了狼狗的前胯,狼狗痛得嗷嗷着跳起来冲出了家狗围的圈子,

接着是骨头的断裂声!村街里飘出了浓烈的狗的血腥味,黑狗发出了悲凄的叫喊,它的

前腿被咬断了……

……一年之后,那乡下娃子不是那么恭顺了。他不甘心仅做一个县城仓库里的长期

合同工,他的野心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渐渐大了。那时他手里还没有积攒一分钱,每月

的工资大部分用来巴结有权力让他滚蛋的仓库主任了。待他稳住了那仓库主任之后就不

再这样了,而是每日里在花花绿绿的市场上转悠,和那些做生意的各样小贩聊天喷闲话。

他常常勒紧肚子一天不吃饭,但兜里总是装着一盒最昂贵的高级香烟。他一支支地把那

些香烟撒出去,敬给做生意的小贩或是从大城市来的采购员们,似乎也不图什么,只是

聊聊天,听他们说些南来北往的事情。不久,整个市场上的小贩都和他熟了,见了面也

亲亲热热地打招呼,告诉他些市场上行情……他突然就变浪荡了,仓库院也扫得不是那

么勤了,有人想找他干点小活儿,又常常找不到他。这样,仓库院里就有人说闲话了,

怂恿仓库主任把他撵走。然而,就在仓库主任也看不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悠悠跶跶地到

仓库主任家去了。这一次他去仓库主任家没带礼物(从前去主任家总是要带点什么的),

他一进门就见主任的脸黑着,连座都没让,张嘴就说:“你这一段怎么搞的?不像话!”

那乡下娃子笑着说:“主任,咱俩还是外人么,我给你办事去了。年内准备给你弄一台

彩电,一台冰箱,不知你愿不愿要?”主任两口子眼都亮了,接着主任又苦愁着脸说:

“没钱哪,一月就这一点工资……”那乡下娃子说:“钱的事你不用发愁,有我呢。只

要你愿意,两年内我还能给你弄个轿车坐坐。”“你,你咋弄?”主任很吃惊地问。主

任老婆“啪”地打了主任一巴掌:“你管他咋弄哩?你叫他弄呗。”那乡下娃子接下去

淡淡地说:“政策允许,我想办个涂料厂。”主任愣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资金

呢?”那乡下娃子很有把握地说:“资金我想办法。”主任有点怀疑了,世上哪有这么

轻松的事儿?会平白送彩电、冰箱么?!他又问:“那你叫我给你干点啥事?”那乡下

娃子竟然轻飘飘地说:“没啥事,只要你同意就行。”那乡下娃子知道不仅仅是要他同

意,仓库这块地盘是他起步的开始,是最重要的依托,没有这块地方,他是什么都干不

成的。“这么简单么?”主任还是有点不信。那乡下娃子一口咬定:“只要你同意,绝

没问题。”此后,当省物资站的站长来县仓库检查工作的时候,那乡下娃子又向第二步

迈进了。他通过仓库主任的引荐,与省物资站站长见了面。他一见面就对站长说:“站

长,我有二十万资金,想跟咱县仓库联合办个涂料厂,希望上级领导能支持。”站长说:

“好哇,很好哇。改革嘛,要我支持什么,我那里可都是国家调拨物资,是谁也不敢动

的。”那乡下娃子还是那句话:“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同意就行。厂办成之后,每年按

时给站里交管理费……”当然,这仅是见了见面。搭上线之后,那乡下娃子专门去省城

给站长送了一次礼,礼物是丰厚的,那乡下娃子为这一趟借了三百元钱……第三步就是

北京了……那乡下娃子到了这时候,腰里还没有一分钱。但他有的是毅力和智慧。他又

通过仓库主任老婆的引荐,找到了县银行的行长(据说行长跟仓库主任的老婆有一腿,

这很有可能)。再说,仓库主任的老婆已经被彩电、冰箱的美梦迷住了,不管让她干什

么都很积极。他气气派派地对行长说:“部里要在咱县办个涂料厂,这种商品销路很好。

厂是集资办的,一时资金周转不开。你要是能批些贷款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五个工

人。”这一说正中下怀,行长的女儿考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正在家待业呢。再说又是

“中央”办的厂,更要大力支持了。于是,行长很爽快地一口答应:“行,你要多少呢?

给你无息贷款。”一条五彩的路就这样铺开了。往下,工商局、税务局、公安局、法

院……一环环一节节全被他打通了。他是带着极端仇视的心理与人交战的,在与人与权

厮杀时他不惜用一切手段。他的狠劲,让城里人都吃惊了。后来,当他听人说:一个乡

下的十六岁的姑娘竟然会把一个大城市名牌大学的二十六岁的女研究生拐卖了!他就暗

暗地咬着牙说:“别小看乡下人,别小看!乡下人总有一天要吃掉城市!”……

……这是个极其悲壮的场面。在领头的黑狗惨叫着倒地之后,群狗疯狂地扑了上去,

它们团团地将那黑狗围住,“呜呜”地悲鸣着去舔那黑狗。尔后,群狗又齐刷刷地勾过

头来,在卧倒的黑狗跟前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圈,恶狠狠地怒视着狼狗。狼狗一窜一窜

地狂叫着,然而却没有一只家狗退缩。它们紧紧地护卫在黑狗的周围,一只只高昂着头,

怆然而又悲愤地叫着。

那只断了腿的黑狗又凄凉地叫了两声,它挣扎着试图想站起来,可它站不起来了,

雪地上一片红浸浸的血迹。然而,它的头还是昂着的,一直昂着。群狗也都在它身边卧

下来了,一只只相互靠拢,狗眼里射出一束束让人恐怖的火苗!

狼狗似乎被群狗的气势吓住了。它再没敢往前扑,浑身血淋淋地站在那儿。它那两

只直朔朔的耳朵有一只已经被群狗撕烂了,半弯地耷拉着。一条后腿也被咬得血污污的,

一滴滴往下淌血……

……那乡下娃子也是孤军奋战的。虽然他西装革履,衣兜里揣着烫金的名片,可他

不会忘记他是乡下人,永远不会。他每天撑着一张脸在城里与人周旋,有多少人想挤垮

他,有多少人想暗算他,又有多少人想吃掉他呀!他几乎对谁也不相信,他不敢相信,

他只相信他自己。他知道他只要被人抓住一点东西,他就完了。没有谁会站出来替他说

话的。他们想要的仅仅是他挣下的钱。他也只有用钱用智慧去跟有权的人交换点什么。

那一条条路都是用钱铺出来的。当然,有时候钱撒出去连个响声也听不到,可他也认了,

他还不能与所有的人为敌,他的力量还不够。一个白手起家的农民的儿子,要想稳稳地

在城里站住脚,他必须疏通所有的渠道。那做起来是很难的,真的假的实的虚的,他都

得会一点。送礼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送什么样的礼,怎样送礼,那都是一门极高深

的学问……

雪花在寂静的夜空里飘舞着,带哨儿的寒风不时地从村外的田野里灌过来。狗们不

再叫了。双方都以沉默相对,那沉默里似乎埋藏着更大的仇恨。群狗匍匐在地上一点一

点地往前挪动,绿色的火苗儿像游魂似的在雪夜里闪烁。

狼狗在群狗的逼视下后退了。可它后退一点,群狗便逼近一点。它狂叫的时候,群

狗就伏地不动,仍然是“呜呜…地逼视着它。狼狗暴躁地往前扑时,群狗往后勾勾头,

看那领头的黑狗。黑狗高昂着头,一动也不动,它们重又勾回头来,也一动不动。狼狗

急得直转圈,却还是后退了,后退……

这仿佛是一场耐力和韧性的战斗。家狗的耐性逼得狼狗像发疯似的一声声嚎叫。可

面对头并头、身挨身的群狗,它似乎有点怯了,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去。群狗又是一

点点地逼进、逼进……倏尔,村外的田野里再次传来了狗们的厮咬声和惨叫声……

……那乡下娃子胜了。他终于在城里站住脚了。他有很多的钱,该有的他都有了。

可他内心里还是很孤独。他不知道挣了钱之后还应该干点什么,他更不知道他缺什么,

只是心里很空。他没有真正的朋友,一个也没有。他知道那些所谓的朋友顷刻间就会变

成敌人的,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了,他不相信女人是真心跟他好,连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