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正在害偏头疼病的杨书印忽一下坐了起来,朗声说:

“来吧,如意。我知道你要找我的,我知道。”

杨如意微微一笑,大步走进屋去。他进屋来很平静地往椅子上一坐,看了看靠床坐

着的杨书印,说:

“老叔病了?”

杨书印马上摘掉勒在头上的湿毛巾,说:“头痛脑热的,也没啥大病。”说着,话

头一转,很关切地问:

“出事了?”

“出事了。”杨如意点点头。

“事很大……?”杨书印又问。

“可大可小。”杨如意说。

“说吧,如意,只要你言一声,老叔跑断腿都没话说。需要找谁,你说了,咱县里

有人……”

杨如意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不慌不忙地说:“老叔,你以为我是来求你的,你

以为我非求你不可。不错,那边又查我的帐了。你也许会在上边做些手脚,这都是可能

的。你以为这一回我离了你就办不成事了,就垮了……”

杨书印故意沉着脸说:“这娃子,事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说啥硬气话?叫老叔帮啥

忙你说了。老叔这一辈子就图个混人,咱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你说吧,天大的事

老叔给你撑着。”

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放心吧,那边的事我自己能了。老叔三番五次帮我的忙,

我也得谢谢老叔。”说到这里,杨如意翻眼看了看杨书印,“老叔,我花钱弄了个‘材

料’想给老叔看看,也算是对老叔的报答吧。”

“啥材料?”杨书印很有兴趣地问。

“几句实话。老叔,现在实话也要用钱才能买出来。我是花了些功夫的。老叔,你

想听不想?”

杨书印沉默不语。他想,这娃子是不是想报复他?

杨如意从穿在身上的考花呢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又是很平静地翻开几页看

了看,接着念道:

“一九六七年阴历五月十四,你在河坡的苇地里奸污了花妞姑。那年花妞姑才十七

岁,她去苇地里找粽叶去了。那会儿四奶奶病得很重,想尝尝粽子,花妞姑就去苇地里

给她娘摘苇叶包粽子,可你却把她糟蹋了。你是有预谋的,不然你不会到苇地里去。当

时你给了花妞姑五块钱,花妞姑不要,她哭着走了。你又在半道拦住她,不让她哭,一

直到她不哭的时候你才放她走了。后来你让队里花钱葬了四奶奶,又暗暗地托人把花妞

姑嫁到远处的煤窑上去了。你以为你干得很妙,没人知道这件事。可你万万想不到那苇

地里还趴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二十年之后才告诉我这件事,你也用不着想那孩子是

谁……”

“你胡说!”杨书印像遭雷击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手抖抖地指戳着杨如意。

“别慌,老叔,你别慌,听我念下去。”

杨书印愣了一下,又慢慢地很沉稳地坐了下来,摆摆手说:“念吧,娃子,你好好

念吧。我听着呢……

“一九六八年阳历七月五日,你伙同公社(那时叫公社)粮管所的所长非法倒卖队

里的公粮一万四千斤(小麦)。当时队里的干部有六人参与。据当时参与的人说,倒卖

公粮的钱大部分落入你和粮管所所长的腰包,他们仅是跟着吃了一顿酒饭,屁也没得。

事后,粮管所所长通过关系免去了村里的秋粮上交任务,把应上交的秋粮任务数转派到

其他村庄。你认为这笔买卖干得很值,却对干部们说钱是粮管所所长一人得了……”

“就这些了?”杨书印冷眼望着杨如意,淡淡地说。

“一九七四年阳历七月,也就是发大水那年,你私吞了上边拨来的救济款五千元。

那钱本该是会计领的,可你以去公社开会之便,‘顺路’把钱领了。救济款本来是一万

四千元,领款时扣除了拖欠的‘土地税’和公社提留款,剩下的五千元你没有交给会计,

仅把‘土地税’和公社提留款的条子交给他了……事后你给这糊涂的年轻会计找了个工

作送出去了。所以,历年查帐这事都成了不清不白的悬案。”

“还有么?娃子,都说出来吧,都说出来。”

“一九六八年三月,刚打罢春儿,你为占一片好的宅基盖房用,逼死人命一条。那

块地本是杨石磙家的,你以规划‘新村’为名,硬把杨石磙家的宅基地划到了村头的大

坑里。杨石磙为把这个大坑垫起来盖房,整整拉了一年土,最后累得吐血而死……”

“娃子!”

杨书印觉得他被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口疼到心里去了。他沉不住气了,真有点沉

不住气了。这娃子像狼羔子似的,咬起人来又狠又毒。他不明白这娃子是从哪里弄到的

材料,而且弄得这么详细。一村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杨书印眼前闪过,他想滤一滤是谁出

卖了他。可他很快就失望了,这么多年了,连他都记不大清了……这娃子真黑呀!

“老叔,你仔细听吧……”接着,杨如意又依次念下去:

“一九七五年,你第二次盖房,私自吩咐人砍队里的杨树、桐树共四十棵……

“一九七一年冬,你趁男人们去工地上挖河,奸污妇女两人……

“一九七三年,队里的窑场刚开工不久,头窑砖你就拉了四万块……

“一九七九年,你私分‘计划生育罚款’三千块……

“一九八一年,你为巴结乡供销社主任,私借队里拖拉机给人用,结果开成了一堆

废铁……

“自一九六三年以来,你每年给乡、县两级有关系的人送粮、油、瓜果多得无法计

算……”

杨书印站起来了,站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铁青地厉声质问说:“娃子,

你编排了这么多,这么圆泛,究竟想把老叔怎么样?!”

杨如意慢慢地合上小本本,从容地从兜里又掏出支烟来,脸上微微地带着笑,说:

“老叔,你知道这都是真的,你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真的。你觉得我咬住你了,咬得很

疼,是吗?可我并不想诈你,我只不过要告诉老叔,要想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很容

易。”

杨书印看定了杨如意,他的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儿,眼角处的皱纹像网一样地搐动着,

这样,他的两眼看上去就像覆盖着荒草的两口陷阱一样阴森可怕。他紧逼着杨如意看了

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最后竟然把这口恶气吞下去了,那混浊得像野兽一般的呼吸声也

逐渐地缓了下来,他阴沉着脸说:“娃子,这就算是真的吧。我说了,这些都是真的。

可就凭这些有踪没影儿的事儿,你就想整治老叔么?娃子呀,老叔当了这么多年干部,

在村里还没听到过闲言碎语。老叔得罪过人,可老叔的为人谁不知道?只有你把老叔说

得这么坏。”

杨如意笑了,那笑容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他似乎在静观杨书印的一言一行,就像猫

捕鼠之前的那种静观。他要叫这位老叔知道知道他杨如意不是吃素的,一口咬怕他,以

后他也就不敢再打他的主意了。他两条腿很悠然地叠在一起,身子往后靠了靠,说:

“老叔,你怕了。我看见你怕了……”

杨书印往前又逼进一步,说:“娃子,人得罪不完,也相与不完。村里是不会有人

给你讲这些的,你就是出钱也不会有人说。实话告诉你,也没人敢说!也许有一两个出

外的人给你说了这些闲话,那也不足为奇。娃子,你把这些都告诉老叔,是想叫老叔怀

疑一村人,一家一家地猜,想法报复人家,那样,老叔就与一村人为敌了。娃子,你太

精,老叔不会上你的当。”

杨如意像是稳操胜券似地笑了笑说:“老叔,你又错了。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只想

让你知道,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你别怕,再往下听吧。”

说着,杨如意抬头看了看杨书印,竟然重又翻开了那个小本本,出人意外地念道:

“一九六五年冬天,本村杨二柱家积十年心血盖了三间坐地小瓦房。杨二柱家三代

单传,苦劲巴力地盖这么一座小瓦房,就是为了能给杨二柱娶一房媳妇。媳妇已经说下

了,可对方相不中他家的房子。所以祖孙三代不吃不喝硬撑着盖起了这座小瓦房。因为

家里太穷,请来盖房的匠人没招待好,再加上下连阴雨,房子盖起的当天就四角落地,

塌了!房一塌,祖孙三代抱头大哭!十年积攒的心血不说,媳妇眼看也娶不过来了。二

柱爷当时眼一闭,就把上吊绳扔梁上了……那时你一句话救了三代人!你披着破大氅往

坍房跟前一站,说:‘哭啥?房坍了再盖么。队里给你盖!扁担杨几千口人还能看着你

不管?我下午就派人来,一口水不喝你哩,房重给你盖;媳妇也得娶,放心好了,有我

杨书印在……’当下,二柱爷就跪下给你磕头了……”

杨书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坠到云天雾海里去了。他猜不透这娃子

了,再也猜不透了。他听迷糊了,他纵有一万个心眼也弄不明白这鬼精鬼精的娃子究竟

想干什么。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得他被人攥住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了,只要那只无形

的大手稍微一用力,他的脊梁骨就断了……

“一九六一年,吃大食堂时,你对上隐瞒了产量,少上交公粮十万斤。当时你白天

指挥人把好好的红薯地犁了;夜里却又组织人去犁过的地里扒红薯,私下宣布说谁扒谁

要。于是,一夜之间,几十亩红薯全被刨光了。这是你办下的又一件好事。当时家家断

粮,正是吃草根树皮的时候,二十亩红薯救了全村人。过了年景,村村都有人饿死,只

有咱扁担杨没有饿死一口人……”

“娃子……”杨书印听到这里,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此刻,他脑海里简直成了一

片乱麻,实不晓得如何才好。

杨如意又像猫捕鼠似地看了看杨书印,接着再往下念:

“一九六九年,村里光棍汉杨发子与邻村闺女偷偷地好上了。那闺女怀孕后,邻村

人扬言抓住杨发子要割了他的‘阳物’!当时是你(收礼没收礼是另外一回事)私开证

明,让他们双双逃窜新疆……

“一九七九年,村西口杨黑子家的闺女得了急病,立刻就有生命危险,可家里连一

分钱都没有。杨黑子求告无门,正想把闺女抱出去扔掉,那会儿是你在村口拦住了他,

出手给了他一百块,让他抱闺女赶紧到县上去看病,紧赶慢赶把这闺女的命救活了……

“一九八○年,你先后数次为家里穷的中学生掏学费,供养他们上学……

“一九八一年你……”

杨如意一口念完了小本本上写的“材料”,然后身子往后一仰,很平静地望着杨书

印说:“老叔,怎么样,总还算公平吧?”

杨书印心情异常复杂,他打心眼里佩服这娃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毒辣,却又有一种被

年轻人耍了的感觉。他叹了口气,连声说:“好大的气派呀!娃子,你好大的气

派!……”

是的,一个年轻娃子能做出这种事来,气派也的确是够大了。这不是一般的小算计,

这是大算计,只有在人海里滚出来的人才会有这样高超的算计。他给予人的已经不是扎

一下、咬一下的感觉了,他是给一个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的老人扎了一个笼子!他是在

明明白白地告诉杨书印,我看透你了!你身上的每一条血脉每一条经络我都摸得清清楚

楚的,你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条神经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啥时都可以把你攥在

手里,只要我想……

杨如意默默地看着杨书印,杨书印也默默地望着他,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可互相间

的心情又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