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

我信。你以为我在乎这所房子?我根本不在乎。扒了我还可以再盖。一所房子不算

什么。可你就完了。你这村长再也干不成了,你信不信?

娃子,那可不一定。

不信你就试试。假如在三年前,也许我没办法。那时我的确还嫩。吃过不少苦头,

也花过不少冤枉钱。现在我已经熬出来了。天大的事都可以担得起,别说这所房子你扒

不了。退一步说,就连我没闯出局面来的时候你也扒不了。我知道你乡里、县上有些人。

但你还不知道我的场面有多大,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扒吧,扒了我会天天告你,你一日

当村长,我就告你一日,出不了一年,就叫你下台。老叔,你赔得起工夫,我赔得起钱,

咱就试试吧。你身子干净么?收集收集怕也能判个十年八年了。头几年分队时,你吞了

多少公款?计划生育的罚款你又占了多少?队里的粮食,队里的树……你私用了多少?

你这十几间瓦房是怎么盖的?你为啥比别的人家过得好?怕是喝了不少村人的血汗吧……

老叔,要是这所楼能让你扒了,那我就不盖了。我就思谋着你扒不了才盖的。你损失太

大,你犯不上……

杨书印脸上隐隐地透出了一道紫气,虽然依旧笑着,却笑得不那么自然了。他知道

这娃子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的……

娃子,我有正当理由,这理由就是政策。我只要把握住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

事也没用……

老叔,不就是“村政规划”么。你“规划”过了,你越“规划”土地越少,这谁都

能看得出来。这时候再“规划”就是有意整人。你这“政策”吓唬别人行,在我这里可

过不去。不过,你还是扒吧,我真盼你扒。扒了房咱就有说一说的缘由了。蒙你看得起,

能和老叔比比心劲,我很高兴。

杨书印的头木木的,又开始痛了。横,他不怕;狂,他也不怕。他最感棘手的就是

这步步都能看到的心计和狠劲。年轻轻的,不到三十岁就已辣到了这种地步,那么,以

后呢?他的确有点轻看这娃子了。杨书印心里腾起一阵烈焰,面对这狡黠的娃子,他有

点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来的心火又无声地熄灭了。知彼难,知己

更难。知彼不知己,终有一天要毁……

老叔,你看我的日子不会长,是吧?我是故意气你呢。该谨慎的时候我会谨慎。当

圆则圆,当方则方。人随“势”走,这你是知道的。要真是有一天大“势”败了,那我

也不怕。活得痛快!也值了。可你估摸会有这一天么?早呢!车开出去了,就很难再退

回来,就是退回来,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老叔,你活了一辈子,精明了一辈子,亏就

亏在你“窝”在了扁担杨,死抱住扁担杨,你是坐井观天哪!你老了,你赶不上这大

“势”了,你活得不值呀!

一个人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而杨书印正坐在极限的边缘上。他什么都愿意承认,

就是不愿意承认他老了。虽然嘴上他也说自己老了,可内心里他是不愿意承认的。他觉

得他还不老,起码还能和这娃子较较眼力。在扁担杨村,他的眼力是公认的。可这娃子

的眼像锥子一样扎人。那简直不是一双人眼,那是烧红了的烙铁!杨书印几乎要拍案而

起了……

这时候,杨如意一口把茶碗里的水喝尽,笑模笑样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给

杨书印,说:

“老叔,吸支烟,三五牌的,尝尝。”

杨书印看着杨如意那只拿烟的手,盯了片刻,却还是接过来了。他仍然是不动声色

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那张紫棠子脸上依旧是带笑的。

杨如意吸着烟,很潇洒地说:

“老叔,我听说你正托人打听我的事呢。我想别人也说不详细,还是我给你说吧。

现在我办的涂料厂有三百多人,产品是不愁销的。你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牌

子,全国二十二个省市都有我的信息员。我还有两个能干的女秘书,这你不知道吧?我

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打场面上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出国的事是我给一手办成的;

省报的副总编辑跟我是朋友,就是文广当记者的那个报社。我说能给文广帮忙是一点不

吹的;偶尔的时候也和轻工厅的厅长们打打麻将,多多少少地输几个钱;当然,方便的

时候,也到抓轻工的副省长那里去过;再往下说,每年要到北京去一趟,跟有关的一些

上层人士打打交道……我说的还不够详细是不是?这里边当然还有许多‘巧’处。话一

说出来就不值钱了,不能多说……”

杨书印听着听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痛快!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牵动起来

了,笑纹绽在那宽宽的大脸上,眼儿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儿。他说:

“娃子,老叔服你了。”

杨如意却冷冷地说:“老叔,你没服过人。你不会服的。我等着你。等着再跟老叔

较较心劲……”

这天夜里,当杨如意回去的时候,他把楼房里的壁灯全拉亮了,楼里楼外一片灯火

辉煌。继而楼房里又传出了悠扬悦耳的旋律,那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放到了最大音量!

顷刻间,那乐声和刺人的光亮笼罩了整个村子……

这天夜里,村长杨书印一夜没睡好觉……村人们也都没睡好觉……

  三十五 楼房里亮灯的夜晚,整座楼像仙阁一样地飘浮在扁担杨的上空。这时候,楼房的下

半部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地呈现出神秘恐怖的幻影。而楼房的上半部却像月宫一样的

摇曳着一盏盏粉红色的壁灯,那壁灯擎在一个个贴墙而立的“女人”手里,那“女人”

的手也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像是在翩翩起舞。楼里是灯,楼外也是灯,迷人的粉红亮光

把楼房上半部映成了缥缈的太虚幻景……

在这样的夜晚里,村人们一般是不出门的……

  三十六 麦玲子这些天一直很反常。

在春堂子“七日祭”这天里,她突然关了代销点的门,跑到场里来了。场里垛着一

家一家的麦秸垛,圆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麦秸垛上,悠悠地晃着两腿,朝远处的

坟地里望。

场里静静的,雀儿打着旋儿在经了霜的麦秸垛上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这里啄啄,

那里啄啄,去寻那散在垛里的籽籽,啄也很无力,似觉得该去的总要去,该来的终会来,

也就不慌……

麦玲子也不慌。她就这么一个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坐着,看着晃晃的日影儿慢慢移,

慢慢移……

这些天来,她该睡的时候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又想睡,一天到

晚呓呓症症的,一时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裤子,很花很艳的布衫,

把胸脯兜得饱饱的,屁股绷得圆圆的,脸上还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见,

一时又一连好几天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日懒懒地发愣,像个女疯子。她跟村里的姐妹

们说话也少了,见了面总觉得没话说。人家叽叽喳喳说笑的时候,她不笑,脸儿绷着,

像是谁欠了她代销点里的钱。人家不笑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独自一个人笑,

痴痴地笑。姐妹们说:麦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打不闹,默

默地发呆……

她看什么的时候盯得很死,像“钉”上去了似的。在她眼里,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

长,太阳很迟很迟的时候才磨出来,尔后又像钉住了似的老也不动。村街里,老牛拖着

犁耙慢慢地从代销点门前走过,那一声“哞”的叫声仿佛有一世那么久。晌午了,有人

跑来买盐打醋,慌慌地来了,又慌慌地去了,赶死一样的。代销点对面的大石磙上老蹲

着一个人。大石磙死在那里了,人也像死在那里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腻了,

就叫人想发疯!

不知怎的,这阵子她的嗅觉也变得分外灵敏。凡是进代销点的人她都能闻见一股味,

一股很难闻的气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连跟她自小在一块玩的姐妹们身上也

有。这股味是经众多的气味混杂而成的,仿佛在鸡屎猪粪马尿里泡过,在腥腥甜甜的泥

土里腌过,又在汗味,馊味、烟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里浸过。这股味笼罩

了整个扁担杨村,在阳光下显得干燥而又强烈,在阴雨天里却显得腻湿浓重……她偷偷

地闻过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味,于是,她夜里一个人躲在屋里洗身子,

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这股味。她把浑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层,然

后再用水洗掉,可她还是洗不去这股味。姐妹们到代销点来,都说她身上香,香极了。

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这股味来自田野,来自土地,来自村街,来自每一个大

大小小的院落,来自一个个粪坑,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红薯窖……连那没有生命的大石磙

上都有这么一股味,永远洗不掉的味。

唯独那所楼房上没有这股味。她知道那所楼房上没有,于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

发疯。

有时候,她心里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让来

来强奸她。她眼前时常出现来来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沟坎上或是河坡里的情景,一个强

壮的剽悍的野蛮的勇敢的来来把她按倒了,她听到了来来的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了来来

手脚齐动的粗犷,来来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轻松很利索很洒脱地把她撂倒了……可

来来不敢,她知道来来不敢。来来没有这股勇气也没有这份胆量,来来像狗一样地跟着

她,却又不敢怎样她,来来缺的就是这些,来来的骨头太软,撑不起一个天。有时候她

又觉得狗儿杨如意会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是恨杨如意的,每每想起杨如意的时候就恨得牙痒!可杨如意却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

里。穿西装的杨如意,骑摩托的杨如意,站在高楼上的杨如意……像画片一样地一一映

现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麦玲子也服。可杨如意算什么东西呢?!那一

双狼眼贼亮贼亮的,看了就让人害怕。麦玲子才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哪。况且,这狗日的

还从城里领着浪女人回来显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哼,那女人不算白,只是穿着掉

屁股裙儿,一扭一扭的会骚人罢了。麦玲子觉得自己打扮出来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为

什么要这样比呢,麦玲子说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这儿,麦玲子就恨从心头起,觉得她

咬了杨如意一口,趴在杨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来了。往下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要咬他?他是你什么人?这时麦玲子又会暗暗地骂自己,骂杨如意……还有的时

候,麦玲子想的却是另外的一个男人,一个无踪无影、说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个从没

见过的男人。这男人从天外飞来,亲她抱她搂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这没有影儿的

男人了。这男人把她烧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愿地躺在这男人的怀抱里死去……

二十岁的麦玲子在人生的关口处度日如年。小的时候,她常和姐妹们一起到田野里

割草、掐灰灰莱。那时,她眼中的天地是很广阔的。田野、河流、村舍都给她以很亲切

的感觉,一颗苦瓜蛋就能给她很甜美的享受。她常和姐妹们边走边唱那支很有趣的乡村

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一直到今天,这首儿时的歌谣还在她

耳畔回荡。虽然这首歌谣一直拽着她,不让她有非分之想。可村庄在她眼里却一日日变

得无趣了,无趣得很。是因为她跟爹进城拉了两趟货的缘故么?好像不是的。是小时候

一块长大的来来让她讨厌了么?来来总缠着她,来来那么个大汉子却软不拉叽的。她想

摆脱来来却又不想摆脱来来,她有点喜欢来来却又不喜欢来来,她说不清楚的。人总有

说不清楚的时候。她被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引诱着,渐渐就生出非分的念头了……

现在,麦玲子一个人坐在场边的麦草垛上,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坟地。坟地里有一

座新坟,新坟前有一座红绿烧纸扎成的“楼房”,那是春堂子娘在为死去的春堂子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