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惠看了杨如意一眼,又恨又怨的一眼,忽一下站起来了……
杨如意依旧坐着,说:“你要想走,我不拦你,我不勉强你做什么。以后有难处你
还可以找我……”
惠惠咬了咬嘴唇,突然说:“那我走了。”
杨如意也站了起来,说:“好,我送你……”
杨如意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惠惠,像是把她的心“钉”住了。渐渐,渐渐,惠惠
的头勾下去了……
杨如意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惠惠的头发,说:“惠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能骗
你。你也该有个思想准备。”
惠惠忽然一下子扑到了杨如意的身上,“别说了,别说了……”
杨如意抱住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姑娘,轻声说:“惠惠……”
惠惠的头贴在杨如意的胸脯上,喃喃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不会和我结婚
的……”
杨如意的手更轻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惠惠的乳房,头贴在她的耳边说:“不,
惠惠。我知道自己,我是怕你跟我受连累。因为我不是好人……”
惠惠的脸更红了,她浑身颤抖着紧紧地贴在杨如意身上,说:“抱紧我。我冷……”
杨如意把她轻轻地抱了起来,抱到床上去了。惠惠软软地瘫在他的怀抱里,两眼微
微地闭着。假如这时候她看杨如意一眼,她一定会害怕的。这双眼睛像盯着猎物的猛兽
一般,荧荧地闪着绿火一般的亮光。
杨如意刚刚在床上躺下来,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如意,如意。”
杨如意走出来顺着楼梯往下一看,是后爹叫他呢。便不耐烦地问:“啥事?”
罗锅来顺说:“如意,去你书印叔那儿坐坐吧,他捎信儿叫你去呢。”
杨如意沉吟了片刻,问:“他叫我了?”
“是你大碗婶捎的信,说你回来了叫你去一趟。”
杨如意一听,转脸就走,说:“我不去。”
罗锅来顺求道:“去吧,娃子,你也该去他那儿坐坐了。他说也没啥事,你要不想
去就别去了。”
杨如意猛地站住了,问:“他就这么说?”
“就这么说。”
“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
这算什么话?不想去就别去。既然知道我不会去,为啥还要说这话?是激我么?杨
如意眼珠子转了转,说:“好,这我倒要去见见他了。会会这位村长!”
罗锅来顺还想给儿子说说村里的事,可没等他张嘴,楼上传来了女人那娇滴滴的叫
声:
“如意,你来呀。”
三十三 夕照下,西天燃烧着一片红红的火烧云。那橘红色的霞辉仿佛把整座楼房都点燃了,
一座固体的火焰高高地燃烧在扁担杨的上空。楼房的每一扇玻璃都映着一个橘红色的火
球,那火球亮极了,像一颗颗初升的太阳……
当夕霞一点一点地短回去的时候,窗玻璃上的火球也一点点地小,一点点地小。倏
尔,起风了,天光暗下来了。楼房突然蒙上了紫黑色的亮光,像是燃烧后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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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十四 “回来了?”
“回来了。”
“坐坐坐,坐!”当杨如意出现在村长家门前的时候,杨书印笑了。他很热情地给
年轻人让座儿,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心里却说:娃子,知道你不愿来。可就那么一句
话,你就来了。娃子,你还嫩哪。
杨如意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从兜里掏出一盒“555”牌香烟,
撕开精美的包装纸,从里边弹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又摸出电子打火机点着,一口一口
地吐着烟圈。这一切他做得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很有点大家子气。
杨书印脸上透出了一丝愠怒的神情。在这个村子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吸烟的时候
不给他敬烟,可这娃子胆敢当着他的面抽烟,连让也不让。这是对他的蔑视!可他还是
控制住了。他慢慢地给杨如意倒了一杯茶水,端到他跟前的桌上,笑着说:“喝水吧。
这是文广给我捎来的‘毛尖’,你尝尝。”
“记者?”杨如意不经意地说。
“对对对,文广现在是省报记者。这娃子有出息。你有啥事可以找他,就说老叔说
的,叫他帮帮你。”杨书印很有气魄地说。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仍然是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我还能帮帮他呢。”
“噢?”杨书印故作惊讶地看了看这年轻娃子,“听说你在外边干得不错?”
杨如意悠悠地吸了口烟,撮着嘴吐出了一个烟圈,看那烟圈淡化了,才说:“也没
啥,办个小小的涂料厂。”
“厂不小吧?不是挂着轻工部的牌子么?”杨书印不动声色地问。
杨如意捏烟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又叼在嘴上吸起来。心里说:老家
伙摸到我的底牌了。他竟然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钩,这是不错的。用的是“轻
工部”的牌子,厂却是他一个人办的。他淡淡地说:“厂不算大,资金么,也有个一二
百万……”
杨书印很关切地问:“听说,那边查你的账了?”
杨如意抬起头来,很平静地看了看杨书印,点点头说:“不错,查了。”
“没啥事儿吧?”杨书印依旧是很关切地问,“要有啥事给老叔说一声。老叔人老
了,朋友还是有几个的……”
“没啥事儿。”杨如意一口回绝了。
“没事就好。”杨书印点点头,像是终于放心了。
杨如意眼里爆出一颗寒星来,他突然单刀直入,话头一转,说:“咋,老叔也想吃
一嘴?”
杨书印一时语塞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继尔哈哈大笑,说:“嗨呀,娃
子,你看老叔有这个心吗?老叔是怕你出事,年轻人撑个局面不容易,我是为你担心
哪……”
杨如意却咬住话头不放,赤裸裸地说:“老叔想要多少?说个数吧。”
这娃子嘴好利!是个对手。年轻人,出外跑了几年,跑出本事来了。好哇!可他杨
书印这些年也不是凭白走过来的,这种较量他经得多了。他不在乎年轻人的讽刺,还是
微微地笑着:“娃子,你轻看你老叔了。”
就在这一刻,两人的目光相撞了。一个是年轻的狡黠的带着野性的目光;一个是沉
稳老辣的精于算计的目光,一个海样的深邃;一个天空般的无常……
娃子,别糊弄我。我什么不知道?你娃子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人办工厂是要铺路
的,一处不铺就过不去。你不会不行贿。要细查起来,你娃子是住监狱的料!别蒙你老
叔了,你老叔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老叔,别来这一套。不错,我用钱铺路,我行贿,这都干过。可我的路铺宽了,铺
平了,一张一张的“大团结”铺到北京去了。我花的钱比你见过的钱都多,什么样的人
没见过?一个小小的扁担杨村村长,还吓不住我……
杨书印的眼里带着和蔼的笑意,可那带笑的眼神又分明在说:娃子,你以为有钱啥
事都能办到,你想错了……
杨如意的目光却十分犀利:老叔,你靠后站吧,我不光会用钱买路,我也会用人心、
用智慧去买路。钱是可以还的。人情却不那么容易还。查账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根本
没放在心上……
那是你花了钱。你娃子干的事,哪一条都是犯政策的……
政策是人订的。只要场面上有人,就不怕政策……
你有两本账。一本是给人查的,一本是黑帐。
不错。
你玩女人。
不错。
……娃子,要算起来,哪一条罪都不轻!老叔只要动动嘴,就够你受的。
老叔,这世事我比你看得透。你不就是死死地把持住扁担杨么。这村子是你说了算,
可你的局面太小了。外边的世界大哪,有本事的人多哪。没有点本领,你想我能混得下
去么?在村里你们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就是要叫你们看看,人该怎样活。你想没
想过,三年之内,盖一栋像我那样漂亮的楼房;五年之内,弄部小轿车坐坐?!你没敢
想过,你就没有这样的胆气!你只有抓住芝麻大的扁担杨,在瓦屋里喝喝“毛尖儿”茶
的胆气,小得可怜的胆气。不错,我玩过女人。那我是谈恋爱。你懂得什么叫谈恋爱么?
我没有勉强过任何女人。实话告诉你,睡是睡了,可在法律上通奸是不犯法的。况且,
我、是、谈、恋、爱。至于“黑帐”,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单位没有
“小账”的。省政府就有,何况别处?没有“小账”请客的钱从哪里出?不说别的,我
敢说扁担杨就有“小账”。老叔,你搬不动我。你那一点点精明不算什么,我工商局、
税务局、公安局、法院……到处都是朋友;县长、市长家也是常来常往的。再说,这些
事只有天知地知,查账是查不出来的,永远查不出来。老叔,你也算是个精明人,可你
老了。
杨书印静静地望着杨如意,那目光始终是和蔼亲切的,他叹口气说:“娃子,我是
老了,不中用了。扁担杨村将来就靠你们年轻人了。咱村还是穷啊。几千口人的村子,
确实需要个顶梁柱啊!……”
杨如意端起茶碗,吹了两下,慢慢地呷了一口,辣辣地说:“回来让你好好培养培
养我?最好把资金、设备也都带回来,也让你老人家‘培养培养’。当然是为了扁担杨
的老少爷儿们,不是为你,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对不对?”
杨书印的脸紧了一下,那笑纹慢慢地又从眼角里泻出来了。他细细地打量着坐在眼
前的这个年轻娃子,从头上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他要看看这块“材料”是怎
样长成的,又是怎样瞒过他的眼睛的。这娃子的根基并不厚,那样的家庭,怎么就长出
了这样一个娃子呢?爹是见人就下跪的主儿,可这娃子身上却分明有着一副傲骨。这玩
意儿应该是天生的,不仅仅是穿上一套笔挺的西装才有的。他喜欢这副傲骨,可以说很
喜欢。有了这副傲骨,走遍天下都不会怯场的。可是……
杨书印突然说:“你这所楼房盖得不错。很不错……”
杨如意很自信地说:“是不错。”
杨书印还是笑着,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亮了,那刀锋般的亮光虽然深藏在眼底,但
看上去还是很刺人的。他低头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起来……
杨如意蓦地直起头来,把烟揿灭,盯着这位当村长的老叔……
你是说给我扒了。你一句话就能给我扒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