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后,彭克将康市长送走以后,由章同国秘书陪着坐车离开。

杨春喝了不少酒,喷着酒气,高兴地道:“王主任,你是走那里?”王桥笑道:“既然来到了静州,我还得回邱叔家里去一趟,否则不礼貌。”杨春道:“我喝得有点多,就不去看望老领导了。我明天让阳师傅来接你。”王桥也没有拒绝,爽快地道:“等会我直接和阳师傅联系,约定明天来接我的时间。”

王桥在市人大家属院下了车,等到杨春的小车远去以后,他没有进小区,而是在转角处打了出租车,直奔杨琏家里。

杨琏早就将茶水准备好,等到王桥喝了茶以后,道:“今天怎么想到晚上到我这里来?”王桥道:“心中有难题,没有人说,准备和杨叔夜聊。”

杨琏眼睛闪亮了一下,笑道:“你虽然年轻,也算是久历江湖了,能有什么难题。”王桥道:“说难题之前,先打听一个事,我怎么一直没有看到邓书记上任的消息。”

杨琏道:“他遇到一点小麻烦,还要过教育部这一个程序。”

王桥实话实说道:“我对高校这一块干部任命方式不太了解。”

杨琏耐心地解释道:“高校的行政级别其实也与各级党政机关相类似,行政级别的高低直接反应了学校的行政地位和国家的重视程度,副部级高校的校长均由中。央和国。务。院来任免,副部级高校的党委书记需要中。组。部来任命,除以上32所副部级高校外,大部分普通本科以上高校都是厅局级,这些高校的校长和党委书记的任免不由中。央和国。务。院以及中。组。部决定。其中有一个特殊点是教育部有75所直属的非副部级(厅局级)高校,其校长由教育部相关领导直接任免。邓建国所在学校是教育部直属院校,因此他的任命要走相关流程,比较麻烦。在静州市估计只有数人知道邓建国的事。”

讲了一大通,他又道:“现在能说说你遇到的麻烦了。”

王桥道:“这事有可能是我自找的烦恼,也可能是杞人忧天,更可能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觉得有些领导和老板关系太密切,我觉得这不正常。”

杨琏道:“这有什么不正常,自古就是如此。红顶商人胡雪岩,关于他的书多得很。”

王桥道:“关键我是处于县政府办副主任这个敏感位置,如果走得太近,不符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如果走得太远,我的工作不好开展。”

杨琏思考了一会,道:“你确实比一般的年轻干部想得远,我觉得此事很难也很简单,其一,你必须在法律法规和政策允许范围内做事,超出原则的事情不要去做,这样你行得正站得稳,弊端就是遇到素质不高的领导时就有可能失去领导喜爱,少了些提拔机会;第二,你要记住你是国家的公务员,而不是私人的人。我虽然希望你记住这两条,但是很多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得靠自己的悟性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王桥道:“我也正是这各种想法,只是有点把握不准。”

杨琏道:“你产生了这种想法,不可避免会影响你的行动,这有可能会让自己走得困难,青云之上的人往往是反其道而行之。”

王桥道:“有所得有所失,得失总是互相依存。看见那些老板,我脑子里总是回想起姐夫跳楼时的场景,我希望生存得更长一些。”

第二百五十四章 旧乡人

每一代人由于集体经历不同,会出现一些类似的行为模式。

每个人的经历必然会反映在思想和行为之中,没有人能够逃脱。

在夜间,王桥听杨琏讲了一些老故事。这些故事是其他人的故事,是二三十年前的老事,但是这些人和事其实还在影响着这个时代。同理,这个时代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影响下一个时代。这是路径依赖,或者叫传承。

写过字、聊了天,这一夜在书香中过得很是宁静。

早上起床,王桥独自离开了杨家,在七点半准时来到了人大家属院。阳师傅的车已经等在了门口。阳师傅看着王桥过来的方向,道:“王主任,这么早就起来了。”王桥道:“走了一圈,找吃的。你吃了吗?”阳师傅道:“我没有吃,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米粉店,味道不错的。”

王桥平常早上多半是吃面,道:“米粉比较没有嚼劲,还是吃面。”阳师傅笑道:“王主任这是傲慢和偏见,我带你去吃回米粉。”王桥道:“没有想到阳师傅还是个青年,就冲着傲慢和偏见,我们就去吃粉。”

在静州往往把米粉简称为粉,吃米粉就叫做吃粉,不明真相的人们听到满街明目张胆“吃粉”声,往往会惊讶得很。

两人步行,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一家“正宗水城羊肉米粉店”,阳师傅轻车熟路地点了粉,特意吩咐道:“多加一份羊肉和羊杂,还有羊腿。那太好了,加一份羊腿。”

一碗米粉堆积着大片大片薄薄的羊肉。以及煮得粑软的羊腿,还有适口的酸菜。色香味俱全,惹得王桥胃口大开,几乎连汤都喝完。他出了身透汗,浑身舒服极了,道:“还真是傲慢和偏见,如果不是阳师傅,我就要和一款美味失之交臂。”

吃完饭,阳师傅主动付了款。王桥道:“改天开张票,把钱报了。”阳师傅道:“杨主任有过交待。我们几个驾驶员都借了几百块钱,到时统一处理。”

回到昌东政府办公室,泡了茶,然后陪着领导参加了两场会,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他拿着笔记本,刚走到办公室就见到赵良勇在办公室等自己。

“老赵,好久没有见你了。”王桥还是按照以前的称呼,叫“老赵”。没有称呼赵校长。

赵良勇道:“王主任,中午有空没有?”

中午时间很短,一般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否则下午有可能精力不行。王桥原本也想休息。可是来者是旧乡的老友,于是道:“走吧,我请你吃饭。但是中午不能喝酒。”赵良勇道:“赵海在下面,他不好意思到楼上来。”

王桥道:“赵海都出来了。那我们下去见一见他。”

赵海是因为强奸罪被判刑,是当年旧乡诸人中结局最为悲惨的。王桥哀其不幸。却又怒其不争,现在赵海从监狱服刑出来,所犯罪行也就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下电梯的时候,恰好宫方平副县长也在电梯里。王桥在处理垃圾场之时,与宫方平接触十分频繁。最初宫方平对于王桥这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十分不感冒,屡次批评他,对其提议基本上不予考虑。实践证明王桥绝大多数建议都是对的,宫方平这才慢慢转变了对王桥的看法。如今王桥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几乎天天见面,宫方平更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错。

王桥介绍道:“这是旧乡中学的赵校长。”

赵良勇拘谨地打招呼:“宫县长好。”

宫方平只是点了点头,偏着脑袋对王桥道:“你虽然离开了城管委,但是还是要关注垃圾场,有空去看一看。你现在身份变了,是代表我去查看公路的进展。”这一段时间,垃圾场屡屡闹事,作为分管领导也觉得十分麻烦,让王桥盯着这一块的事情,自己就能放心一些。

王桥道:“我这两天就抽时间去看一看。”

电梯到底后,宫方平大踏步向外走,回头道:“等彭县长回来,记得提醒去看一看今天的重点工程。”

望着宫方平远去的背影,赵良勇整个人这才放轻松,道:“俗话说扮君如扮虎,你天天跟这些领导们在一起,会不会很紧张。”

王桥道:“初来时还觉得紧张,久了也就习惯了。领导也是人,一个鼻子两个鼻孔,没有什么不同。”

赵良勇道:“对于我们来说就不同了,见到教育局长都得毕恭毕敬,小命被人捏着,让我们站着就站着,让我们躺下就躺下。象我们这种旧乡的老师,要调到城里来是比登天还难。我在旧乡工作这么长时间,也应该挪一挪位置了。”

听到这话,王桥便明白了赵良勇的心思,道:“你有调动的想法?”

赵良勇道:“在王主任面前就不说假话,昌东往往都是在暑假期间调整各个校长。教育局正在做方案,准备将各个学校的校长进行轮换,进重点校我就不奢望了,但是在旧乡这个最偏僻的地方搞了近二十年,也应该换个位置了。王桥是领导身边的人,应该在教育局说得起话,能不能给我打个招呼,在这次调整时换一个位置。”

王桥道:“我都叫你老赵,你就别太客气,不要叫我王主任,就直呼名字,或者叫蛮子,和以前一样。”

赵良勇嘿嘿笑道:“现在还叫你蛮子,被别人听见会说我不懂事的。”

王桥道:“没有外人的时候,总可以叫我蛮子吧。”

赵良勇道:“还是王主任好,不忘本。好、好,我不称呼王主任,就叫蛮子。”

王桥想起有一段时间赵良勇和牛清德走得很近,直言道:“你怎么不去找牛清德,他说话也很管用,至少比我要管用,我是新到县政府办,与教育局关系还没有建立起。”

赵良勇脸色略有些尴尬,道:“你和牛清德不一样。如今牛清德不是以前旧乡的牛清德,我们这些老朋友进不了他的圈子,找他办了事,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出个难题。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校长,实在不敢去接牛清德牛老总的招。”

赵良勇的话还没有完全说透,为了由副转正,他去找过牛清德,当时牛清德没有收钱,而是直接去找了组织部彭家振副部长,彭家振副部长出了面,校长的帽子就戴在了头上。没有花钱就把事情办成了,当时他还感到牛清德很仗义。前一段时间,牛清德回旧乡时喝得醉醺醺地,突然打电话给自己,让他带两个新分来的年轻女老师一起唱歌。

这是赵良勇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只是想着自己帽子的由来,还是厚着脸皮带了两个新分来的师专生去唱歌。旧乡如今也有一家唱歌的地方,就在牛清德原来开的馆子旁边。喝得醉醺醺的牛清德与新老师跳舞的时候手脚不太干净,害得两个新老师在事后大哭了一场。

此事后,赵良勇坐在主席台上,眼光总是回避着那两个年轻女老师。他想换个学校,也与这件事情有些关系。

王桥倒是很痛快,道:“你想调哪个学校,除了两个重点学校,其他的都可以争取。”

赵良勇大喜,道:“能调到昌东四中,那最好不过。”

昌东四中是除了城区重点中学之外条件比较好的学校,由于条件好,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就比较多,赵良勇最初并没有想到四中,只是听王桥口气,便大着胆子提了四中。

王桥道:“那我就试一试,不能保证成功,也不能保证能到四中。”

两人说着话,走出了县政府大院,沿着主街步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一个鱼馆。赵良勇道:“王主任喜欢吃鱼,所以我找了这家小鱼馆。鱼馆小是小,味道不错,关键是有王主任最喜欢吃的黑鱼。”

上了楼上的包间,王桥推门而入,见到了留着光头的赵海。在旧乡之时,赵海总是留着一头长发,还有点忧郁的文艺愤青范。现在留着光头,将鹰沟鼻子衬托得更加显眼,整个人气质都发生了变化,不再忧郁,也不再文青,而是一种阴冷。

“赵海,什么时候出来的。”王桥见到沉沦到监狱的旧乡老友,很有些感慨。

赵海盯着王桥看了一阵,道:“我一辈子都没有想到,蛮子居然成为县府办主任。”

王桥道:“我是副主任。”

赵海道:“对我来说正和副都差不多,你们是统治阶级,我们是被统治阶级。”

王桥在看守所生活过一百多天,知道强奸犯在看守所日子很不好过,他原本不想喝酒,见到赵海以后主动道:“还是拿一瓶静州特曲,我们三个喝一杯。”

香喷喷的黑鱼端上来以后,一瓶酒倒成了三杯。王桥道:“什么话都不说,先喝一大口。”酒入身体,大家似乎渐渐找到往日的感觉。赵海猛地喝了一口,这一口足有二两,他的眼睛变得红红的,道:“蛮子,吕琪在哪里,我在监狱的时候还经常想起她,她可是旧乡最漂亮的。”

王桥也长喝一口,道:“她考了研究生,以后和我没有联系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旧乡人(二)

吕琪就如一道闪电,总会刺伤王桥。他不想多谈吕琪,道:“你有什么打算?”

赵海摸了摸锃亮的光头,道:“一个朋友介绍,到一个建筑公司打工,静州的建筑公司。我早就离婚了,老婆和娃儿这几年都没有来过,我也不管他们,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赵良勇道:“赵海也不要灰心,如果需要我们旧乡兄弟伙帮忙,随时说一声,我们几个虽然都不富裕,但是混口饭吃还是没有问题的。”

三人之中,赵良勇一直在学校工作,经历最为简单。王桥年轻最小,经历却一点不比赵海单纯,王桥看着赵海削瘦而阴沉的脸,道:“如果要找工作,我们都可以给你介绍,但是最好不要去你朋友介绍的工作。你最好是脱离以前的生活,与以前的生活彻底割开。”

王桥猜测得不错,确实是监狱里一起劳改的静州籍贯犯人介绍的这个工作。赵海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道:“我除了当老师,什么都不会做。现在能有一个不歧视我这种身份的公司,我还能有什么追求。”他望了望王桥,又看了看赵良勇,道:“我和你们不同了,从我走进监狱那一天起,我和你们就不同了,现在你们都是统治阶级,我是真正的一无所有的被统治阶级。”

赵良勇道:“不要这样说,我们都是朋友。”

赵海突然间就愤怒起来了,道:“我一直不承认我是强奸,和那个女孩子搞了四次。除了第一次,后面三次她都给我留了门的。我们搞得很快乐。这不是强奸,这最多算是通奸。”

已经从监狱走了出来。现在再来讨论是不是强奸完全没有意义。王桥道:“别想以前的事情,你年龄也不大,完全可以从头再来。工作、老婆、孩子,都可以有。”

赵海拿起酒瓶,给大家都满上了酒,道:“忘记过去谈何容易,我经常人做梦就想的是在旧乡的生活,反而很少梦到家中的生活,看来我就是一个不应该有家的人。”

一瓶酒喝完。赵海又陷入深深的伤感之中。这种情绪并非是在走进监狱才有,而是深深地存在于内心,平时压抑着,喝完酒便容易显露出来。

酒是一个好东西,也是一个坏东西。酒喝到一定量以后,交感神经兴奋起来,人就容易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再加上酒精麻痹作用,使大脑的抑制作用明显减弱。因此。有些人喝酒便出现异常,比如朱柄勇喝酒以后就要闹事,赵海喝酒以后便严重忧郁。

王桥见到赵海的模样,知道几年监狱生活并没有将其本性改变。仍然是那个性格偏激的赵海。王桥甚至预感到监狱还给赵海增添了更多杂质。

吃过饭,见过老友,王桥以不容置疑的态度结了帐。然后与两位旧乡老友告辞职,回办公室。他现在远不如在城管委时自由。在城管委时,作为领导班子成员受约束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自我安排。到了府办,属于自己的时间就很少了,必须围绕着县政府领导的指挥棒转,日子过得并不快活。

很多在县委办和县府办工作的人都有装几年孙子再当大爷的想法,当然也有装惯了孙子就不想当大爷的人,这种人依靠在大爷身边将大爷的光环套在自己身上,也就以为自己就是大爷了。

赵良勇在车站附近与赵海分了手。他在街道上走了一阵,想着王桥所说的话,渐渐兴奋起来,没有走牛清德的路子依然有极大可能解决自己的调动问题,这就是东边不亮西边亮,此路不通走彼路。

想到即将有可能要调到城区附近,那么在城里买房子就是一个理性的选择。他强忍着住旧乡宿舍的痛苦没有在旧乡买房子,就是从内心深处想离开偏僻的小乡镇,现在终于有了离开的机会,而且不是以普通教师的身份,是以校长身份离开。在旧乡吃的这十几年苦,总算是没有白吃。

赵良勇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新建楼房最多的北城。以前昌东县多是建设独幢楼房,没有小区,这几年小区房的概念渐渐也来到了昌东,在北城就有许多小区房。他到了售房处,立刻就有穿着整齐漂亮大方的小妹妹过来接待,态度诚恳,服务周到。

小女孩用职业眼光打量着眼前中年男子,评估着眼前人买房的可能性。很快就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潜在的顾客,于是就主动去端了一杯水,递给中年人。

赵良勇下意识地想起了很多楼房骗局,在脑中想着破解之策,道:“你们楼房什么时候交房?”

售楼小妹妹甜甜一笑,道:“我们办得有全套的预售手续,绝对没有问题。你需要多大的面积,我可以带你去看。”她没有征求意见,转身就从房间里拿出安全帽,道:“我们有一条看房通道,可以看一看房子的真实布局。”

赵良勇无法拒绝售楼小姐的热情,拿着安全帽就跟在了其身后,朝着楼房走去。他心里很在意楼房的价格,出于面子需要,有意不提及价格。

参观的楼盘有两室一厅、三室两厅、四室两厅,这些楼房功能完善,方方正正,与旧乡的老师宿舍完全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赵良勇能够想象出一家人住在里面无比欢乐和温馨的场景。

“房屋的质量怎么样?”

“我们是大公司,技术力量好,最近还拿到省里颁发的建筑质量奖,回到售房部可以去看牌子。”

赵良勇终于将不值钱的面子抹了下来,道:“房子是多少钱一平米?”

售楼小妹道:“我们房子现在正在搞促销活动,促销力度很大,那我们回售房处,我具体算给你。”

从售楼处出来以后,赵良勇回望着还在建设中的小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如果用按揭的方式,自己和妻子两个人的工资绝对能够承受这个楼盘的价格。想着自己居住在花园一般的高档小区房里,每天可以坐公共汽车上班,赵良勇就觉得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突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找牛清德帮忙,这一次突然不找他了,他会不会在里面装怪。现任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彭家振是曾经的教育局长,如果牛清德不高兴了,就有可能破坏我的调动。王桥虽然是府办副主任,可是毕竟资历还浅,也不如牛家有势力。”

这个念头产生以后,就如一条剧毒蛇盘踞在赵良勇心中,让他的五脏都受到毒液的腐蚀。他的新家、他的新学校都在腐蚀中化为了泡影。

走了街上,焦灼的赵良勇终于下定决心,还是得去见一见牛清德,不求牛清德帮忙,只求他不要捣乱。当然,很多话不能明说,只能意会。

赵良勇走进第一百货,在柜台里选了两条“静州”牌好烟。这是静州烟厂出的极品烟,价格昂贵。如果不是当了校长,可以公款报销这个费用,赵良勇绝对不敢去买这么贵的烟。

打通了牛清德的电话,道:“牛总,我是赵良勇,今天进城,晚上想讨一杯酒水喝。”牛清德正在打牌,身前押了厚厚一叠钱,道:“喝酒好说啊,晚上给你打电话。”赵良勇道:“牛总定个地方。”牛清德正在兴头上,颇不耐烦,道:“你定了就行,五点半钟给我打电话。”

赵良勇看了手表,此时刚到三点钟。他漫无目的地走到街道,脑里涌出一个念头:“我去找王桥办调动,还让王桥中午结账。牛清德屁事不做,我又是送烟,又是请客,我这人是不是很贱。”随即又想道:“现实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不犯贱,事情就办不成。王桥是好人,好人不会计较我的难处的。”

到了四点钟,赵良勇接到了王桥的电话。

王桥压低声音道:“我今天恰好见到教育局费局,给他讲了你的事情。他对你印象挺好,同意在调动盘子里考虑你,但是四中不行,六中或是七中行不行。”

赵良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反馈,道:“六中和七中都在城郊,如果能到七中更好,实在不行,六中也不错。”

王桥道:“好吧,就这样。我再给你联系。”

赵良勇手里还提着两条极品烟,道:“王主任,是不是需要到费局家里去走一走。”

王桥道:“暂时不必。这次是涨大水,调整了不少校长,这是一个好时机,顺便就把你的事情解决了。你在旧乡工作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教育局应该考虑你们这批人的利益,否则谁都不会安心在乡下教书。”

赵良勇发自真心地道:“谢谢你。”

王桥道:“都是旧乡爬出来的人,谢谢就见外了。”

赵良勇道:“那改天请你喝酒。”

王桥道:“要得,随时都可以。我还有个想法,县里有两个私立学校,不知老赵认不认识里面的人,可以把赵海介绍进去。”

赵良勇满口答应:“不管是私立还是公立,都是教育系统,总可以找到熟人。就是不知道赵海愿不愿意再当老师。”

此时,赵海抄着手,独自行走在静州的街道上。太阳光从天而降,在地面留下一小团影子。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旧乡人(三)

赵海的光头被太阳光晒得滚烫,似乎冒起了白烟,头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喜欢肉体被折磨的感受,肉体越是痛,越觉得有一种解脱感。

静州对于赵海来说应该是一座熟悉的城市,为什么说应该,因为赵海从出生到现在都是生活在静州,至今三十来年,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很熟悉静州。但是,从读书到工作都在静州下属的昌东县,特别是工作以来一直窝在偏僻的旧乡,让他这个户口在静州的人对于静州这个城市有着强烈的陌生感。再加上进入监狱后失去自由这几年,更是觉得静州是远在天边的城市。

在阳光照射下,赵海脑中浮现出幻觉。

“你老实交待,到底强奸没有?”

“没有,我们是情人,做了四次,每次都给我留了门的,有这种强奸吗?”

……

“你不老实,对管教可以不老实,对我们必须讲真话,你到底强奸没有?”

“没有,我们是情人,四次,每次都给我留了门的,有这种强奸吗?”

……

“手铐紧点,别松,把他吊在窗上。”这是冷冷的声音。

“打乒乓球,脱裤子,你马的屁股这么黑,谁他妈和你通奸。”这是狂热的声音。

“我交待,我就是强奸,四次,每次都强奸。”

“别打了,我讲,我讲。”

一个人独行时,他的脑海里总会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有在公安局发出的。也有在看守所发出的,还有在劳改队发出的。这些在真实世界里消逝或者远去的声音依然清晰地留在脑海里,总在不经意时跳出来。

至于更长时间上课时的情景。正常生活的场景,几乎在脑中消失殆尽。

出来第三天,赵海与赵良勇见面之时,赵良勇询问以后想做什么,他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一点就是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再当老师,想起在课堂上面对学生的一双双眼睛,脑袋似乎就要爆炸。

强烈的阳光渐渐减弱,天空暗了下来。赵海衣服湿透了数次。又被身体热量蒸干。衣领和后背上形成了一圈盐渍,散发出一股在劳动队里熟悉的汗水味道。其实监狱里清洁条件挺好,他却很是喜欢嗅自己身体的汗味,这种汗味让他觉得身体是真实的,是属于自己的。

终于来到了纸条上写的地址,是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

“我找洪总。”

“你是谁?”

“我叫赵海,是洪辉叫我来的。”

接话的人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青年人。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漫画,漫画主角正在向宇宙进军。他有点不满自己读书时被人打断,因此答话颇不耐烦。若不是洪平再三强调作为公司唯一没有凶相的少年人对人要礼貌。他早就骂起来。当他听到洪辉的名字,立刻就将漫画扔到一边,看着锃亮的光头,道:“你是赵海?我是老五。进来。”

老五将桌上的烟递给赵海,道:“你和辉哥在一起。”

赵海道:“我们两人是上下铺,都是昌东人。在里面玩得最好。我先出来,他让我来找洪总。”

老五蹬蹬地上楼。不一会,一个头上有伤疤的汉子走了过来。道:“我是洪平,上次去看洪老二,他给我讲过你。”

赵海站起来道:“我出来三天了,想找个事做,混口饭。”

洪平拍了拍赵海的肩膀,道:“现在这个社会找口饭吃很容易,就看你想找什么饭吃?”

赵海道:“我来跟着洪总,做什么都行。”

洪平打量着赵海,想着洪辉曾经说过的事,道:“你以前当过老师,出来以后还是可以找份安稳点的工作,跟着我,甭想过安生日子。”

赵海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我这个样子,过不了安生日子。”

洪平和赵海对视了几秒钟,道:“走吧,我们去吃火锅,给你接风。”

老五动作利落地关掉大门,开着公司的桑塔纳前往附近的火锅店。火锅店人气很旺,大厅里有十来张桌子,全部都冒着热气。大厅还有候台的,聚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大快朵颐的人们。

热情豪爽的静州人最爱火锅,不少男的都脱了上衣,光着臂膀喝啤酒。火锅的热劲催出很多汗水,冰冷的啤酒进入肠胃,这就是吃火锅时的冰火两重天。

赵海一言不发地跟在洪平身后,用淡漠的眼光瞧着芸芸众生。

老五对着柜台说了一声,一位服务员直接将三人带到旁边小间。这是一个能坐十二个人的大房间,布置得颇为雅致,还有沙发和电视。

洪平抽着烟,随口道:“你以前在哪个学校工作?”

“我在旧乡。”提起学校,赵海就觉得刺耳,如果不是洪平发问,换作旁人,他就要甩脸色。

洪平听堂弟说起心狠手辣的赵海以前当过老师,但是并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地方,听到旧乡两个字,他倒来了兴趣,道:“旧乡出名人啊,我认识两个,王桥和牛清德,你认识吗?”

赵海抬了抬眼皮,道:“这两人我都认识,还熟悉得很。今天中午我还和王桥一起吃的饭,当时他有旧乡牛背砣。牛清德这个龟。儿子,我出事和他关系最大。”

洪平道:“你中午才和王桥吃了饭?巧了,我和他是复读班同学。他当时初到静州一中复读时,成绩最差劲,没有想到能考到山南大学。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赵海道:“以前我和他都在一个地方混,现在他在政府当官,中午我都不愿意走到那个楼里去,就在外面等。”

洪平听完牛清德在旧乡被王桥追打的旧事,笑得眼泪水都要出来,道:“平时牛清德眼睛在头顶上,屁股翘到天上,原来还有被王桥欺负的时候。王桥是牛人啊,刘建厂就是被王桥送进去的。”忆起往昔峥嵘岁月稠,洪平拿起手机想给王桥打电话,拿出手机,又放下了。

提起刘建厂,赵海脸上抽搐了一下。

洪平指了指肩膀上的伤疤,道:“这就是刘建厂弄的。如果不是刘建厂当时惹出一屁股事情,说不定我也读大学去了。我听洪辉说过,你和他一起捅过刘建厂。”

在监狱里,刘建厂是中队一霸,曾经欺负过同改洪辉和赵海。当初洪辉是新犯,赵海是老犯,两人被欺负得够呛,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密谋在厕所里打了刘建厂的黑拳。老式监狱的厕所在角落里,刘建厂屁股和腰被磨尖的牙刷捅了三个洞,眼睛被泼了偷偷弄进来的烧酒。此事发生后,受重伤的刘建厂被换了中队。监狱狱侦部门查了许久,没有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洪辉也因为此事,与老犯赵海成为拜把子兄弟。

三人吃罢火锅,喝掉两瓶酒。洪平酒量甚好,神色如常。赵海光头上冒着大颗汗珠,眼睛发红。洪平拍着赵海肩膀,道:“你身上汗味重,让老五带你洗个澡,好好玩一玩,泄泄火,在里面好几年,得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