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援朝如变魔术一般拿出火机,点燃香烟,美美地抽了一口。周永利用手扇着空中袅袅上升的烟雾,道:“你不出去和儿子说两句。”侯援朝道:“事情办成了,我出不出去一个样。”周永利咳嗽两声,道:“我经常吃二手烟,以后得肺癌,你要付全部责任。”侯援朝道:“我天天抽烟,要得肺癌都是我得,你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一定会长命百岁。”周永利朝空中呸呸了两声,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去给儿子弄点酸汤,他喝得不少。”

周永利的酸汤在老六号大院远近闻名,有些老邻居喝醉了酒常常过来讨一碗。酸汤用的酸菜早就备好放在坛子里,抓出来扔在锅里就行,要点是用猪油,有大骨汤和鸡汤当然更好。

一碗酸汤入口,侯沧海每个毛孔都舒坦起来,仿佛酒气顺着张开的毛孔呼呼往外冒,在身体外面形成一层酒精薄雾。

第十六章 天有不测风云

周永利满心欢喜地看着儿子,道:“我光顾着高兴了,刚才你只说了第一喜,第二喜是什么?”

侯沧海道:“第二喜还是来自张书记,他看上儿子了,准备把我调到区委办,这是杨书记给我说的。”

周永利拍手感慨道:“好事一件接着一件,看来我们家开始走上坡路了。”

前些年侯家过得颇为艰难,世安厂效益不断滑破,工资不涨反降,更别提那把悬在头上的下岗铡刀。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工厂效益好转,周永利经常皱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当儿子睡到床上后,她还坐在儿子床前舍不得走,道:“你最近什么时候到秦阳,家里做了些香肠,你给小梅带过去?”

“算了,她住在家里,没有单独开伙。”

“那你每次到秦阳,都住在哪里?”

“嗯,妈,我要睡觉了,喝了好多酒。”侯沧海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是住宾馆或者旅馆,翻了个身,假装开始打鼾。

周永利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儿子房间,等她再次进来时,儿子确实睡着了,平躺在床上,发出均匀鼾声,神情憨憨的,如二十多年前的小婴儿。

早上七点钟起床,侯沧海站在卫生间镜子前,用冷酷的神情看着镜中人,握紧拳头放在胸口,道:“爸妈都老了,我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把家庭撑起来。”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这是所有三线人都熟悉的一句话,侯沧海自然也不例外。他进入社会不久,便敏锐地发现侯家和熊家的长辈已经失去了在这个社会上的闯劲,要将两个家庭都带出现在困难境地,走向这个时代应的新生活,只能靠自己。这种感悟就是从分配开始,到了办女友调动时感觉更加深刻。他在当前的人生理想很具体:就是作为两家人中的顶梁柱,带领目前境遇都不太好的两家人走出困境,过上美满富足的小康生活。

尽管这个人生理想很简单,实现却颇不容易,侯沧海有很多奇思妙想,可是困于现有的工作,只能想一想,而无法实现。他在卫生间鼓舞了士气后,推门而出,立刻就被厨房传来的秘制臊子面香味所吸引,大声道:“妈,给我多加两勺臊子。”这时,他就由卫生间的顶梁柱变成了妈妈眼中馋嘴的小男生。

吃过早饭后,侯沧海跳上公共汽车,来到了城区,又转了一辆车,准时来到了黑河镇。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他浑身充满了干劲。

他完全没有料到,此时在区委常委会议室,一场决定着许多人命运的会议正在召开。

镇党委书记杨定和在上班时间没有出现在办公室,接近十一点才现身。

杨定和经过党政办时,朝着侯沧海招了招手。

侯沧海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跟在杨定和身后来到其办公室。

杨定和神情严肃地道:“我到区委开了会,市委组织来来人传达市委常委会的决定。区委班子发生了变动,张书记调到市政协任经济委员会。在新书记没有到位时,所有人事全部冻结,包括事业单位人员调动。”他补充了一句,道:“你也别太担心,鲍常委这次得到重任,如今是区委副书记。以前张强书记的安排他都清楚,应该影响不大。”

“杨书记,上次见到张书记,他一点都没有透露出消息。”侯沧海脑袋有些发懵。

杨定和脸色罕见地难看,叹息一声:“张书记应该不知道自己的人事变动。这次市委常委会研究人事很突然,事前没有听到一点消息。你也别急,就算张书记离开了,我还在黑河镇工作。只是,调江阳中学怕有些困难,毕竟是全区最好的学校。如果你们真想要团聚,可以把熊小梅先调到黑河中学。如果愿意调到黑河中学,我就现在出面给教育局联系。等调到黑河中学以后,以后慢慢朝城里调动,这是曲线救国嘛。”

侯沧海实事求是地道:“谢谢杨书记。熊小梅是在秦阳二中工作,二中在秦阳是排全市前三名的学校。黑河中学是农村学校,把她调到黑河中学有心理落差。而且,熊小梅爸爸妈妈都是国营企业的工作,他们满脑子计划经济的老思维,恐怕不会认同这个调动。”

杨定和道:“这样啊,那就耐心等一段时间。”

这是一盆从天而降的冰水,不仅冻住了侯沧海的职务,还冻住了女友熊小梅的调动。侯沧海欲哭无泪,坐在办公室发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友。

整个行政楼空空荡荡,显得异样清静。一阵风来,吹起几张废纸,在半空中飘来飘去。

呆坐办公室,直到日落,侯沧海终于拿起了沉重的电话,几句没有营养的废话后,他讲出让两人都无比沮丧的话:“区委张强书记调到市政协工作了。这是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我们事前都不知道消息。根据市委组织部要求,江阳区所有组织人事方面的变动全部暂停,包括我和你的调动。”

熊小梅最初没有听得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明白过来以后,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道:“为什么?凭什么?这种事情别给我开玩笑,到底是不是真的?”

侯沧海语音低沉地道:“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我刚刚得到了准确消息,是杨书记亲口告诉我的。”

好消息在肚子里面还没有完全消化,紧接着就是坏信息,这让熊小梅一颗心直往下沉,沉啊沉,沉到了沟底,摔成无数碎片。她用力捏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

侯沧海听到女友急促呼吸声,赶紧安慰道:“以前的区委常委、区委办主任鲍大有升成了副书记,鲍大有是张书记心腹,张书记答应的事,肯定不会变。等到新班子到位以后,应该就可以接着办理调动。”

“冻结总有个期限吧?”

“要等到新书记到位。”

“新书记什么时候到位?”

“不知道。但是应该很快,书记不可能长期缺位。”

男友的劝解声如子弹一般从话筒里射了出来,在耳朵边发出嗖嗖响声,就是不能进入耳朵。过了好一会,在耳朵尖叫的噪声才消失,熊小梅用苦涩声音道:“沧海,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总是操在别人手里,为什么刚刚听到好消息转眼就变成坏消息?”

侯沧海道:“不只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握在别人手里。”

熊小梅哀伤地道:“我好想有经济自由,有了经济自由,至少能部分掌握我们自己的命运,多了选择权。我想辞职做生意,否则永远不得自由。”

“你别着急,机会是在等待中产生的。”提起经济自由,侯沧海觉得熊小梅是异想天开,两人依靠工资吃饭,根本没有经济自由,除非辞职做生意。对于两边家庭来说,不论谁辞职都不啻为一场地震,非到逼入绝境不可为。更重要的是即使两人中有一人辞职,百分之一百应该是自己辞职,男人在外面闯事业,女人有一个安定工作,这才是理想模式。

安慰了一会儿,熊小梅情绪稳定下来,侯沧海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放了假就过来。”

夫妻两人分居两地,按惯例,上课期间的周末都是侯沧海从江州前往秦阳。熊小梅住在家里,这就意味着侯沧海每个周末都得住宾馆。偶尔住宾馆是浪漫,长期住宾馆会觉是很不舒服。但是为了爱情,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每周前往秦阳。只有在寒暑假期间,熊小梅从秦阳到江州,小宿舍才能成为爱情小窝。

寒假将至,熊小梅原本早就盼着能到江州与男友团聚。得知调动被冻结后,她突然间变得意兴索然,前往江州的强烈愿意猛然间消失了,情绪低沉地道:“什么时候来,我说了不算,等老师放假再说。”

两人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侯沧海最怕熊小梅在远方独自生闷气。每当出现这种情况,侯沧海便觉得一颗心被百里之外的绳子揪住,动弹不得,就如被一根金属条困住的孙悟空。这时他特别想见面,见面时,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女友高兴起来,而分居两地,除了打电话安慰女友之外别无他法。

自从江阳区人事冻结以来,熊小梅情绪变得低沉起来,一直不开心。她放了寒假来到黑河镇,与男友见面之后,情绪才稍稍恢复正常。这种正常是建立在熊小梅忧郁的大心境之下,每当独处时,或者遇到烦心事,忧郁的底色显得特别明显。

区委书记张强的调动对于全市来说是一个小事件,对于侯沧海来说就是有着深刻影响的大事件。自从张强调走以后,他本人的调动和熊小梅的调动在无声无息中灰飞烟灭,成为水中花镜中月,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杨定和依然很看重侯沧海,一个多月后,也就是2000年3月毅然提拔侯沧海为党政办副主任。这是黑河镇在93年自从撤区并乡建镇以来最年轻的党政办副主任。黑河镇干部对这次提拔没有异议,都觉得侯沧海工作时间不长,却是党政办副主任的最佳人选。此时党政办原主任老杨当上了工会主席,办公室工作实际上是由侯沧海来主持。

杨定和本人是正科级,党政办主任以及副主任原则上连绿豆点的官位都算不上。但是,在黑河镇政府里,党政办副主任进入了二级班子,算是一个人物了。

侯沧海上任之时,恰好是新任区委书记李永强上任之时。

区委书记李永强是正处级领导干部,以前曾经担任过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在整个江州市干部体系上算得上大名鼎鼎。如今担任全市经济最强的江阳区区委书记,志得意满,信心百倍。

上任第一把火,照例烧向了环境卫生。

在省级卫生城市暨农村环境综合整治会议上,李永强发表了一个热情洋溢的讲话:“……制定了江阳区关于深入开展全区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工作的实施方案……一是贯彻落实省、市关于开展爱国卫生工作会议精神,动员全区人民立即行动起来,积极投入到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工作中来,大打一场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大会战;二是通过这次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创造干净、整洁、有序的环境,激发全区人民热爱创城、参与创城、清洁乡村、净化家园的主人翁意识,提升人民群众的生活质量。”

讲话是例行的讲话,没有引起大家过多的注意。但是随后一段话让列席会议的侯沧海身上汗水一下就竖了起来。

李永强讲到最后一段时,态度变得严历起来,道:“我在江州工作了二十年,对江州山山水水都很熟悉,江阳区是全市经济最发达的区,我自己也不陌生。但是,从市委来到江阳区,身份变了,角度变了,再看江阳区就觉得不是滋味。我一个人来到有些大镇,今天就不点名了,环境卫生很糟糕,公路两旁边垃圾成堆,镇政府所在地的路面坑洼不平,灰尘满天,沿街树木叶子全是灰,看不见叶子本色,所有绿叶子全部变成了灰叶子,明沟存满垃圾,建筑材料随意堆放,小商小贩占道经营,店铺外溢,摆满整个门前,交通秩序不畅,主街主路不能做到经常清扫,垃圾不能及时清运,雨天污水横流,行人无法行走,脏乱差现象非常严重;一些村院柴草乱垛、粪土垃圾长期不清运,动物粪便气味难闻。我描述的不是偏远乡镇,就是我们江州周边实力大镇。”

江阳区周边实力大镇第一就要数黑河镇,听到新来的区委书记反复提及实力大镇,侯沧海这个新任党政办副主任都觉察到异常。他坐在整个会场最后排,伸长脖子寻找书记杨定和和镇长刘奋斗的身影。杨定和和刘奋斗坐在前排,与众多乡镇长们在一起,这些乡镇长们从气质甚至相貌都有几分相似,很难准确定位。

找了一会,终于看到了杨定和。找到杨定和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头发花白,从来没有染过,这是他与多数乡镇领导的区别。

散会以后,侯沧海在会场外面的楼梯口等到了杨定和与刘奋斗。两个领导面色如常,没有特别表情。

杨定和上车以后,侯沧海坐上了杨定和的小车。

陈汉杰道:“现在到哪里去?”

“回镇上。”杨定和又安排道:“小侯出通知,下午两点钟。不,两点钟来不及,下午三点吧。所有科室负责人、村(居)两委负责人到大会议室开会,不准请假。”

从开会的规模来看,区委书记李永强的讲话肯定给黑河镇党委书记杨定和很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在张强时代从来没有发生过!

第十七章 督查通报

回到办公室,侯沧海立刻将党政办工作人员杜灵蕴叫到办公室,安排她赶紧出通知,特别强调:杨书记要求不能请假。

杜灵蕴甜甜一笑,道:“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区委李书记对环境卫生特别重视,今天开了动员会,接下来的明察暗访肯定少不了。杨书记抓紧时间布置这项工作,免得被抓现形。黑河镇距离城区太近,在大家眼皮子下面,领导半个小时就能将黑河主要街道看完,绝对马虎不得。我预感近期领导肯定要来一次。”侯沧海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想着“实力大镇”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明显指的黑河。这个事只能是杨定和、刘奋斗和自己知道,不能也不必传播出去。

杜灵蕴知道事情重要,赶紧去打电话出通知。

侯沧海在办公室坐了几分钟,总觉得还有事情没有办好,心里空荡荡的。他想了一会,拿起电话,随即又将电话放下,起身下楼,来到镇村镇建设办主任姚荣办公室。

听罢新任区委书记李永强讲话要点,姚荣叫苦连天,道:“我早就建议成立一个环卫站,城关镇有专门的环卫站,黑河为什么不能有?村建办只有五个人,要管国土资源、抓工程、抓村院整治,就是每个人长八条腿八只手都管不过来。我们的人最近一半在忙村道建设,一半抓污水管网,抽空抓一抓日常工作,让我们再管环境卫生,就算真变成蜘蛛都不行。”

侯沧海道:“我晓得这些工程重要,但是面子上的事情必须解决,万一李书记或是督查组来到黑河,见到大堆垃圾,这个责任谁都背不起。”

“这一次如果要彻底整治,就成立一个黑河镇环卫整治小组,挂个副镇长当组长,把全部人员动员起来,这才得行。”姚荣知道侯沧海这个副主任和杨定和走得近,关系密切,说话管用,想通过侯沧海给杨定和提前做做思想工作。

侯沧海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们真应该建一个环卫站,就算没有编制,从各部门抽调几个人组建环卫整治小组也行。”

姚荣笑道:“侯主任这句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中午我们两弟兄去喝杯小酒。”

“哪里有时间喝酒,我来找你是另外一件事情。据我所知,我们和城关镇环卫边界始终没有扯清楚,你给我弄一份准确边界。如果真被领导巡查到了,我们不能背黑锅,如果城关镇搞不清边界,还可以让他们背黑锅。”侯沧海又特意强调道:“这事非常重要,最好今天之内拿出来,我们提前拿着边界图跑一跑。”

姚荣拍着胸膛道:“这些资料我们办公室都有,今天之内绝对拿得出来。”

姚荣说话还是算话的。下午刚刚开完会,他就将一份城关镇和黑河镇分界表送到了侯沧海手上。侯沧海拿到图表以后,复制三份,给杨定和与刘奋斗送去。走进杨定和办公室时,镇长刘奋斗恰好也在。

杨定和看了一眼表册,道:“这是什么意思?”

侯沧海道:“我有一个预感,李书记或者区委督查室近期肯定会来明察暗访环境卫生。我们和城关镇环卫划界是一本糊涂账,所有先得做些准备,免得到时说不清楚。”

杨定和与刘奋斗都参加了上午的会,知道环境卫生是新书记的第一把火,自然不敢马虎。杨定和道:“小侯很有预见性,等会我们三人坐一辆车,把边界处跑一遍。”

刘奋斗道:“侯主任草拟一份名单,黑河镇成立环卫站,从各部门抽调,原关系不变,做环卫的事情。”

侯沧海马上拿出一份草稿,是黑河镇环卫整治小组的建议名单。刘奋斗看了一眼这份建议名单,道:“嗯,将环卫整治小组改成环卫站,这几个人都合适。”

自从新书记讲话以后,黑河镇立刻开始行动起来,当天招开动员会,成立了临时机构--环卫站,第二天党政领导班子分头进村入户检查,短时间之内,黑河镇面貌焕然一新,能够在车上看见的白色垃圾几乎全部被清理。

杨定和带着侯沧海专门暗查过一次环境整治工作,骨头里面挑刺,挑出不少毛病,同时拍了不少“脏、乱、差”的相片。在第二次所有科室负责人、村(居)两委负责人参加的大会上展示出来。

面对区委书记批评,积极响应,认真推动,这是杨定和习惯性做法,也是总结出来很有效的做法。

一个星期过去,侯沧海接到区委办督查通报,通报名字是《关于城乡环境卫生督查的通报》。看到这份通报,侯沧海对自己的准确预判还有几分自得。在他心目中,黑河镇环卫工作搞得扎实,效果明显,在督查报告中应该归入做得好一类。谁知,刚读几行,就在脏乱差名单中看到了黑河镇,而且排在第二位,非常靠前,极为显眼。

更关键的是区委李永强在通报上有明确批示:要求被点名的六个镇乡做出深刻检查。

侯沧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阅读了一遍。他重点看了区委督查办时间,区委督查办暗访时间是昨天,也就是黑河镇正在全镇大搞卫生的阶段。凭着自己对黑河环卫现状的了解,督查通报上提到了“脏、乱、差”至少在“昨天”应该不存在。

“杨书记,这里有一份督查通报,您先看一看。”侯沧海将通报送到了杨定和案头,又道:“我不知道督查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杨定和最初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通报,看了几眼后,脸色郑重起来。看完之后,他猛地拍了桌子,道:“督查室乱来。”说了这句话,他盯着这份督查通报半天不说话。

侯沧海试探着道:“李书记有批示,那我去写检查,给督查室送过去。”

杨定和摇了摇头,道:“你写检查,写完以后,我亲自送过去。督查室代表区委,我们态度要端正。”

经过党政办公室锻炼,侯沧海迅速掌握了写公文技巧,写这类检讨书轻而易举。只不过督查通报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这份检讨书写起来实在憋气。在写检讨书的时候,侯沧海脑海里不断浮现起区委办副主任、督查室主任詹军的模样。他和詹军曾经是校友,也算旧识,在张强时代,两人还经常见面,见面总会有说有笑。但是两人始终只是场面上的交情,没有更深入的私交。

侯沧海总觉得詹军闪烁眼光背后藏有阴暗心思。

写好检讨书,杨定和带着侯沧海直奔区委。在车上,杨定和靠着椅背不说话。侯沧海透过车窗玻璃,观察黑河镇沿线地盘,经过这几天突击整治,治线公路环境卫生明显改善。可是,环境卫生是动态的,前些日经过整治的路段,又能看见明显的新垃圾。

来到区委办,找到詹军。

詹军见到杨定和后,态度还算热情,主动倒了水,请杨定和坐下。他知道杨定和所来何事,暗自得意,却稳住心神,不主动提起此事。

闲聊几句,杨定和道:“我今天过来,是来交检讨书的。”

侯沧海就将检讨书递给了詹军。詹军单手接过检讨书,迅速扫了一遍,道:“李书记对环境卫生综合整治高度重视,要求我们两办督查室立刻下来检查,每次检查结果都要向他汇报。这份通报是综合两办督查室的结果,送给领导审批后,这才发出来的。”

詹军的说法有三层意思,第一是督查是李书记要求搞的;第二是督查通报实质上是区委办督查室和区府办督查室联合搞的;第三发出前经领导审批的。这三层意思就是三张盾牌,让詹军自己能够躲在盾牌后面,随时刺向不听话的,自己却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杨定和笑道:“黑河镇态度还是端正,看到通报以后,立刻就过来汇报,做检查。”他的笑容越来越淡,最后脸色平静地道:“为了下一步工作,我想了解督查具体情况,比如黑河镇脏、乱、差的具体位置,我们下一步好有针对进行整治。”

“两办联合督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所有督查点都有记录,也有相片。否则领导也不会轻易签文件。”詹军对此早有预防,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卷宗,打开,翻到了标有黑河镇字样的那几页。

这是一个小型聚居点的相片。相片里反映的情况确实触目惊心,聚居点外面有大堆白色垃圾,白色垃圾角落还在燃烧,冒着黑烟。除了白色垃圾外,不远处还有一大块污水,污水沿着小道直接流进了水田,水田被污染成了褐黑色。院内,鸡屎四处都有,到处堆着柴和煤,院内种着些花草,花草叶子都是灰朴朴的。

江阳属于浅丘地形,村民们大分散、小聚居,这种院落正是江阳农村最典型的形态。

杨定和沉着脸翻看相片和记录,翻完之后,道:“詹主任,这是王家院子。”

詹军低头看了记录,确实显示是王家院子。

杨定和道:“王家院子是城关镇的,怎么算到了黑河镇头上?”

詹军心里一惊,道:“王家院子是城关镇的吗?不对啊,应该是黑河镇的。”

杨定和道:“我在黑河工作了十来年,地界划分还是很清楚的,王家院子那一片在八十年代初归黑河,后来城市扩容,这一片直接划给了城关镇。区里开动员会,黑河天天搞环境整治,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比以前进步得太多。”

这是一个大不大小的失误,詹军作为督查室主任感到面子上很过不去。以前杨定和属于张强一系的人马,詹军不敢轻易得罪。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新书记对科级干部不了解,区委副书记鲍大有从内心深处不喜欢杨定和,所以,他对杨定和书记的尊敬就打了很大折扣。甚至为了讨好鲍大有,抓到黑河镇的把柄后,他立刻毫不犹豫就采用。

詹军眼光在镜光后面闪烁,道:“这个要核查。”

此时通报文件都发了出来,区委书记李永强还作了批示,黑锅肯定背定了。杨定和搞清楚事情原委以后,又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带着侯沧海离开了区委督查室。离开之后,杨定和坐在小车上又陷入思考状态,半天不说话。

回到黑河镇以后,杨定和长吁了一口气,道:“今天吃了个哑巴亏,小侯,你这一段时间要把精力盯在环境卫生上。我们吃过一个亏,不能再吃。”

侯沧海参加工作以来,一直顺风顺水,把整个工作环境想得过于简单。今天才第一次见识了当前工作环境的复杂性。他暗道:“以前自己在整个江阳区顺风顺水,是由于有区委书记张强和镇党委书记杨定和这条线支持,这条线完整时,自己肯定会觉得在江阳区顺风顺水,什么事情都能办成。如今新来的区委书记不支持了,自然就会出现以前意想不到的困难。”

杨定和离开后,詹军赶紧将熟悉行政划分的同志叫到办公室。

区国房局一个主管城关镇村建的老同志道:“王家院子确实属于城关镇,不过,王家院子有大王家院子和小王家院子之分,若是小王家院子肯定是城关镇,若是大王家院子还在包括分界线小路对面的几幢房子。”

督查通报没有明确分出小王家院和大王家院子,相片也没有明确是小王家院子和大王家院子,有了这个模糊点,通报就不能算错。如果杨定和真要纠缠这件事情,也是自讨没趣。

随后的一个恰当时机,鲍大有和詹军坐在一起吃饭。詹军轻描淡写地对区委副书记鲍大有道:“前几天区委发了督查通报,黑河杨书记很不满,带着侯沧海过来兴师问罪。”

鲍大有道:“他有什么不满?”

詹军道:“督查通报中提到了黑河,当时为了怕有争议,我们把事情做得牢靠,特意拍了片子。王家院子有一部分在城关镇,有一部分在黑河镇,杨书记认为王家院子只能算是城关镇的,觉得黑河镇被冤枉了。”

鲍大有不满地道:“杨定和也是老书记了,工作没有做好,应该想办法把工作做好,不能找各种理由搪塞上级,这样下去,工作会越来越被动。”

第十八章 此一时彼一时

詹军和鲍大有关系密切,知道鲍大有早对杨定和深为不满,不满原因和两年前的一起工程有关系。

黑河镇与江阳新区距离非常接近,是未来新区主要扩展地。正因为此,黑河镇基础设施建设力度非常大,有大量工程在黑河镇开工。

杨定和作为党委书记握有相当大的决策权,也成为商家追逐的对象。其中一项乡镇管网建设工程引来激烈竞争,众多商家各显神通,找到关键人物为自己站台。鲍大有是区委常委、区委办公室主任,是江阳区权力的核心人物之一。为了帮朋友拿到管网建设工程,鲍大有专门请杨定和吃过一次饭,原本以为凭自己的面子和两人关系,拿下管网工程不在话下。谁知最后此项工程被来自江州市的一家公司夺走。

公司老总陈跃武是江州有名企业家,颇有背景,与鲍大有也有几面之交。

此事之后,尽管杨定和特意做过解释,鲍大有表面上对此事持无所谓的态度,暗自记下一笔账。以前杨定和是区委书记张强的绝对亲信,他发作不得。如今各方形势发生了明显变化,此一时彼一时,鲍大有慢慢开始算以前的旧账。

詹军一直担任鲍大有副手,对其心思深为了解,因此迅速改变了对杨定和的友好态度。

杨定和是基层经验十分丰富的党委书记,窥一叶而知秋,从这件小事已经嗅到了不太好的风向。若是在一年前,不用自己找上门来,詹军只要发现有黑河镇的负面消息,第一,肯定是打电话联系,告之遇到什么问题;第二就是尽量压住,绝不会让负面消息传递到区委书记张强面前;第三若是压不住,也会尽可能做解释工作。

这一次环境整治,黑河镇工作已经非常主动,仍然被督查通报,这里面必定有问题。而问题的根源还是在鲍大有身上,十有**是管网工程引起的后遗症。

“我都要满五十岁了,仕途就这么回事,干到五十二岁也就退居二线,不管这些**事。”小车回到黑河镇时,杨定和把那口气咽了下去,开始自我安慰。自我安慰只是自我安慰,他还未满五十岁,还想趁着黄金年龄在黑河镇描绘属于自己的蓝图。

侯沧海年轻,想法更加积极主动一些。只不过他位置低,根本无法参加神仙们的斗法,站在一旁白白着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叮嘱新上任的环卫站长,这一段时间要把工作抓紧点,绝对不能再被明察暗访到问题。环卫站是新成立单位,可谓一穷二白,为了解决环卫站的困难,侯沧海亲自出马帮助环卫站协调镇财政资金。

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是新任区委书记李永强砍出的第一板斧,各部门相当重视。分管副区长管志牵头,成立了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片区评分组。城郊组由城关镇、黑河镇等靠近城郊的七个乡镇组成,由区委督查室、区政府督查室、人大和政协两个工委、环保、市政、规划、建设等部门组织专家进行现场打分,每一组前三名重奖,后面名次不奖不罚,但是成绩排名要报给区委区政府领导。

拿到这个通知,侯沧海脑门就开始摇头。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是他对各类现场评比颇有为头痛了,特别是年底时,各类评比、考核纷至沓来,光是接待就会花费不少,也要消耗掉很多精力。

正在办公室与杜灵蕴讨论即将到来的环卫评比,办公桌上电话响了起来。拿起电话,传来杨定和的声音:“到办公室来。”

侯沧海赶紧来了杨定和办公室。他见杨定和办公室房门虚掩,轻轻敲了两下,这才推门而入。

镇长刘奋斗坐在杨定和办公桌对面,桌上放了一张纸。他留着一个小平头,脸上肌肉紧绷着,仍然保留着几分军人模样。见侯沧海进来,微微点头,吐了一个烟圈。

侯沧海知道自己的位置和作用,进门后坐在旁边沙发上,拿出记录本。

刘奋斗道:“这是通过内线拿到的考评组名单,听说有的镇街已经开始活动,分别给考评组参加人打招呼做工作,还请客吃饭送红包。新书记上任,大家都希望留下好印象,自然不希望排名垫底。”

杨定和道:“现在风气啊,做正事不行,搞得歪门小道一个比一个行。”

“杨书记,上一次王家院子的事,我们就挨了砖头,这次不想点办法,又得挨砖头。我建议分头行动,杨书记去协调委办和府办,我去找市政、规划和环保的关系户,建设口就由林锋去,他平时长期跟建设口接触。”刘奋斗又道:“关系户太多,吃吃喝喝麻烦,我们直接送大红包,简单,直接,算起来还便宜一些。”

杨定和想了一会,道:“黑河镇最近的整治工作有目共睹,明显比周边几家要强,我就不信会被打到最后一名,第一名我们不要去争,保持个中游水平就差不多了。”

他又对侯沧海道:“镇里面成立一个环境整治检查组,让王主席挂帅,每天到各个点上督促,绝对不能掉链子。昨天市政局被吓出一通冷汗,在赵家桥附近有一段半干涸的河道,一个环卫工人在桥下将树叶和垃圾堆在一起,点把火烧了,烟雾马上就起来了。这个环卫工人运气太背,刚把火烧起,李书记的车就开了过来。他下车,看到桥下烧垃圾,打电话把市政局老邓狠批了一顿,要求老邓好好整顿队伍,彻查此事,做出处理。最后环卫工人被解除合同,老邓写检查。”

刘奋斗拿着那张“情报”甩了甩,拉长声音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风气变了,老实做事不一定讨到好。”

杨定和当了多年黑河镇党委书记,胸中自有一股傲气和自信,道:“不去做工作,正数第一肯定拿不到。但是,凭着黑河实实在在的工作,我就不信会拿倒数第一。”

侯沧海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我有一个想法,能不能到抽到的点上,准备点矿泉水,发点烟。”

杨定和否定道:“工作就是工作,我们不要搞得变了味。”

书记下了决心,定下调子,镇长刘奋斗就不再多说,离开办公室去安排具体工作。

侯沧海回到办公室,立刻草拟了人大主席王成纲挂帅环境整治检查组的文件。文件很快写好,交由杜灵蕴按程序运转。他正从杜灵蕴办公室出来,就见到背着手的王成纲,赶紧又将王主席请到了杨定和办公室。

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三天后,考评组来到。杨定和和刘奋斗亲自参加接待,每到一个点上,由杨定和陪着分管副区长管志说话,刘奋斗和分管副镇长林锋带着考评组现场查看。考评组每个成员都有一个文件夹,来到现场后就在文件夹上写写画画。

文件夹有一个检查表,列了很多检查项目,发现有一项未达标,就在检查项目后面划勾。侯沧海陪同考评组到点上检查时,利用身高优势,偷偷看了好几个考评组成员划勾的情况。尽管黑河镇做工作算得非常认真了,可是毕竟是农村和城郊结合部,硬件条件不足,真要严格打表来划勾,问题也很多。

比如路边沟无积水这一条,检查点的路边沟有很多地方没有硬化,难免会有积水。一般情况下只要积水不严重,长度不超过三米就算过关。可是考评组严守标准,只要有积水,那怕积水长度在一米之内,也说明有积水。

再比如“农户住宅周边卫生进行清理,彻底整治私搭乱建、粪土乱堆、畜禽散养”这一条,尺度就可以放得宽,也可以收紧,全凭考评组成员的自由心证。

侯沧海看到考评组在不停地划勾,心一下就绷得紧紧的。

在元旦头一天,考评组结果正式出笼,让杨定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黑河镇居然真成为倒数第一名。

这些年来,黑河镇长期承包着各种先进,就算偶尔没有得到先进,也绝对不会掉入末流。多年来的成绩让杨定和产生了一种自信和错觉。今天这种倒数第一名的名次完全是破天荒。拿到这个结果,一向沉稳的杨定和终于发了火,用力拍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