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作者:王跃文

 

编者按:

编辑这部长篇,心情复杂而又遗憾。毫无疑问,我们很钦佩青年作家王跃文的感觉和才气,钦佩他感受生活体验现实的能力,钦佩他在长达五十万字的叙述中表现的那份从容,和这从容中表现的大气。但是,我们不得不遗憾地叹惜,这部真实得让人叫绝的作品,同时也真实得片面。

《国画》画的是公仆。却又不是公仆,而是官仆。有人会问:我们的公仆难道都是官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孔繁森就不是官仆而是地地道道的公仆。只是我们确实不能机械地要求作者在描绘猥琐的官仆的同时,一定要描绘相同比例甚至更大比例的光辉的公仆。关于创作中的光线比例问题的讨论,早已经停止了。但是,我们起码可以希望王跃文为读者提供更职业的也更丰富的官仆形象。因为我们无法回避下面这样复杂的现实:

的确有民间口碑极差的官仆奋不顾身地战斗在抗洪第一线,的确有臭名昭著的贪官同时也是功劳卓著的改革功臣,的确在社会(包括官场,也包括民间)产生最严重腐败的二十年,同时也是改革开放取得最伟大成就的二十年。

一九九六年的第六期,我们刊发了周梅森的长篇小说《人间正道》,唱了一曲正气歌,当然也有读者反映是片面的真实;今年的第一期和第二期,我们精选刊发《国画》,相信还会有读者反映是片面的真实。作为编辑,对创作出真实得如此片面的作家,我们也惟有感激之情。我们希望众多的优秀片面组合起来,能够实现人们对于全面真实的理想。

 

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说他是不是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会无意间改变他的命运。

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所谓画室也就是他自己的蜗居。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朱怀镜接电话总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怎么?又有什么大作问世?你要快点出名才是。你出了名,发财了,我也跟着沾光。”李明溪知道这位老兄困在深宅大院里的无奈,笑道:“我哪里发财去?倒是你这政府官员有什么好事了别忘了我。”朱怀镜骂道:“别取笑我了,你不知道我是有职无权?你老这样拿我开心,让我很痛苦哩!”李明溪越发大笑了。“你傻笑什么嘛!”朱怀镜说,“喂,我手头有两张球赛票,你看不看?看的话我俩一块儿去。”李明溪一时拿不准去还是不去,只说球赛?球赛?朱怀镜急了:“你莫要不识抬举了。别人想看还弄不到票哩!你到底看还是不看?”李明溪也想见见老朋友,什么球赛也没问,就说:“好吧。在哪里?”朱怀镜告诉说:“南天体育馆,晚上七点半。南天西门见吧。”他知道李明溪懒得往市政府跑。李明溪的艺术家派头太足,长发披肩,总是被大门口的武警拦住,不出示证件不让进。他又是从来不带任何证件的。他说我就是我,有必要向别人证明我是谁吗?证件这玩意儿简直莫名其妙。也许只有朱怀镜能容忍他这股疯劲儿。

朱怀镜吃了晚饭,对老婆陈香妹说声晚上要开会,就奔南天而去。在体育馆西门口,等到了晚来的画家李明溪。

“你像个领导哩,好大的架子!”朱怀镜向李明溪伸出手去。

李明溪却用手挡了一下,说:“你这才是领导派头哩!见面就握手,简直是恶习。你们官场的握手,大概同好莱坞影星的飞吻差不多,反正没有感情含量,只是习惯动作。我见了就心烦。”

朱怀镜就势拍了他一板,手仍旧叉进衣兜,说:“当然啦,我们都是俗人,哪像你们艺术家那么卓尔不群?不过如今当艺术家说难也不难,头发留长一点就是了。”

“你以为我喜欢留这么长的头发?懒得出门!不过要说容易,还是你们当官容易些。人家都说,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好让他去当领导了。”

两人开着玩笑,转身进场,找到了座位。朱怀镜微微发福了,坐下之后,扭了一会儿才觉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处长,肚子就开始大了,这怎么行?你肚子比处长大,两人一道出去,不认得的总以为你是处长,总先同你握手,你处长不要恨死你才怪。”

朱怀镜笑笑,不说什么。其实李明溪讲的还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说他在风度上、器宇上,也更像处长。他知道这是人家当面说的奉承话,但至少也半真半假。处长刘仲夏同他一道出过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走在外面,好像他无形之中在风头上总盖过了刘仲夏。他也隐隐感觉到刘仲夏总是忌讳着他。

两人闲扯着,开幕式开始了。主持人高声宣布,请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皮德求同志致开幕词。皮副市长便腆着肚子,面带微笑,轻轻拍着手,走向主席台发言席。“各位来宾,”皮副市长朗声致词,“我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这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欢迎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传经送宝…”

方才听了这么一句,李明溪就偏过头来朝朱怀镜笑道:“你们市长大人水平不错哩,开口就是之乎者也。我不太通文墨,见识也少。姓皮的,除了眼前这位皮大人,我就只知道古时候还有一位皮日休了。这不亦乐乎是什么意思?我平日只是见到有人弄得焦头烂额、难以招架了,就说搞得不亦乐乎了。”

朱怀镜万难才忍住不笑。他不便同李明溪议论领导,就说:“别钻牛角尖了,谁没有失言的时候?看球吧,看球吧。”却想皮市长这话虽讲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的确也是真话。他们成天疲于应酬,也真是不亦乐乎了。

李明溪却还在笑,说:“要命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失言,反倒蛮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朱怀镜任他一个人讲去,不去理他。运动员进场了,绕场慢跑,向观众挥手致意。掌声如雷。

“妈呀,这哪像女人?”李明溪摇着头,“一个个简直庞然大物啊!”

朱怀镜骂道:“你无聊不无聊?是看球啊,不是看女人!”

不一会儿,球赛正式开始。因为是表演赛,红队对蓝队,阵营很抽象,观众没有心理倾向。过了一会儿,红队渐居优势,观众就同情蓝队。但不论哪边进了球,都会赢得喝彩。

这时,朱怀镜见一位身段极好的女记者,正扛着摄影机,猫着腰扫来扫去。模样儿看不真切,但他猜得出一定是陈雁。只有她才有这韵味无穷的身段。陈雁是市电视台的王牌记者,号称记者之花,他最喜欢了。在家看电视,只要陈雁一露脸,香妹就会开他的玩笑,说快看快看,别让你的雁飞了。今天陈雁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觉出她的身段袅娜如水,柔媚如柳。

朱怀镜似乎有些心旌飘摇了。

陈雁离开以后,他心里竟有些怅然。

好不容易捱到球赛结束,两人一同坐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怀镜回家。朱怀镜在市政府大门口下了车,寒风迎面而来。他本想将头缩进衣领里的,但怕显得鼠头鼠脑的让武警盘问,落得麻烦,就只好硬着脖子,昂首挺胸地进了大门。

快到家门口,手无意间摸到了衣兜里的的士票,忙揉作一团丢了。他明明说晚上开会去了,要是让老婆发现了的士票,就难得解释了。

香妹早已睡了。朱怀镜蹑手蹑脚进了屋,在卫生间里草草洗了一下,就上床了。妻脸朝里睡着。他猜想妻子刚才也许醒了,只是懒得搭话。他也不去撩话,背靠着女人躺下了。

一时却睡不着。今天晚上真是荒唐。说是去看球,却望着陈雁回不了眼。一想到陈雁,他立即感觉到了背膛上香妹的体温。这是一种叫人万般依恋的体温,却又平常得像自家窗户上夜夜亮着的灯光,他每次夜归都能远远地望见。自己太不应该了,陈雁这女人同我有什么相干?夜已很深了,空空的胃囊在作怪,鼓捣得他不太好受。美国有位学者说,人在饥饿的时候,性欲就旺盛。他又想到陈雁了,顿时感到一种冲动,胸口有个东西晃悠了一下。这种惯常的冲动可以持续,而胸口的那阵晃悠却稍纵即逝。那一霎时,身子云一样要飘起来。那女人,眉眼自是无可挑剔,可她的天然风韵却全在腰段。他的胸口又晃悠了。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