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只是一种感觉,可真实起来却很怕人。易木水一直以为自己是混沌的,带点蛮荒未开的样子。这样的状态他持续了很久,可以说混沌成了他创作的前提。有一天醒来,易木水忽然发现,眼前的世界不像了,落在他心上的投影更是陌生得不敢辨认,思维如同坚冰封住的河床,瞬间僵固。易木水感觉思想游离于身体之外,灵魂之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易木水奋力地想敲开另一扇门,把自己的头颅伸出去,他害怕窒息,害怕从此变成一只困兽,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目标。世界哪儿有门呀?

  易木水在一种绝望的状态里挣扎许久,终是无力地缴械投降。投降其实也是一种良好的人生态度,为什么总要挣扎呢?这时候易木水看见有一道影子闪过,仿佛灵光一般,给他一种暗示。易木水奋力突围出去,赤足奔跑在追赶的路上。易木水看到了另一种混沌,清澈透明,不带杂质,却仍然是混沌。

  世界到底有几种起源呢,或者我们为之追随为之呐喊的清澈到底存不存在?易木水真是混沌极了,从一种混沌逃向另一种混沌,以一种混沌追赶另一种混沌,难道这就是易木水追求的幸福或是目标?易木水精疲力竭地躺在河床上,渴望将灵魂与思想彻底分离,人不能受灵魂之累,同样不能受思想之苦,易木水愿意活得清澈些,透明些,那样他便能守住身边的女人,过一种离幸福不远的日子,有性,或许还会有爱,这两者一结合,易木水感觉中的梦境就离自己不远了。

  易木水跟钟凌峰的关系,外界鲜有人知。

  这是一种跟世俗完全扯不上边的关系。

  长篇小说《作秀时代》遭到批评后,是钟副书记提出查禁的。易木水深感不理解,钟凌峰说,老易啊,人生什么错误都可以犯,就是政治错误不能犯,你这书犯的是政治错误!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么?钟凌峰一直关注着易木水的创作,书刚出版,他便感觉气味不正常,果然,随着小说的热销批评的声浪也高起来,直到有关方面发了话,钟凌峰才快刀斩乱麻,果断地作出查封的决定。查封就是为了不再让你的错误无边际地扩大下去,你明白么?见易木水点头,钟凌峰又说,你暂时啥也不要写了,换换脑筋,或者我给你假,没事干脆钓鱼去。第二天他便接到免职的决定。到这里来的前一天,他跟钟凌峰见过面,钟凌峰说,下去看看也好,创作上出了问题,并不是把你整个人都否定了,实在不行,就在市上干个副书记,我看你是和生活越来越脱节了。

  金华怎么知道他跟钟副书记的关系?

第19节:十二作坊(10)

  包括林志雄,他也从未透露过,有些关系是永远不能向别人透露的。

  金华走时给他放了个包,十万块钱!金华说,权当试一试吧,成功与否只能看天命。金华的目的是想到市上工作,也就是官升一级,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搭得上搭不上全看你了,金华温情脉脉看着他说。

  易木水忽然觉得金华这个女人很陌生,拿着烫手的十万块钱,一时不知该咋处理。

  这时叶倩进来说,田总请他去办公室。

  田丰华的办公室更是豪华,足有文学院的会议室那么大,左手这堵墙整体装了一排书柜,上面码满砖头一般厚的辞典或大全,最显眼的位置居然摆着《毛泽东选集》,还有《哈佛管理全集》《现代企业集团》等经济类专著,有趣的是,易木水的所有作品也都在这儿,包括一些刊发他作品的杂志,真不知他是怎么收集的。

  田丰华刚喝完酒回来,躺在里间休息,易木水先没打扰他,饶有兴趣地环顾着屋子。墙壁上挂满了田丰华跟领导的合影,有些竟是眼下省里的实力派人物,还好,没看到钟副书记的影子。田丰华的荣誉奖章可谓琳琅满目,易木水随手翻开一份烫红封面的聘书,竟是中国酒文化研究会研究员的聘书,后面几份就更为奇怪,什么建筑文化研究会、美食文化研究会理事,还有一张中国现代经济研究会的专家证书。易木水正看得入神,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觉得可笑是不?

  田丰华出来了,目光怪异地盯住易木水说,我也觉得好笑,我现在都成文化大王了。易木水见田丰华喝得不是十分醉,心里松了口气。田丰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放心,我今儿个不会骂人,更不会做让你难堪的事。说着他请易木水坐下,亲手沏了茶,很有诚意地说,我很想跟你聊聊。

  易木水觉得田丰华今天有点怪,一没了那副凶相,让人误以为他不是田丰华。田丰华指着厚厚一沓证书说,老易你信不,只要我乐意,再高级的证书也有人给我发。易木水点头,但他不明白田丰华说这话的意思。田丰华接着说,文化算什么东西,连我这样的人现在都是文化专家,他说,老易你写书还有意思么?这倒是个有意思的话题,易木水等他说下去。他说,老易你别多心,现在最无聊的就是文化,还有你们这些文化人,我看过你写的书,我送你四个字,爱听不?易木水说,我在听。田丰华嘿嘿笑了两声,隔靴搔痒。

  易木水心一动,眼神亮了一下。

  别说你这样的作家,就是再大名气的文化人,只要我田丰华高兴,他就能专门为我创作作品。易木水心里很不舒服,不过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知道么,田丰华接着说,这些年从我桌边上溜过去的各路记者、文化名人有多少,我真不知道他们到这世界上来是做什么的,难道仅仅为了讨好我们这些粗人。

  田丰华还算有自知之明,终于承认自己是粗人。

  不过老易,你不一样,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尊重谁么?田丰华的目光盯住了易木水,易木水突然感觉到那目光有种逼人的力量。

  是你,易木水。

  易木水有些脸红,不是自作多情,是发自心底的不安。

  我不是恭维你,老易,我是一个绝少恭维别人的人,在我心里,你还是中学时那个样子,一点没变,这便是我尊敬你的理由。田丰华的话让易木水意外,他居然也是个怀旧的人。生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多少人在它面前变得面目全非,田丰华发起了感慨,他的样子突然像个诗人,易木水想起了数年前古城墙下充满激情的金果,还有躺在乱草中的他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骂金华么?田丰华突然问。易木水摇摇头,不过他说,你对金华有点过分。

  过分?田丰华突然激动了,我为什么不过分,她跑官找我,发不出工资找我,完不成税收找我,修公路修学校就连修广场也离不开我,我贴她脸上的金还少么,我为什么不能骂骂她?田丰华咳嗽了两声,因为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充满了猪血。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她装得多乖,背地里不知怎么恨我哩,我骂她十句,不顶她骂我一句呀。

  她会骂你?易木水抬眼问,样子显得吃惊。田丰华像是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你知道她骂我什么,猪日的!这婊子,她压根儿就没看起过我。田丰华有些咬牙切齿,她每年从我这白拿的钱有多少,修栋学校都不止,如果不是我,哪有她的书记,可她给你多少,十万,她以为十万就能把你买动。

  易木水惊得瞳孔都放大了。

  你别吃惊,就你们那点破事,瞒得了我?田丰华略带诡谲地笑了笑,转而轻松地说,放心,你那层关系我永远不知道。

  易木水头上起了一层虚汗,他这才真正感觉出田丰华的老辣来。

第20节:十二作坊(11)

  田丰华说,有些人是压根沾不得的,有些关系却跟老酒一样,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它的醇香。易木水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的田丰华已在他心里大变了样,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他的看法了。他几乎动了情地说,老田,我误解你了。

  可你终究还是看不起我这个粗人呀。

  老田,别这么说,我是真心的。

  操,还真心,那我送你的女人为啥不睡?嫌我睡过了,还是怕我踩你脚后跟?田丰华的脸上闪出一丝坏笑,易木水忽然看见了中学时候一脸坏气的田丰华,他站起身,抡了田丰华一拳头骂道,好你个猪日的,算计我。

  骂得好,骂得好呀,老易,你总算骂我了,你个饿死鬼,总算把我当人了。田丰华还了一拳,骂出了易木水的外号。

  两个人倒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

  走,喝酒去,痛快,痛快呀。

  易木水执意不去,田丰华急了,说我请你喝好酒,真正的粮食酒,十二作坊。

  六

  什么是好酒,谁又能真正懂酒?田丰华喝醉时说,酒是什么,酒是伤心人的泪,酒是老百姓的血。

  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临死时的样子。

  父亲一辈子没胜过林大年,同在烧酒坊,同带了一班人,父亲酿出的酒就是没林大年的香。都说林大年有脚臭,窖子刚发酵完,林大年就赤脚跳到糟子里,一顿乱踩,说正是他的脚气,让酒具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香气。林大年的脚臭易木水算是领教过,那可真是铺天盖地,只要一拐进他家巷子,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臭气便汹涌而来,这时候的林大年一定赤脚躺在他家光床板上,那屋子让他一躺,保准三天进不去人。父亲为此暗暗地焐过自己的脚,想把它焐得跟林大年的一样臭,直到母亲拿着笤帚,把他赶出家门,他便疯了般地扑向烧坊,跳进酒糟里,可是等酒酿出来,还是没有林大年的味儿。

  父亲几乎绝望了,作为酿酒人,他酿不出林大年那样香醇的酒,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他决计放弃,再也不跟林大年争了。父亲端着酒壶,坐在林大年的光床板上,说,喝一口吧,好赖也跟你斗了几十年,现在不斗了,赶明儿我看大门去。林大年捧着酒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说,知道你为啥酿不出好酒来么?父亲哑巴着,这个问题对他已不重要了,他打定主意不再跟酒糟打交道。你心计太重呀,林大年又呷了一口,赢的心太重,你就输了。酒是啥?都说它是五谷的精华,其实不然,你只当它是你的孩子,当它是你的婆娘,高兴时哄着它,有气时撒给它,它就自自然然跟你投缘了,千万别带杂念。你不带杂念,酒味就自然纯,你懂我的意思么?林大年的目光搁在父亲脸上,父亲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听着,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猛地,父亲把酒壶往空中一扬,抱头痛哭起来,酒壶重重地落他头上,他居然没知觉。

  父亲有他哭的理由,他一辈子不愿意输,总想把一切过在别人前头,讨老婆如此,生儿子如此,就连下一盘棋,也不愿别人赢他。父亲为此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苦,没明没夜地干,可父亲何时赢过呀,除了他老婆比别人稍稍多那么点姿色,除了他儿子比别人功课稍稍好那么一点,父亲就没别的骄傲了,他居然连儿子的肚子都混不饱,居然连给老婆像样点的花布都扯不起,父亲能不哭么。

  父亲哭完了,哭够了,抱着个空酒壶回来了。打那以后,父亲完全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跟谁较劲了,过得有点懒散,甚至有点无耻,因为他把床上那档子事看得更紧了,他觉得过去浪费了太多大好时光,既然给不了母亲太多别的,那就把床上的事做勤做细点吧。对此母亲倒也没说什么,整日红润着脸,有说有笑,仿佛好日子开了头。父亲照旧烧他的酒,只是绝口不提要跟林大年比了。忽一日,父亲的徒弟兴冲冲跑来说,胜过了,胜过了。他怀里抱两个酒壶,一个是林大年烧的,一个是父亲烧的,父亲不相信地分别尝了一口,果然他一下跳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冲全家人喊,我胜过了,我终于胜过了。说着非要母亲尝,母亲刚要接酒壶,却见父亲一头栽到床下,再也没起来。

  在父亲的葬礼上,林大年显得比谁都悲痛,他最后说,酒是什么,是透明的液体,浑浊的世界呀,为啥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没想到田丰华也对十二作坊赞不绝口。他告诉易木水一个秘密,他喝来喝去,还是最爱十二作坊。那你为啥要给我喝十三作坊?易木水想起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那是极品呀!田丰华说。

  关于十二作坊衰败的大致背景,还是田丰华告诉易木水的。田丰华说,那些年本地人造酒造疯了,什么十作坊,八作坊,十四作坊,连二十作坊都有了,仿佛数字越大越能唬住人。这些酒一出,极大地冲击了市场。能有多少人喝酒?田丰华嘲笑地反问了易木水一句。外销销不出去,只有在本地市场上瞎折腾,结果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索性就造假,低价甩出去,把个好端端的十二作坊硬是给挤垮了。

第21节:十二作坊(12)

  田丰华说,当年他为了挤掉各路英豪,下了多大功夫,他不惜动用黑社会,将杂牌酒统统挤出酒店,重金打通工商,查扣了一大批,这才让十三作坊站稳了脚。

  那林志雄呢,他就没一点招数?易木水忍不住问。

  不提他,干嘛非要提他。田丰华跟金华一样,对林志雄绝口不提,这更加重了易木水的疑问。后来终于从于丽丽口中,易木水听到一些林志雄的传闻。

  十二作坊被挤垮以后,林志雄拿着一份报告,终日奔走在向上层呼吁的路上。林志雄从税收、就业、保护地方名牌多个角度请求上面关闭小厂,不搞恶性竞争,但那时谁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小酒厂热火朝天,酒业大战极大地带动了其他辅助产业,你不在竞争中胜出就只能被竞争淘汰,谁敢逆洪流而转?况且十二作坊一被挤出市场,整个集团就像大厦哗地倒了下来,林志雄被各样麻烦纠缠着,哪还有精力再反戈一击。

  毕竟他是国有的呀,田总花的钱他敢花么?于丽丽说。

  易木水似乎懂了。正如于丽丽所说,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于丽丽最后告诉易木水,工人大批下岗后,告状信满天飞,上面对林志雄做出了停职审查的决定,审查来审查去,也没个结果,前些日子,林志雄才回到了十二作坊,不过厂子已跟关门差不多了。

  怪不得哩。

  现在回想起金华当时躲躲闪闪的表情,易木水才算是明白了,林志雄是敏感人物呀。

  易木水对此行有些泄气,如果不是叶倩,他都要打道回府了。

  七

  叶倩的事有些复杂。

  易木水穷其一生,终是未完成灵魂和思想的彻底分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躯壳,灵魂飘离在肉体之外,思想又高高在上,鄙视着他。更多的时候他却被思想或灵魂纠缠着,肉体反倒不复存在。没有什么是和谐的,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易木水花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都有点心力衰竭了。现在他渴望躺下来,躺在一大片荒蛮未开的混沌里,只专注于肉体,有时候肉体的需求才是唯一真实的需求,比如性,比如女人。可易木水吃惊地发现,肉体也是能变荒蛮的,它甚至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肉体。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怀疑的呢?

  易木水觉得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怪圈了,他可能被自己困死。

  叶倩褪去长裙的一瞬,易木水有股扑上去的冲动,这些日子,叶倩的气息始终缠绕在他身边,那是一种接近于春天的气息,能让一切僵死的东西复活。易木水好久没有性生活了,自从发现妻子有了外遇,他对女人的欲望忽然间僵死。易木水是一个不能容忍侵犯的人,尤其是关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易木水顽固地封锁了自己的欲望,把所有对女人的爱恨连同肉体的需求中止在了某个日子,到叶倩褪去长裙的这天,时间已达三年。

  对一个靠激情和灵感吃饭的作家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对一个正常男人更是不可思议。易木水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才四十多岁,不能不说这种封锁很残忍。易木水最初见到叶倩,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极荒谬,却又那么真实,他要跟这个女孩子来次一夜情。这念头毫无来由,突然得很,把易木水自己也吓懵了。后来仔细想了想,是叶倩身上的某种气息让他产生了这个荒诞念头。是的,叶倩是美丽的,但美丽的女人并不都能让男人产生上床的冲动,有些女人的美丽甚至让男人本能地排斥。易木水觉得叶倩是他等待的那种女人,仿佛一直存活在他的记忆里,突然走出来,就是为了带他走进一个新鲜的世界。易木水现在太渴望有新鲜的事物来装扮自己的生活了。

  易木水认定叶倩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她的伤仿佛古城墙上的弹痕一样,有一种古典的悲情,更有种荒草淹没的味道,如果把它打开,里面说不定同样有口深井,能供他喘息一生。同时易木水认定,这个女人一直在等某个人走来,等得有些固执,以至完全把她自己给荒没了。现在易木水来了,易木水无法让自己视而不见,或袖手旁观。

  但是,易木水是一个总爱给自己的思想制造"但是"的男人,思想又往往左右着行动,正是这一个个"但是",让他的生活变得逻辑有余而感性不足,这又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缺陷,易木水改变不了自己,他在一次次人生悲剧的重复中演绎着这个"但是",无怨无悔。易木水在关键时刻想到了自己的年龄,还有他做人的信条。他不能乘人之危,更不能不负责任。易木水走过去,轻轻拣起叶倩的长裙,像是拣起一个丢在地上的梦,一片不应该凋落的花瓣,给她穿好,然后拍拍她秀发覆盖着的肩膀,那确是一双诱惑无穷的肩膀,易木水后来回味过无数遍。回去睡吧,别伤害自己,易木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