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所长黑着脸来到学校,把案情说了一遍。苏校长十分气恼。了一被打的事还没处理,白秋又惹出这么大的祸。马所长说,这是一起恶性案件,不处理几个人是过不了关的。
马所长也没讲怎么办,仍黑着脸走了。苏校长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变得这么不听话了。他们兄妹三人本是最让人羡慕的,却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感到很没有面子,便同老婆商量,说,白秋你不让他受受教育,今后不得了的。送他到派出所去,关他几天!
老婆不依,说,派出所是个好进的地方?进去之后再出来,就不是好人了!
苏校长就是固执,非送儿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让,说,白秋也只是参加了这事。要说起来,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为什么你硬要送自己儿子去?苏校长发火了,说,我是校长,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怎么去教育别人的儿子?别人家孩子在学校没学好,都是我校长的责任!
他不顾老婆苦苦哀求,亲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马所长这一次倒是很客气,热情接待了苏校长,说,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苏校长这样配合我们工作,严格要求自己孩子,社会治安就好了。苏校长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错事,就要让他受受教育,这是为他好啊!
两人说好,将白秋拘留一个星期。
苏校长一个人从派出所出来,总觉得所有的人都望着他,脸上辣辣的。城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脸色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从严要求孩子,问心无愧。所有家长都该这样啊!想起马所长今天的热情,他便原谅了这人平日的无礼。
老俩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过了一个星期,苏校长去收容所接儿子。不料收容所的说,人暂时不能放。苏校长一听懵了,忙跑到派出所问马所长。马所长说,情况不妙啊!三猴子和红眼珠的伤都很重。特别是三猴子,人都被废了。医生说他不会有生育能力了。
苏校长嘴巴张得天大。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苏校长只得回去了。老婆哭着问他要人。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送白秋进去也许是个错误。
临近高考了,苏校长四处活动,都未能将儿子领出来。老俩口没办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父亲朱开福。心想凭朱局长的面子,说话还是有人听的。苏校长转弯抹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暗示白秋实际上是为他们家孩子朱又文背了过。
朱开福却说,我这儿子学习成绩的确不好,这我知道。但他听话倒是听话,从不惹人撩人。
苏校长见朱开福有意装糊涂,只好直说了,要请他帮忙,将白秋弄出来。朱开福满口答应,说,这事好说,我同公安局说声就是了。小孩子嘛,谁没个打打闹闹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还是没有出来。这是苏校长平生感觉最闷热的一个夏月。
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儿子。白秋痛哭着,求父亲领他出去参加高考,说今后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一定考上北京大学。苏校长老泪纵横。他这辈子除了老父老母过世时哭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了。
白秋到底还是被判三年劳教。
苏校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惶惑。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也没有这么痛苦和迷惘过。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身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须好好改造。当时天下通行的逻辑就是如此。现在是治平世界了,怎么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这事成了白河县城最大的热门话题。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谁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么有出息,他一个人到笼子里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
三年之后,白秋回到白河县城。他发现县城只是多了几栋高房子,没有其他变化。他的那些同学,考上大学的还没有毕业,没考上的多半参加工作了。了一还在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银行上班。
白秋成天在家没事干。爸爸妈妈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里。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北京。白秋一直嫉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说话。妈妈总望着他们父子的脸色,只巴望他们脸上能有一丝笑容。但父子俩总是阴着脸,老太太终日只能叹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着,脑子里乱七八糟。他根本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劳教农场那漫无边际的芦苇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海一般汹涌。在刚去的头几个月,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设法逃跑。初冬的一个晴天,芦苇在风中摇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里除草。这里的油菜地也一望无涯,几百号人在这里排开极不显眼。快到中午,白秋偷偷钻进了芦苇里。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计外面听不见声音了,他就拼命跑了起来。他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跑,跑出这片芦苇地,再渡过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飞跑着,什么也不顾,听凭芦苇叶刮得脸和手脚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他跑不动了,倒了下来。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妈妈的影子。他曾无数次梦见妈妈哭泣的样子。他想自己只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妈妈。他又想起了白一,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睁开了眼睛。正刮着北风,芦花被轻轻扬起,飘飘荡荡,似乎同白云一道在飞翔。芦花和白云所指的方向就是家乡。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爱人,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快掉下去了,他还没有跑出这片芦苇。他估计不出还要跑多远才到湖边,要是在夏天,他现在奔跑的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芦苇便在水里荡漾。想着要在芦苇地里过一夜,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还有一种快意。
天黑下来了,他到了湖边。四周黑咕隆咚,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不知应往哪边走。东南方的天际闪着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许就在那里,他便望着那一线光亮奔跑。
天将拂晓,他终于摸到了渡口边。望见汽车轮渡那灰暗的灯光,他心跳加剧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他爬上轮渡,找了一个背亮的地方躲了起来。听不见一丝动静,只有湖水轻轻拍打着船底。开轮渡的工人都在睡觉。他多希望马上开船!但天色未明,没有过渡的汽车。
天亮了,终于听见了汽车声。他抬眼一望,吓出了冷汗。来的正是劳教农场的警车。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死揍。后来他又好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
说来也怪怪,在漫长的三年里,他时时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过日后怎么样去孝敬妈妈,但日子久了,妈。妈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淡薄了。他不愿意去想父亲,纵然想起父亲,心里也充满了敌意。他总以为自己的灾难来自于父亲的天真。
白秋谁也不理,一个人出了门。妈妈望着他的背影抹眼泪。
他双手叉进裤兜里,横着眼睛在街上行走,见了谁都仇人样的。走着走着,就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迟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家门口。门关着,不知屋里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几声门,听得有人在里面答应,好像是白一的声音。
是白一吗?
不见回音,可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门而立。白秋吃了一惊。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吗?
白秋更是惊奇了。白一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爸爸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家玩的。怎么今天才来呢?快进来吧。
白秋进屋坐下,说,我回来之后,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出门。白一你好吗?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总说起你哩。
白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这个吧。
两人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白一的大眼睛向着白秋一闪一闪的。因为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白秋便大胆地迎着它们。白秋不明白自己这几年怎么总是想念这位小妹妹,想着这双美丽而毫无意义的大眼睛。白一高兴地说着话儿,有时候脸上会突然飞起红云。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乱。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来了。白秋马上站了起来,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认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来了,也没来看你。这几天有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