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说:“是,人都有绝望的时候。你是说,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本是钓生

活的,却被生活钓了,是这个意思么?”

小陶说:“不是钓。为什么要钓?……反正,说不清。”

上官擦了擦眼里的泪,说:“好了,别那么小资兮兮的。我想,既然活在世

上,还是要找一找……你说呢?”

小陶说:“找什么?”

上官沉默了很久,仍是不太肯定地说:“找一找属于自己的日子。记得,在

一本书里,印地安人说:”别走太快,等一等灵魂‘。我们,是不是……也太急

于赶路了?也许,所谓的意义,就在过程之中。“

小陶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久久,她说:“我怕有一天,咱们会不会把自己

也卖了?”

第二天上午,上官和小陶赶到郊外的火葬场,参加了齐康民教授的“告别仪

式”。火葬场在郊外,学院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来了,有的还是从外地匆匆赶来的。

整个告别大厅站满住了人。齐康民教授的灵床前放满了鲜花,周围的墙上也挂满

了寄托哀思的挽联……齐康民教授是在死去之后,才得到全体教师、学生的一致

认同:他是一个好人。当哀乐响起的时候,人们都哭了。

在告别大厅里,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江雪。江雪是一个人开车来的。当她

跨进告别大厅时,人们不由地把目光转过来了。她是有备而来,她穿着一身孝黑

:黑色的曳地长裙,黑色的真丝无领上衣,眼上戴着黑色的墨镜,头上还扎着一

条黑缎带,胸前缀着一朵白花,人一下子显得清丽凄婉。当告别时,别的人都是

三鞠躬、再鞠躬,只有她扑咚一下在灵床前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三个头。尔

后谁也不理,一句话不说,扭身就走。

参加完告别仪式,临上车的时候,小陶忿忿地说:“这人,早干什么去了?

作秀!”

上官说:“我想,她是后悔。”接着,她又说,“那个人,他该来的,可他

没有来。”

小陶一时没转过弯来,“哪个人?”

上官说:“姓任的。”

二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春日的阳光照在商场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照出了一片五彩缤纷的暖意,也照

出了一片很不寻常的躁动……

早在六点多钟,围在商场前的这群人就站起来了。其实,在整个夜晚,他们

也没怎么合眼。这些顶着被子、披着大衣的人,个个心里都象藏着个小咬儿似的,

心焦啊!那咬心的事,只有自己知道。骂也骂了,埋怨也埋怨了,后来也只有盼

着天亮了,天亮了好兑现钱哪……熬煎了这么一夜,现在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

所以,他们从来也没象今天这样守规矩,一个挨一个,象羊肠子似地,在商场门

前排出了九曲十八弯的长蛇阵!

这里临着十字路口,是一个很惹人注目的地方,很快就有过路人围上来了,

很诧异地问:这排队,买什么呢?

长长的队列,没有人回答,没有一个人回答。怎么说?说什么呢?总不能说,上人家的当了?总不能说,急着想发财,现在掉坑里了?!

是啊,那时候,他们急煎煎地从银行里把钱取出来,一个个还托了亲戚、熟

人,大包小包地提着往这里送……本想着要大赚一把,本想着一本万利,谁想到

会有这一天?!所以,他们什么也不说,谁问也不说,羞于说。个个一脸晦气,

心都愁烂了,跟谁说?这几百人的羊群,是掉在狼窝里了!——是一支要帐的队

伍。

快到八点钟的时候,不知是谁起着头,那排得好好的队列,一下就炸了!先

是有几个人跑到了前边,紧接着,“哄”的一声,象起了旋风似的,人们乱纷纷

地往大门口跑!排在前边的,被疯狂的人流挤到了后边;排在后边的,又不断地

朝前涌,一时骂声四起!在慌乱中,喊的、嚷的、操的……就象是天上掉了颗炸

弹似的。

倏尔,又静下来了,象谁下了一道命令似的。其实也就是商场里开了一扇小

门。不是大门,是小门,“吱”一声,从门里走出了一个穿商场套装的女人。这

是值夜的李尚枝,李尚枝该下班了。

一愣神的功夫,“嗡”声又起,人们一下子把她给围住了。人们乱嚷嚷地:

头呢,你们头呢,不是说今天兑现么?都八点了,咋还不兑呢?又有人喊道:老

板呢,快叫你们老板出来!叫他滚出来!

李尚枝本来是可以走的。她又不是什么头?只要她说一句,说她只是个打扫

卫生的,她就可以走了。可她没有这样说,她没这样说的原因,是觉得她有一份

责任。况且,还有任秋风的一句话。任秋风说,商场就交给你了。就因为这句话,

她当真了。她站在那里,在人们的包围中,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她说:“那啥,别乱,别乱。”

就是这么一句话,使整个局面更加失控。挤在前面的人,以为她下边要宣布

什么重要消息;围在后边的人,以为她已经说了什么……没听清楚。于是,人们

都象是红了眼的狼一样,拼命往前涌!一股人潮象水一样,嗷嗷地詈骂着,一下

子把李尚枝推到了小门前。

这时候的李尚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两手,一下子护在了门前!她大喊一

声:“你们干什么?这是公家的东西!”

也就喊了这么一声,只一声……她就倒下了。汹涌的人潮把她挤倒了。她的

脚绊在了门坎上,身子半悬空着向后倒倒去,头一下子磕在了水泥地上!接着,

人们象洪水一样地压过来,那些脚全踩在了她的身上!……

一会功夫,突然有人炸喊:呀不好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于是,人

们“哗”一下,又潮水般地退下去了。

就在这个晴朗的早晨,李尚枝慢慢地爬了起来,紧接着,她嘴里喷出了一口

鲜血,随着这口血,她嘴里又吐出了两个字:“公家……”她大约一直渴望能给

“公家”做点事情,她也终于为“公家”做了最后一件事情。所以,当她再次倒

下的时候,她脸上似乎是笑着的。见了血的脸庞,象是滟滟地红了,嘴角扯出了

一丝笑容……是啊,她是“公家”的人了。

此刻,不知知谁嘟哝了一句:啥球“公家”,都股份制了,还“公家”?真

是资本家的乏走狗!

可是,这话她已经听不到了。如果听到……她一定很伤心。不过,她也真把

这些人吓住了。人们是来要帐的,谁也不想惹麻烦……人们望着倒在地上的李尚

枝,天哪,她的肚子被踩破了,那血汩汩地流着!一时,人们都傻眼了,一个个

惶惶地向后退去。

片刻,警笛响了……

这一片混乱景象,陶小桃是半小时后路过这里才看到的。这时候,警察已经

把整个商场围住了,拉起了一道黄色的警戒线……她只听见人们乱嚷嚷地说:拉

走了,人已经拉走了。

于是小陶赶忙跑到对面的东方商厦,一进门就急煎煎地说:“——金色阳光

出事了!”

上官默默地说:“我知道了。”

小陶望着上官,心一酸,说:“我心里不好受。人围的一群一群的,破口大

骂……”说到这里,小陶竟哭了。

上官不语。

小陶断断续续地说:“上官,咱们毕竟在金色阳光干过……任总,也不是个

坏人……咱们帮帮他吧?”

上官默默地说:“怎么帮?”接着又说,“——我恨他。恨死他了!”说着,眼湿了。

尔后,两人就那么相互看着,久久不说一句话……终于,上官说:“小陶,

你先摸摸情况。我去,见见……刀总。”

三老刀觉得他到了购买“名声”的时候了。

他挣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能在这人世上制造一些“动静”呢?钱是一种声

音,你老把它捂在口袋里,别人怎么会知道,你得让他响!

所以,这段时间,老刀一直往北京跑。往北京跑的原因是他想找一个写手。

他听人说,北京写手多,且多是大牌,他想找人把他的经历写下来,好流传于后

世。一个挖煤的,三代苦出身:他爷名刀二,他爹号刀疤,他叫刀九,大名刀金

光,能走到今天,这里边当然有光宗耀祖的意思。现如今,老祖坟上也该冒冒烟

了。

在北京泡了些日子,又听说这年头电视剧厉害,一写就火,写谁谁火。你看

那皇帝,过去谁知道,现在连收破烂的都知道“康熙”了。于是又想一举两得,

既出书又搞电视剧……怕什么,不就钱么?北京人说,一不小心,还赚他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