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仍是低着头说:“十万两银子。”

刘相年哈哈大笑,站了起来说:“兄弟,我刘某人就算把这知府衙门卖掉,也值不了十万两银子啊!”

那人终于抬起头来,说:“刘大人,我只是传话,徐大人是真心要帮您,您自己掂量掂量!”

刘相年又是哈哈大笑,说:“我掂量了,我刘某人的乌纱帽比这知府衙门还值钱呀!”

那人冷冷问道:“刘大人,您别只顾打哈哈,您一句话,出银子还是不出银子?”

刘相年微笑道:“请转告徐大人,刘某谢过了!刘某的乌纱帽值不了那么多银子。”

那人脸色一变,拂袖而起,说:“刘大人,您可别后悔啊!”

刘相年也拉下了脸,拱手道:“恕不远送!”

那人出了知府衙门,没头没脑撞上一个人,差点儿跌倒,低声骂了一句,上马离去。来的人却是张乡甫,他跟知府大人是有私交的,同门房打个招呼就进来了。原来张乡甫送走陈廷敬,想着最近碰着的事情实在窝气,就上知府衙门来了。刘相年没想到张乡甫夜里来访,忙迎入书斋说话。

张乡甫没好气,问道:“刘大人,这杭州府的地盘上,到底是您大还是李启龙大?”

刘相年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问:“乡甫,您劈头盖脸就问这话,您这是怎么了?”

张乡甫说:“我张乡甫在杭州虽说无钱无势,也还算是个有面子的人。他李启龙也知道我同刘大人您是有交情的,可他硬是爬到我头上拉屎来了!”

刘相年问:“您告诉我,李启龙把您怎么了?”

张乡甫说:“他把我拉到县衙学作揖叩头弄了整整三日,又逼我写诗颂扬圣德,还抢走了我祖传的古画,说要进呈皇上!”

刘相年忍不住骂道:“李启龙真是个混蛋!”

张乡甫问:“您就不能管管他?”

刘相年叹道:“他背后站的是阿山!”

张乡甫本是讨公道来的,见刘相年也没辙,便道:“李启龙背后站着阿山,阿山背后站的是皇上。这下好了,我们百姓都不要活了。”

刘相年忙摇着手说:“乡甫,您这话可说不得啊!当今皇上的确是圣明的。”

张乡甫笑笑,说:“哼,又是这个腔!你们都只知道讲皇上是好的,就是下面这些贪官污吏坏事!今儿有位老先生,说是专门云游四海,跑到我家里叙话,也同你一个腔调!”

刘相年好言劝慰半日,又想起张乡甫刚说的什么老先生,便问:“乡甫刚才说什么人来着?”

张乡甫道:“一个外乡人,六十上下,自称姓陈名敬。”

刘相年再细细问了会儿,顿时两眼一亮,道:“陈敬?陈廷敬!正是他!”

张乡甫见刘相年这般吃惊,实在奇怪,问道:“陈廷敬是谁?”

刘相年说:“他可是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陈中堂原来单名一个敬字,中进士的时候蒙先皇赐了个廷字。”刘相年原想风传的钦差可能就是诚亲王,这会儿又冒出个陈中堂,这事倒是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张乡甫这下也吃了一惊,道:“原来那老头儿是个宰相?”

刘相年点头道:“他可是我的恩公啊!十多年前,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臣推举廉吏,陈中堂同我素不相识,只知道我为官清廉,就保举了我,我便从知县破格当上了知府。我总算没辜负陈大人的信任,做官起码得守住一个廉字。也正因我认了这个死理,我这知府便从苏州做到扬州,从扬州做到杭州,总被上司打压!这回只怕连知府都做不成了。”

张乡甫说:“既然是陈大人,您何不快去拜望?他告诉我他住在烟雨楼。”

刘相年摇头道:“乡甫,既然陈中堂不露真身,肯定自有道理,您也不要同任何人说啊!”

刘相年话是这么说,他送走张乡甫,自己却又悄悄儿拜见陈廷敬去了。他心想今儿是什么日子?先是被诚亲王稀里糊涂召了去,夜里来了徐乾学的人,这会儿又听说陈廷敬来了。刘相年进了烟雨楼打听,大顺出来见了他。他便道是杭州知府刘相年,要拜见陈中堂。大顺平日听老爷说过这个人,就报了进去。陈廷敬也觉得蹊跷,叫大顺请刘相年进屋去。陈廷敬忙站了起来,刘相年却行了大礼,道:“杭州知府刘相年拜见恩公陈中堂!”

陈廷敬定眼望望,道:“哦,您就是刘相年呀?快快请坐。”

刘相年坐下,说:“杭州都在风传,说皇上南巡,先派了钦差大臣下来,原来确有其事呀!”

陈廷敬笑道:“相年呀,我算是让您撞上了。皇上嘱我先下来看看,并不准我同地方官员接触。皇上不让下面借口接驾,向百姓摊派,不准下面太铺张。可我觉得你们杭州有些怪啊!”

刘相年说:“中堂大人,我反对阿山向百姓摊派,反对建行宫,阿山已向皇上上了密奏把我参了!”

陈廷敬私下吃惊不小,心想刘相年怎么会知道密奏的呢?刘相年明白陈廷敬的心思,便道:“按理说,密奏之事我是不会知道的。我也本不敢说,我想自己的脑袋反正在脖子上扛不了几日了,又是对您陈中堂,就什么都说了吧。徐乾学派人找上门来,把阿山上密奏的事告诉我,让我出十万两银子消灾。”

陈廷敬更是大惊,只因说到了徐乾学,他不便随意说话。心里却想徐乾学越来越喜欢弄权,为人伪善贪墨,得寻着时机参了他才是。陈廷敬心下暗自想着,又听得刘相年说:“我顶回去了,一两银子也不出。”

陈廷敬想刘相年果然是位清官,他却不便评说徐乾学,只道:“相年,这些话就说到这里为止,我心里有数了。”

刘相年却忍不住又说:“如此明明昭昭地派人上门要银子,他就不怕人家告发了?”

陈廷敬道:“早已成风,司空见惯,只是您相年耿直,听着新鲜。人家知道您给不给银子,都不会告发的。此事不要再说,相年,我知道就行了。”

刘相年拱手谢过,又听陈廷敬把来杭州的见闻一一说了。两人谈天说地一会儿,陈廷敬忽又问道:“相年,我沿路所见,大抵上都没有向百姓摊派,可下面又都在大张旗鼓搞接驾工程,银子哪里来?”

刘相年说:“现在不摊派,不等于说今后不摊派。只等圣驾离去,还是要摊派下去的。到时候用多少摊多少,就算做得仁慈了,怕只怕各地还要借口皇上南巡消耗,多多地摊派下去!”

陈廷敬道:“哦,我料想也是如此。可皇上明明说了一切从简,下面怎么就不听呢?”

刘相年说:“大家虽说知道皇上下有严旨,不准铺张接驾,可谁也不敢潦草从事。何况,皇上身边还有人密令下面务必好好接驾呢。”

陈廷敬问道:“相年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好接驾,这话并没有错呀?”

刘相年说:“卑府在总督衙门里也有朋友,听他们说,阿山一面收到皇上密旨,严责阿山建行宫,铺张浪费;一面又收到太子密信,令他好好接驾,不得疏忽。阿山领会太子的意思,就是要大搞排场。”

陈廷敬听了这话,忙说:“事涉太子,非同小可。相年,话就到此为止,事关重大,不可再说了。”

刘相年点头无语,忧心忡忡。陈廷敬说:“你反对建行宫,这正是皇上的意思,你不必为此担心。好好接驾,并不一定要建行宫。”

刘相年长舒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他又想起圣谕讲堂一事,便道:“杭州知府衙门没有圣谕讲堂,我原想这里府县同城,没有必要建两个讲堂。可阿山前些日子拿这个说事,虽说没有在密奏上提及,但他万一面奏皇上,卑府真不知凶吉如何。”

陈廷敬道:“圣谕讲堂之事,我真不好替您做主。按说各府各县都要建,您如今没有建,没人提起倒罢了,有人提起只怕又是个事!可您要赶在皇上来时建起来,又太迟了。我只能说,万一皇上知道了,尽量替您说话吧。”

刘相年犹豫着该不该把诚亲王到杭州的事说了,因那诚亲王说是微服私访,特意嘱他不许在外头说起。陈廷敬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就叫大顺暂避。刘相年心想这事同陈廷敬说了也不会有麻烦,这才低声说道:“陈中堂,诚亲王到杭州了,今儿召我见了面。王爷说是密访,住在寿宁馆,不让我在外头说。”

陈廷敬又暗自吃惊,脸色大变,心想皇上着他沿路密访,为何又另外着了诚亲王出来?陈廷敬知道皇上行事甚密,便嘱咐道:“既然诚亲王叫您不要在外头说,您就不该说的。这事我只当不知道,您不可再同外人说起。”

刘相年悔不该提起这事,心里竟有些羞愧。时候已经不早,他谢过陈廷敬,起身告辞。刘相年刚走到门口,陈廷敬又问道:“诚亲王同您说了什么?”

刘相年停下脚步,回头道:“诚亲王也没说什么,只道你刘相年官声很好,我来杭州看了几日,也是眼见为实了。他说有回皇上坐在金銮殿上,说到好几位清官,就说到你刘相年。”

陈廷敬心念一动,忙问道:“金銮殿?他是说哪个宫,还是哪个殿?”

刘相年道:“王爷只说金銮殿。”

陈廷敬又问道:“王爷带着多少人?”

刘相年回道:“总有二三十个吧,有架鹰的,有牵狗的,那狗很是凶猛。”

陈廷敬想了想,又问:“按规矩您应送上仪礼孝敬王爷,您送了吗?”

刘相年道:“我也知道是要送的,可如今又是疏河道,又是建行宫,还得修路架桥,拿得出的银子不足万两,哪好出手?”

陈廷敬道:“相年,奉送仪礼虽是陋规,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王爷不再找您也就罢了,再差人找您,您先到我这里跑一趟,我替您想想办法。”

刘相年拱手谢过,出了客栈。夜已深了,刘相年骑马慢慢走在街上,觉着露重湿肩,微有寒意。

刘相年想皇上这次南巡,密派的钦差就有两拨,天知道会有什么事捅到皇上那里去。阿山参他接驾不恭,他心里倒是不怕,自己凡事都是按皇上谕示办理的。只是杭州没有圣谕讲堂,倘若真叫皇上知道了,保不定就吃了罪。刘相年想着这事儿,怎么也睡不好。第二日,他早早地起了床,坐上轿子满杭州城转悠,想寻间现成的房子做讲堂。直把杭州城转几遍,都寻不着合适的地方。

眼看着就天黑了。城里房子都是有家有主的,哪来现成空着的?跟班的便笑道:“只怕现在杭州城里空着的房子就只有妓院了!”

不曾想刘相年眼睛一亮,便让人抬着去清河坊。随从们急了,问老爷这是怎么了。刘相年只说你们别管,去清河坊便是了。

到了清河坊,只见街上灯笼稀落,很多店家门楼都黑着。远远地看见满堂春楼前还挂着灯,刘相年记得陈中堂说起过这家青楼,便上前敲门。李三娘在里头骂道:“这么晚了,是谁呀?里头没一个姑娘了,敲你个死啊!”

开门一看,见是穿官服的,吓得张嘴半日才说出话来:“啊,怎么又是衙门里的人?你们要的人都带走了,还要什么?”

刘相年进了屋,没有答话,左右上下打量这房子。

李三娘又说:“头牌花魁让你们衙门弄去了,稍微有些模样儿的也带到衙门去了,还不知道哪日回得来哩!剩下的几个没生意,我让她们回家待着去了。衙门要姑娘,有了头回,保不定没有二回三回,这生意谁还敢做?我是不想做了。”

刘相年回头问道:“你真不想做了?”

李三娘说:“真不做了。”

刘相年道:“你真不做了,知府衙门就把你这楼盘下来。”

李三娘眼睛瞪得要掉下来了,道:“真是天大的怪事了!衙门要妓女就很新鲜了,连妓院也要?敢情知府衙门要开妓院了?您开玩笑吧?”

刘相年脸上不见半丝笑容,只道:“谁同你开玩笑?明儿我叫人过来同你谈价钱,银子不会少你的。”

李三娘本是胡乱说的,哪知衙门里真要盘下她的妓院。她知道同衙门打交道没好果子吃,便死也不肯做这桩生意。

刘相年不由分说,扔下一句话:“你说了就不许反悔,明儿一早衙门就来人算账!”

回到知府衙门,门房正急得说话舌头都打结,半天才道出昨日两个架鹰牵狗的人又来了,骂老爷您不懂规矩,要您快快去见什么王爷。门房说他叫人满大街找老爷,只差没去清河坊了。

刘相年飞马去了烟雨楼,陈廷敬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就猜着是怎么回事了,问道:“诚亲王又召您了?”

刘相年说:“陈中堂您想必是料到了,果然又召我了。”

陈廷敬说:“相年,您把那日诚亲王说的话,一字一句,再说给我听听。”

刘相年不明白陈廷敬的用意,又把诚亲王怎么说的,他怎么答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陈廷敬听完,忽然说道:“这个诚亲王是假的!”

刘相年好比耳闻炸雷,张嘴半日,说:“假的?”

原来陈廷敬昨日听刘相年说,诚亲王讲皇阿玛在金銮殿上如何如何,心里就起了疑心。宫里头哪有谁说金銮殿的?那是民间戏台子上的说法。又想那架鹰之俗应在关外,没有谁在江南放鹰的道理。陈廷敬早年在上书房给阿哥们讲过书,阿哥们他都是认得的。说起陈廷敬跟诚亲王,更有一段佳话。二十五年秋月,有日陈廷敬在内阁直舍忙完公事,正同人在窗下对弈,皇上领着三阿哥来了。陈廷敬才要起身请安,皇上笑道:“你们难得清闲,仍对局吧。”当时三阿哥只有十二三岁,已封了贝勒。皇上便坐下来观棋,直赞陈廷敬棋道颇精。三阿哥却说:“皇阿玛,我想跟师傅学棋!”三阿哥说的师傅就是陈廷敬。皇上欣然应允,恩准每逢陈廷敬在上书房讲书完毕,三阿哥可同陈廷敬对局一个时辰。自那以后,三阿哥跟陈廷敬学棋长达两年。

陈廷敬虽猜准杭州这个诚亲王是假的,可此事毕竟重大,万一弄错了就吃罪不起,又问:“相年,你看到的这个诚亲王多大年纪?可曾留须?”

刘相年说:“我哪敢正眼望他?诚亲王这等人物又是看不出年纪的,估计二十岁上下吧。”

陈廷敬说:“诚亲王与犬子壮履同岁,虚龄应是三十四岁。”陈廷敬想了想,心中忽有一计,“相年,您快去见他,只道陈廷敬约您下棋去了,下边人没找着您,看他如何说。不管他如何骂您,您只管请罪,再回来告诉我。”

刘相年得计,速速去了寿宁馆。门口照例站着四个人,见了刘相年就低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刘相年笑脸相赔,低头进去。又是昨日那个人拦住了他,骂道:“诚亲王微服私访,本不想见你的,念着皇上老在金銮殿上说起你,这才见了你。你可是半点儿规矩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