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乡甫也笑了起来,说:“知县大人出去问问,看哪个百姓愿意争着写,就让他写好了。”

李启龙忍着心头火气,说:“乡甫说这话就是不明事理了,有几个百姓认得字?还是要请你这读书人!”

张乡甫道:“反正我是不会写的,知县大人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李启龙终于发火了,说:“张乡甫,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向制台大人推荐你给皇上献诗,是给你面子。”

张乡甫冷笑道:“这个面子,你自己留着吧。”

李启龙拍了茶几,道:“你傲气什么?本老爷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是举人了!”

张乡甫也拍了茶几,道:“举人?不就是写几篇狗屁八股文章吗?本公子瞧不上眼!”

李启龙吼了起来说:“老爷我把话说到这里,这颂扬圣德的诗,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到时候皇上来了,我会把你推到皇上面前进诗,看你如何交代。没诗可交,小心你的脑袋!”

张乡甫低头想了又想,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回去写诗。”

李启龙拂袖进了签押房,低声骂道:“给脸不要脸!”

李启龙还在签押房里生着气,总督衙门传话来了,说阿山大人请他过去说话。李启龙不敢怠慢,拔腿出了县衙。赶到总督衙门,见阿山正在二堂急得团团转,忙问道:“制台大人,您召卑职有何吩咐?”

阿山很是着急,说:“奉接上谕,严令下官不得把接驾排场搞大。可太子又派人送来密信,命下官小心接驾,务必让皇上满意。兄弟十分为难哪!有些事情兄弟我只能交你办理,别人我信不过。”

阿山说完,小心地把太子密信放在砚池弄糊了,再丢进字纸篓里。

李启龙见阿山大人如此谨慎,知道事情重大,问道:“制台大人有什么主意?”

阿山说:“兄弟请你来,就是同你商量。别人兄弟我不相信,有些事情又不能托付别人去办。”

李启龙拱手低头,道:“感谢制台大人信任!您想让卑职怎么做,吩咐就是!”

阿山说:“太子信里说了,皇上确实简朴,但弄得皇上不舒坦,也是要获罪的。”

李启龙想了想,道:“我说呀,上头说归说,我们做归做。官样文章,从来如此。皇上,他也是人嘛!”

阿山听了哈哈大笑,道:“兄弟就知道你李启龙会办事。”

李启龙忙谦恭地摇摇头,道:“多谢制台大人夸奖。”

阿山环顾左右,压低了嗓子说:“先头着你预备一百二十个妙龄女子,此事不得出半点儿差错。另外,这里还有个单子,这些王爷、阿哥、大臣们想买些美女带回京城去。”

李启龙接过单子,轻声念了起来:“太子胤礽八个,要个会唱曲儿的,诚亲王三个,礼亲王两个,索额图四个……”

阿山忙摇手道:“好了好了,别念了。你把这个单子记进肚子里就行了!太子特意嘱咐要个会唱曲儿,你要格外尽心,可得才貌双全,能弹会唱。”

李启龙道:“有个叫梅可君的女子,杭州头牌花魁,送给太子最合适了。”

阿山道:“都由你去办了,我管不了那么细。”

李启龙道:“卑职明白,卑职记住了。制台大人,只是这买女子的银子哪里出?”

李启龙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单子,暗中记牢,也学阿山的样,把单子放进砚池里让墨水弄糊了,丢进字纸篓里。

阿山道:“银子嘛,余杭县衙先垫着。”

李启龙有些为难,说:“制台大人,皇上前几次南巡,敝县也是垫了银子的,都还没补上呀!我来余杭上任,接手的账本就有厚厚八卷,里头都是欠着银子的。”

阿山瞟了眼李启龙,道:“你糊涂了不是?”

李启龙嗫嚅道:“制台大人,另外一百二十个女子好说,只是陪大人们玩玩,苏杭青楼里一抓一大把,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可要把良家女子生生儿买走,就得花大价钱啊!”

阿山道:“你又糊涂了不是?千万不能说是青楼女子。”

李启龙忙说:“这个卑职会交代妥帖,只是银子实在有些难。”

阿山道:“银子你只管垫,反正不会从你自己口袋里掏。”

李启龙知道说也白说,便闭嘴不言了。阿山望着李启龙半日,忽然又道:“还要两个女子,单子上没有开,却是最要紧的。”

李启龙见阿山如此神秘,悄声问道:“还要两个?谁要?”

阿山说:“本不该同你说,你只管预备着就是。”

听阿山这么说,李启龙张嘴瞪眼不敢再问。阿山竖起一个指头,朝天指了指。

李启龙大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啊?皇上?”

阿山瞪了一眼,摇摇头道:“李启龙,万万说不得啊。你日后前程,就看这回接驾了!”

李启龙扑地跪了下来,道:“多谢制台大人提携!卑职拼着性命也要把这回的差事办好!”

阿山甚是满意,点点头,又说:“启龙啊,凡事你都得暗中去办。太子信中暗示,皇上早派人过来了。太子不便明说,此事万分机密。”

李启龙听着大惊,道:“制台大人不提起,卑职不敢报告,怕显得卑职疑神疑鬼。这位钦差兴许同我余杭县衙的人打过交道了。”

阿山一听,惊得两眼发黑,忙问怎么回事。李启龙便把衙役去清河坊满堂春拿人的事说了。阿山怕只怕那钦差就是诚亲王,余杭县衙要是得罪了诚亲王的人,麻烦就大了。毕竟要靠李启龙做事,阿山就把诚亲王已到杭州的话说了。李启龙吓得冷汗直流,连道如何得了!着急了半日,李启龙又摇头道:“制台大人,我们去拿人只是为着催税,谁也抓不住把柄。卑职正是多了个心眼,怕万一打鬼打着了正神啊!再说了,诚亲王自己不也是要买人的吗?不如明儿我就找几个漂亮女子送到寿宁馆去,王爷自然高兴,有事也没事了。”

阿山使劲儿摇手,道:“不行不行,你真是糊涂了!谁说诚亲王让你买女子了?诚亲王召我去见面,人家可是半个字都没提起!我们只能按着条子把女子送上去!”

六十七

这日,陈廷敬左右打听,找到了张乡甫的家。刘景上前敲门,一老者探出头来张望,陈廷敬问道:“敢问这是张乡甫先生家吗?”

老者答道:“正是,有事吗?”

陈廷敬道:“我是外乡人,路过此地。慕乡甫先生大名,特来拜望。”

老者摇头道:“我家公子这几日甚是烦闷,不想见客。”

陈廷敬说:“我不会过多打扰,只想见个面,说几句话就走。”

老者犹豫片刻,请他们进了院子。陈廷敬让随去的人待在外头,独自进去了。进门一看,小院极是清雅,令人神清气爽。张乡甫听得来了客人,半天才懒懒散散地迎了出来,道:“小门小户,实在寒碜。敢问先生有何见教?”

陈廷敬道:“老朽姓陈名敬,外乡人,游走四方,也读过几句书,附庸风雅,喜欢交结天下名士。”

张乡甫没精打采的样子笑道:“我算什么名士!守着些祖业,读几句闲书,潦倒度日!”

陈廷敬笑道:“我看您过得很自在嘛!”

张乡甫本无意留客,却碍着面子请客人进屋喝茶。见客堂墙上挂满了古字画,陈廷敬心中暗自惊叹,问道:“乡甫先生,可否让我饱饱眼福?”

张乡甫道:“先生请便。”

陈廷敬上前细细观赏,感叹不已:“真迹,这么多名家真迹,真是难得啊!有道是盛世藏古玩,乱世收黄金啊!”

张乡甫听了这话,心里却不高兴,道:“我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跟什么盛世、乱世没关系。杭州最近乱翻了天,还盛世!”

陈廷敬回头问道:“杭州最近怎么了?”

张乡甫说:“余杭县衙里预备了上百美女,说是预备着接驾。百姓听说皇上还要在杭州选秀,家里女儿长得有些模样的,都争着许人成婚哩!”

陈廷敬故意问道:“真有这种事?难怪街上成日是花轿来来往往!”

张乡甫又道:“衙门里还逼我写诗颂扬圣德,不写就得问罪!您想想,我耳闻目睹的是皇上南巡弄得百姓家无宁日,我写得出吗?”

陈廷敬摇头说:“我想事情都是被下面弄歪了!”

张乡甫望望陈廷敬,没好气地说:“天下人都是这个毛病!总说皇上原本是好的,都是下面贪官污吏们坏事。可是,这些贪官污吏都是皇上任用的呀!难道他们在下面胡作非为,皇上真不知道?倘若真不知道,那就是昏君了,还有什么圣德值得我写诗颂扬呢?”

陈廷敬笑道:“我倒是听说,当今皇上还真是圣明。”

张乡甫叹息不已,不停地摇头。

陈廷敬道:“乡甫先生,老夫以为,诗您不想写就不写,不会因了这个获罪的。”

张乡甫叹道:“诗写不写自然由我。我伤心的是有件家传宝贝,让余杭县衙抢走了!”

原来,衙门里又说为着接驾,凡家里藏有珍宝的,不管古字画、稀奇山石、珍珠翡翠,都要献一件进呈皇上。张乡甫家有幅米芾的《春山瑞松图》,祖传的镇家之宝,也叫余杭县衙拿走了。

陈廷敬听张乡甫道了详细,便说:“乡甫先生不必难过,皇上不会要您的宝贝,最多把玩几日,原样还您。”

张乡甫哪里肯信,只是摇头。陈廷敬笑道:“我愿同乡甫先生打赌,保管您的宝贝完璧归赵。”

张乡甫虽是不信陈廷敬的话,却见这位先生也还不俗,便要留他小酌几盅。陈廷敬正想多探听些余杭县衙里头的事儿,客气几句就随了主人的意。

今日刘相年也被诚亲王的人悄悄儿找了去,也是没说几句要紧话就把他打发走了。宫里的规矩刘相年并不熟悉,见了诚亲王也只是叩头而已。他出了客栈,只记得那三条狗甚是吓人,并没看清诚亲王的模样儿。他当初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散馆就放了知县。他后来做了知府,都是陈廷敬举荐的。近日杭州都风传皇上派了钦差下来密访,难道说的就是这诚亲王?

夜里,刘相年正苦思苦想那诚亲王召他到底深意何在,有位操北方口音的人进了知府衙门。这人怎么也不肯报上名姓,只道是京城里来的,要见知府大人。门上传了进去,刘相年怕又是诚亲王的人,便让那人进了后衙。

那人见了刘相年,并不说自己是谁的人,只道:“刘大人,你们制台大人阿山已经把您参了。皇上看了密奏,十分震怒!”

刘相年问道:“他参我什么?”

那人道:“还不是接驾不恭?”

刘相年一笑,说:“阿山整人倒是雷厉风行啊!”

那人说:“刘大人也不必太担心。徐乾学大人嘱我捎口信给大人您,一则先让您心里有个底,想好应对之策,二则徐大人让我告诉您,他会从中斡旋,保您平安无事。”

徐乾学的大名刘相年自然是知道的,正是当今刑部尚书,内阁学士。刘相年便说:“感谢徐大人了。请回去一定转告徐大人,卑府日后有能够尽力之处,一定报答!”

那人笑道:“刘大人,徐大人自会全力以赴,帮您化解此难,可他还得疏通其他同僚方才能说服皇上。徐大人的清廉您也是知道的,他可不能保管别人不要钱啊!”

刘相年疑惑地望着来人,问:“您的意思,卑府还得出些银子?”

那人低头喝茶,说:“这个话我就不好说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刘相年问道:“卑府不懂行情,您给个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