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陈廷敬道了打搅,起身告辞。阚望达送客到园门口,道:“幸会幸会!你们在昆明如有不便,找我就是。”

陈廷敬道:“谢了,若有要麻烦您的地方,我就不讲客气了。”

陈廷敬往回走时,方看出刚才进去的是阚家后院,正门另外开着。

回到驿站,陈廷敬百思不解,道:“昆明的确太安静了。”

珍儿说:“老爷,那阚望达言辞闪烁,您怎么不细问下去?”

陈廷敬说:“一不是公堂之上,二又不知阚望达底细,如何细问?我们得慢慢儿摸。”

马明说:“我看这阚望达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儒生。”

刘景道:“未必!我们当年在山东德州遇着的朱仁,在山西阳曲遇着的李家声,不都是读书人吗?结果怎么样?恶霸!”

马明问道:“陈大人,您猜王继文知道您到昆明了吗?”

陈廷敬说:“他哪会不知道!我一路便装而行,只是为了少些应酬,快些赶路,并没有效仿皇上微服私访的意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所谓微服私访都是假的!”

陈廷敬说话间,无意中望见墙角的箱子,似觉有些异样。珍儿上前打开箱子看看,道:“老爷,好像有人动过箱子哩。”

陈廷敬忙问:“象棋还在吗?”

珍儿说:“象棋还在。”

陈廷敬松了口气,说:“御赐象棋还在就没事。不过几套官服,他动了也白动,还敢拿去穿不成?王继文肯定知道我来了。”

刘景说:“王继文知道您来了,却装作不知道,肯定就有文章了。”

马明说:“是啊,当年去山东,巡抚富伦也装作不知道您来了,结果怎样?”

陈廷敬说:“不要先把话说死,也不要急着去找王继文。明儿珍儿跟大顺陪我去游滇池,刘景、马明就在昆明城里四处走走。”

珍儿听说游滇池,甚是高兴,道:“那可是天下名胜啊!太好了!”

五十六

翌日,刘景、马明去盐行街看看,店铺都关着门。刘景道:“日上三竿了,怎么店铺还没开门呢?”

马明说:“传闻南方人懒惰,也许真是民风如此。”

却见有家叫和顺盐行的铺面开着门,仔细瞧瞧,原来这家铺子同昨日进去的那个园子连着,肯定就是阚家的了。

马明说:“进去看看?”

刘景说:“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

两人正在犹豫,里面却走出个黑脸汉子,凶着脸问话:“你们鬼鬼祟祟,什么人?”

刘景道:“这就怪了,我俩站在街上说话,关你什么事了?”

黑脸汉道:“站远些说去,别站在店门口!”

马明道:“不许别人在你们门口停留,你们做什么生意?你们这是盐行,又不是皇上禁宫!”

黑脸汉很是蛮横,道:“关你屁事!”

两人离开和顺盐行,继续往前走。刘景说:“昨夜我们见着阚望达,可是位儒雅书生呀。”

马明道:“未必我们又碰着假模假样的读书人了?”

他俩正说着,忽听得喧哗之声,原来一些衙役正在擂门捶户。和顺盐行对面的大理茶行门开了,伙计打着哈欠问道:“干啥呀?”

衙役大声喊道:“快快把店门打开!从今日起,各店必须卯时开门,不得迟误!”

伙计说:“没有生意做,开门干什么?”

衙役喝道:“不许胡说,当心吃官司!”

只见衙役们一路吆喝过去,店门一家一家开了。

刘景说:“我还以为王继文怕店家乱说话,不许他们开门哩,原来是没有生意。”

马明说:“王继文强令店家开门,原来是做给钦差看的!可怎么会没有生意呢?”

两人已走到了盐行街尽头,刘景道:“我俩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里正好对着和顺盐行。”

大理茶行里头空荡荡的,货柜上稀稀落落放着些普洱茶饼。伙计见了客人,忙递上茶来,道:“两位客官,请喝口茶吧,生意是没法做。”

刘景问:“我们想要普洱茶,为什么你们有生意不做?”

伙计道:“二位看看我们这店,像做生意的吗?没货!”

马明问:“云南普洱茶,天下绝无仅有,怎会没货呢?”

伙计摇头道:“整条街上,已经三四个月没做生意了!”

这就奇怪了,刘景赶紧问道:“为什么呀?”

伙计支吾道:“我们不敢多说,怕吃官司。”

马明道:“做生意,怎么会吃官司?”

伙计道:“不敢说,我们不敢说。”

刘景道:“如此说,我们这回来云南,空跑一趟啰?”

伙计说:“你们要是做盐生意,可去和顺盐行看看。整条盐行街,只有阚家还能撑着。”

马明问:“为何单单阚家还能做生意?”

伙计悄声儿道:“阚家阚祯兆老爷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他家当然不一样!”

刘景、马明二人听了,甚是吃惊。伙计掀起竹帘,说:“你们看,整条街冷火秋烟,只有和顺盐行门前车来车往。”

刘景、马明透过竹帘望去,果然见几辆马车停在阚家铺子门口。

伙计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

刘景问:“小心什么?”

伙计说:“阚家少当家阚望达,一个白面书生,我们谁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雇了百十号家丁,个个都是好身手。”

这里正说着,突然听得阚家门前哄闹起来。伙计望望外头,说:“准是福源盐行大少爷向云鹤又来闹事了。向云鹤本是阚望达的同窗好友,近日隔三岔五到和顺行门前叫骂。”

刘景起身说:“马兄,我们看看去!”

伙计道:“二位,阚家门前的热闹可不是好看的,你们可要当心啊!”

和顺盐行前面渐渐围了许多人,刘景、马明站在人后观望。

向云鹤在和顺盐行铺前高喊道:“阚望达,你给我滚出来!”

那个黑脸汉子叉腰站在铺门前,道:“向云鹤,我们东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计较,你为何每日来此撒野?”

向云鹤喊道:“阚家坑害同行,独霸盐市,豢养恶奴,欺小凌弱,真是丧尽天良!”

黑脸汉凶狠地说:“你满口疯话,小心你的狗头!”

这时,阚家管家出来,同黑汉耳语几句。黑脸汉放缓语气,对向云鹤说:“向公子,我家少爷请你里面说话。”

向云鹤道:“我才不愿踏进阚家门槛,阚望达有种的就给我滚出来!”

黑脸汉再没说话,只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个汉子拥上来,架走了向云鹤。向云鹤拼命挣扎着,喊道:“你们休得放肆!”

马明道:“刘景兄,我们又碰上恶霸了。进去救人!”

刘景说:“不忙,先看看动静。”

两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几盅茶,忽听外头又哄闹起来。掀帘看时,却见向云鹤满身是血,叫人从阚家里头抬了出来。

马明急了,责怪刘景,说:“我说要出事的,你还不信!”

刘景也慌了,道:“看来阚家不善,我们快去报告老爷!”

陈廷敬来到滇池,但见一位老者正在水边钓鱼。此人正是阚祯兆。他身着白色粗布褂子,一顶竹笠,须发飘逸,宛如仙君。

陈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风丽日,垂钓林下,让人好生羡慕呀!老先生,打搅了!”

阚祯兆头也不回,应道:“村野匹夫,钓鱼只为糊口,哪里顾得上这满池波影,半池山色!”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听先生说话,就不是靠钓鱼为生的人。在下刚打北边来,对云南甚是生疏,可否请教一二?”

阚祯兆眉宇稍稍皱了一下,似有警觉,道:“老朽孤陋寡闻,只知垂钓,别的事充耳不闻,没什么可以奉告呀!”

陈廷敬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说不定心里恰恰装着天下事。”

阚祯兆这才回头望望陈廷敬,问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问?”

陈廷敬道:“云南风物、官场风纪,我都想知道。”

阚祯兆暗自吃惊,问道:“官场风纪?难道您是官差?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该如何称呼?”

陈廷敬笑道:“本人姓陈名敬,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问官场上的事?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阚祯兆便猜着这人就是陈廷敬了。陈廷敬原名陈敬,当年被顺治皇帝赐名,早已是士林美谈。

阚祯兆答道:“老儿免贵姓阚,您叫我阚老头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