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待皇上说完,忙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惊失色,忙问这是多久的事了。张英奏道:“陈廷敬折子上说,他这次回山西,因差事紧急,没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现在才知道,老母早就卧病在床,怕廷敬、廷统兄弟分心,不让告知!陈廷敬以不孝自责,后悔莫及,奏请准假三年守制。”

皇上摇头悲叹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身为人子,孝字当先。准陈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后事,守制三年!”

张英又叩头奏道:“臣奏请皇上宽恕陈廷敬诸罪,这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是个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张英,半字不吐,起身还宫了。

翌日,皇上在乾清门说:“虽说功不能抵过,但陈廷敬多年进讲,于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怜惜,不忍即刻问罪。朕准陈廷敬回家守制三年,所犯诸罪,往后再说!”

陈廷敬自己并不在场,皇上下了谕示,殿内只是安静一片。张英这才明白,昨儿他替陈廷敬求情,皇上并不是不应允,而是不愿意说出来。皇上本是仁德宽厚的,有心宽恕陈廷敬,却不想把这个人情给别人去做。

皇上果然又说道:“不久前陈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顾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卧病在床,却怕儿子分心,不准告知。一念之间,阴阳永隔!每想到此处,朕就寝食难安!朕命张英、高士奇去陈廷敬家里,代为慰问!”

皇上说罢,举殿大惊。张英忙谢恩领旨,高士奇却道:“启奏皇上,皇差吊唁大臣父母,没有先例呀!况且陈廷敬还是罪臣!”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说:“没有先例,那就从陈廷敬开始,永为定例吧!”

下了朝,张英同高士奇商量着往陈家祭母。高士奇说:“张大人,士奇真是弄糊涂了。您同陈廷敬私交甚笃,却上折子参了他;您既然参了他,过后干吗又要保他?皇上说要严办陈廷敬,却终究舍不得把他贬到奉天去,只让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却开了先例派大臣去祭祀!”

张英道:“感谢皇上恩典吧。正因没有先例,我俩就得好好商量着办。”

见张英这般口气,高士奇自觉没趣,不再多嘴。

三十九

陈廷统领着妻小赶到哥哥家,一家人好结伴上路。张汧专门过来送行,道:“亲家,我动不了身,已修书回去,让犬子祖彦同家瑶代我在老夫人灵前烧炷香吧!”

陈廷敬满脸戚容,拱手谢了。张汧又说:“您的委屈,我们都知道。过些日子,自会云开雾散的。”

陈廷敬只是摇头。一家人才要出门,大顺说外头来了两顶官轿,后头还随着三辆马车。陈廷敬走出耳门打望,轿子已渐渐近了,只见张英撩起轿帘,神情肃穆。陈廷敬忙低头恭迎,又吩咐大顺打开大门。张英同高士奇在门前下轿,朝陈廷敬无语拱手。

进了门,张英道:“陈廷敬听旨!”

陈廷敬唬了一跳,连忙跪下。举家老小也都跪下了。

张英道:“皇上口谕,陈廷敬母李氏,温肃端仁,恺恻慈祥,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仙逝,朕甚为轸惜。赐茶二十盒、酒五十坛,以示慰问。钦此!”

陈廷敬叩首道:“皇上为不孝罪臣开万古先例,臣惶恐至极!”

礼毕,陈廷敬送别张英、高士奇,举家上路。陈廷敬、月媛同车,珍儿、翠屏同车,豫朋、壮履兄弟同车,廷统一家乘坐两辆马车。刘景、马明、大顺同几个家丁骑马护卫。路上走了月余,方才望见家山。到了中道庄外,所有人都下车落马。家中早是灵幡猎猎,法乐声声。进了院门,家人忙递过孝服换上。却见夫人淑贤同儿子谦吉搀着老太爷出来了,廷敬、廷统慌忙跑过去,跪了下来。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哑着嗓门说:“快去看看你们的娘吧。”

守灵七日,陈老太太出殡,安葬在村北静坪山之紫云阡。早已赶修了墓庐,陈廷敬在此住下就是三年,终日读书抄经,仿佛把世事忘了个干净。

一日,家瑶同女婿祖彦到来墓庐,家瑶说:“奶奶病的时候,我同祖彦回来过好几次。每次我们都说写信让您回来,奶奶总是不让。奶奶说,你爹是朝廷栋梁,他是皇上的人,是百姓的人,不能让他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差事!”

听了这话,陈廷敬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觉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祖彦说:“奶奶指望孩儿有个功名,可是孩儿不肖,屡次落榜!孩儿愧对奶奶教诲呀!”

陈廷敬道:“祖彦,官不做也罢,你同家瑶好好持家课子,从容度日吧。”

陈廷统也住在墓庐,他没事就找哥哥闲聊,却总说些不投机的话:“我知道您心里事儿多。朝廷由明珠、高士奇这些人把持着,您是没有办法的。”

陈廷敬说:“廷统,我现在不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只想守着娘。”

陈廷统说:“您不想说这些事,可它偏让您心灰意冷。您其实成日都为这些事苦恼着。明珠他们还干过很多事您都不知道,记得那位京城半仙祖泽深吗?他被弄到无锡做知县去了。”

陈廷敬甚是奇怪,道:“祖泽深凭什么做知县?他没有功名!”

陈廷统说:“祖泽深原本没有兴趣做官,去年他家一场大火烧了,只好另寻活路。”

陈廷敬苦笑道:“祖泽深不是神机妙算吗?怎么就没有算准自家起大火呢?我就不相信他那些鬼把戏!”

陈廷统说:“反正朝廷内外,做官的都围着明珠、高士奇这些人转。只说那高士奇,常年有人往家里送银子,有事相求要送,没事相求也得送,那叫平安钱。”

陈廷敬摇头不语,他太知道高士奇这个人了,却又怎能奈他何?人家宅子门首的“平安”二字可是皇上赐的!

陈廷统又道:“张汧原来都在您后头的,这回他去湖南任布政使去了,走到您前头了。”

陈廷敬怪弟弟说得不是,道:“张汧是自己亲戚,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才是。你这话要是祖彦听了,人家怎么看你!”

眼看着三年丧期到限,陈廷敬便下山陪伴父亲。正是春日,陈廷敬同廷统陪着父亲,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闲聊。陈廷敬问起家里的生意,陈老太爷说:“生意现在都是三金在打理,我不怎么管了。生意还过得去。”

陈三金正好在旁边,便道:“老太爷,太原那边来信,这回我们卖给他们的犁铧、铁锅,又没有现钱付。他们想用玉米、麦子抵铜钱,问我们答不答应。”

陈老太爷问:“怎么老没有钱付呢?仓库里的粮食都装满了。”

陈廷统不明其中道理,说:“粮食还怕多?”

陈老太爷摇头道:“虽说粮多不愁,可我们家存太多的粮食,也不是个事儿呀!”

陈廷敬听着蹊跷,问:“三金,怎么都付不出钱呢?”

陈三金说:“时下铜价贵,钱价不敌铜价,生意人就把制钱都收了去,熔成铜,又卖给宝泉局,从中赚差价!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就越来越少了!”

陈廷敬道:“竟有这种事?毁钱鬻铜,这可是大罪呀!”

陈三金说:“有利可图,那些奸商就不顾那么多了!朝廷再不管,百姓就没钱花了,都得以货易货了!”

花园的凉亭下,谦吉看着弟弟豫朋、壮履下棋,淑贤同月媛、珍儿坐在旁边闲话。陈廷敬陪着父亲,却不时往凉亭这边打望。想着淑贤母子,他心里颇感歉疚。他去京城二十多年,淑贤在家敬奉公婆、持家教子,吃过不少苦。谦吉的学业也耽搁了,至今没有功名。他想在家还有些日子,要同淑贤母子好好团聚。

明珠快步进入乾清门,侍卫见了,忙拱手道安。明珠顾不得答理,匆匆进门。进了乾清宫,明珠直奔西暖阁,高声喊道:“皇上大喜!”

皇上正在看书,见明珠如此鲁莽,微微皱起了眉头。明珠忙跪下奏道:“请皇上恕罪!明珠太高兴了,忘了大臣之体!”

皇上忙放下书卷,道:“快说,什么喜事?”

明珠递上云南五百里加急,道:“恭喜皇上,云南收复了!”

皇上从炕上一腾而起,双手接过云南五百里加急,哈哈大笑,道:“快把南书房的人都叫来!”

张善德马上吩咐下面公公去南书房传旨。

没多时,张英、高士奇,还有新入南书房的徐乾学等都到了。皇上笑容满面,道:“国朝开国六十七年,鼎定天下已三十八年。而今收复云南,从此金瓯永固!如今只剩台湾孤悬海外,朕决意蓄势克复!这些日子真是好事连连哪。近日召试翰林院、詹事府诸臣,朕非常满意。往日多次召试,都是陈廷敬第一。此次召试,徐乾学第一。”

徐乾学忙拱手谢恩:“臣感谢皇上擢拔之恩!”

张英见皇上说到了陈廷敬,赶紧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守制三年已满,臣奏请皇上召陈廷敬回京!”

皇上尚未开言,高士奇道:“皇上曾有谕示,陈廷敬永不叙用!”

皇上仍是微笑着,却不说话。

张英道:“启奏皇上,陈廷敬虽曾有罪,但时过境迁,应予宽贷。皇上多次教谕臣等,用人宜宽,宽则得众!”

明珠暗忖皇上心思,似有召回陈廷敬之意,便顺水推舟:“启奏皇上,臣以为应该召回陈廷敬!”

皇上点头道:“朕依明珠、张英所奏,召回陈廷敬!”张英赶紧替陈廷敬谢了恩。

皇上道:“收复云南,应当普天同庆!你们好好议议,朕要在奉先殿、太庙、盛京祭祖告天,礼仪如何,行期如何,务必细细议定!”

明珠等领旨,出了乾清宫。高士奇瞅着空儿问明珠:“明相国,您怎么替陈廷敬说话?他可是罪臣啊!”

明珠望望高士奇,轻声笑道:“您在宫里白混这么多年,您真以为陈廷敬有罪?他根本就没罪!”明珠说罢,径自走开了。

四十

陈廷敬兄弟奉旨回京,轻车上路。一日赶到太原,已是黄昏时分。不愿惊动督抚等地方官员,顺路找了家客栈住下。翌日早起,匆匆吃过些东西就要启程,不想大顺为着结账同店家吵了起来。原来路上用光了铜钱,只剩银子了。店家找不开,道:“客官,您这银元宝十二两,抵得小店整个家当了,我哪里找得开?”

大顺一脸和气,说:“店家,我们铜钱用完了,您给想想办法找开。”

店家却横了脸,道:“我没办法想,反正你得付账,不然就不得走人。”

大顺听了很生气,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店家却说:“我怎么不讲理?住店付钱,天经地义!”

大顺也来火了,说:“不是我不付,是你找不开!”

店家越发刁泼,说:“别寒碜我了,小店虽说本小利薄,银子还是见过的!”

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出来看看。那店家脾气不好,越是好言相劝,他调门儿越高。这时,进来个穿官服的人,后头还跟着几个衙役。那人见了陈廷敬就拱手而拜:“太原知府杨先之见过陈大人!”

陈廷敬忙还礼道:“不想惊动杨大人了!”

杨先之说:“卑府昨日夜里才听说陈大人路过敝地,却不敢深夜打扰!”店家见这等场面,早缩着脖子站到旁边去了。

杨先之回头骂道:“这是京城的陈大人,你怎么不长眼?”

店家忙跪了下来,叩头道:“请大人恕小的不知之罪。”

陈廷敬忙叫大顺扶店家起来,说:“不妨不妨,你并没有错。”

店家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招呼伙计看座上茶。陈廷敬同杨先之礼让着,就在客栈堂内坐下喝茶聊天。陈廷敬又叫来陈廷统同杨先之见过。杨先之恳请陈廷敬再留一日,好尽尽地主之谊,还得报与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知道。陈廷敬只道奉旨还京,不敢耽搁,请杨先之代向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请安。

大顺在旁插话:“杨大人,店家找不开银子,我们身边又没有铜钱了,请杨大人帮忙想想办法。”

杨先之说:“这个好办,你们只管上路就是了。”

陈廷敬忙摇手道:“那可不行!”

杨先之笑道:“陈大人两袖清风,卑府向来敬仰。您不妨先上路,这客栈的花销卑府代为垫付,陈大人日后还我就是了。”

陈廷敬便要先放些银子,杨先之硬是不肯接,只道日后算账就是了。陈廷敬想想也只好如此,就谢过了杨先之。难免说起铜钱短缺的事,店家便倒了满肚子苦水,只道再这般下去,小店生意没法做了。杨先之说他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见不到铜钱,朝廷得早日想想办法。陈廷敬便问太原这边可有奸商毁钱鬻铜之事,杨先之只道暂时尚未闻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