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差点儿就要收回了,可他仍是微笑着,说:“礼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够奉旨进京,朕非常高兴。你有足疾,就免礼了。赐坐!”

张善德搬了椅子过来,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贫道谢过皇上!”

皇上说:“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学素著,悬壶济世,德劭四方。朕可是从小就听先皇说起你呀!”

傅山回答说:“贫道只是个读书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记。”

皇上又说:“朕念你年过七十,就不用应试博学鸿词了。凭你的学问,也不用再考。朕授你个六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傅山忙低头拱手道:“贫道非红尘中人,官禄万死不受!傅山只想做个游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读几句书,写几个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书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说话必定惹得龙颜不悦,只得忍着。没想到莽夫萨穆哈说话了:“启奏皇上,国朝堂堂进士,都得供奉翰林院三年,才能做个七品知县!傅山倨傲无礼,不肯事君,应该治罪!陈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难移,却极力保举,用心叵测!”

皇上大怒道:“萨穆哈休得胡说!陈廷敬忠贞谋国,惟才是举,其心可嘉。傅山先生为学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颇为敬重。一位七旬老人,抛开君臣之礼,他还是我的长辈。朕今日当着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不准你们说傅山先生半个不字!宣其他名士觐见吧!”

没多时,名士们鱼贯而入。见到百官站班,而傅山坐着,颇为惊诧。名士们下跪行礼:“臣叩见皇上,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礼数礼部官员事先都细细教过了。皇上叫大家免礼请起,道:“你们还没有经过考试,朕就想先见见你们。朕思贤若渴,望你们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办事!傅山年岁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试,已授他六品中书。你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朕等着读你们的锦绣文章!”

朝见完毕,皇上乘着肩舆,出了太和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并众名士恭送圣驾。等到圣驾远去,众人才依次出殿。有位名士攀上傅山说话:“傅山先生,晚生倾慕先生半辈子,今日一睹仙颜,死而无憾!”

傅山却冷冷道:“仙颜不如龙颜!”他抛下这句话,谁也不理,扬长而去。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说皇上爱才之心,古今无双。傅山那么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宽待。只有陈廷敬心里忐忑,他看出皇上是强压心头火气。皇上那番话并不是说给傅山听的,那是说给天下读书人听的。

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宫,雷霆震怒:“朕要杀了陈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干吗还要保举?真是丢人现眼!一个穷道士,一个酸书生,摆架子摆到朕的太和殿上来了!”

侍卫跟公公们都吓得缩了头,眼睛只望着地上。张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儿摇头。他俩心里都明白,皇上发脾气了,奴才们只能装作没听见,保管万事没有。

三十八

皇上在乾清宫发了陈廷敬的脾气,张善德过后嘱咐当值的公公,谁也不准露半个字出去。外头就连陈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说要杀了他。傅山尽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这事也总算过去了。傅山回到阳曲,官绅望门而投,拜客如云。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这会儿陈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户统筹办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后悔自己料事不周,那么急急地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产尽为大户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陈廷敬终日为这事伤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张鹏翮的御史,有日到翰林院办事,问起大户统筹到底如何。陈廷敬知道张鹏翮是个急性子,又很耿直,本不想多说。可陈廷敬越是隐讳,张鹏翮越是疑心,便道:“说不定大户统筹就是恶人鱼肉百姓的玩意儿,我要上个折子。”

陈廷敬忙劝道:“张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这个办法不妥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吴三桂,要钱粮啊!”

张鹏翮哪里肯听,直说回去就写折子,过几日瞅着皇上御门听政就奏上去。

陈廷敬苦苦相劝:“张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头,老夫也要跟着吃苦头啊!”

张鹏翮听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陈大人也成了自顾保命的俗人!”张鹏翮说罢,拂袖而去。陈廷敬心想这祸真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学鸿词召试完了,取录者统统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陈廷敬仍未官复原职,还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称陈廷敬陈大人,如今也开始叫他廷敬了。陈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劲儿,并不往心里去。

近些日子皇上住在畅春园里,一日政事完了,来了兴致,要去园子里看看。明珠、陈廷敬、萨穆哈、张英、高士奇等扈从侍驾。

皇上望着满园春色,说:“朕单看这园子,百花竞艳,万木争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谷丰登!”

明珠忙说:“皇上仁德,感天动地,自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萨穆哈在旁奏道:“启奏皇上,自从大户统筹办法施行以来,各地钱粮入库快多了。估计今年可征银二千七百三十万两,征粮六百九十万担。”

皇上望望陈廷敬,说:“这个办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陈廷敬低头谢恩,没多说半句话。皇上明白陈廷敬的心思,却只装糊涂。高士奇故意要把话挑破:“皇上,大户统筹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臣最近仍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皇上本来也不想挑开这事儿,可高士奇如此说了,便问道:“陈廷敬,你听见有人说吗?”

陈廷敬敷衍道:“臣倒不曾听人说起。”

皇上听了,并不在意,只顾观赏着园子。萨穆哈琢磨着皇上心思,又道:“启奏皇上,湖广施行大户统筹办法,不仅去年钱粮入库了,还偿清了历年积欠。朝廷军饷也由湖广直接解往广西,将士们正众志成城,奋勇杀敌哪!”

皇上望望陈廷敬,见他面色忧郁,便道:“廷敬,朕不是听不进谏言的昏君。朕为这事发过火,可也没把你怎么样。朕知道你肚子里还有话想说,今日就不说了。你看这繁花似锦,咱们就好好游园,有话明日乾清门再说。”

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见皇上这般言笑,陈廷敬心里更觉凶险,愈加忐忑不安。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琢磨透,并不用明说出来。这时,一只梅花鹿从树丛里探出头来,胆怯地朝这边张望。傻子忙递上御用弓箭。皇上满弓射去,梅花鹿应声而倒。臣工们忙恭喜皇上。明珠把皇上历年猎获的野物铭记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来无双。臣都记着,到今日止,皇上共猎虎九十三头、熊九头、豹七头、麋鹿八头、狼五十六头、野猪八十五头、兔无数!”

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难得你这么细心!”

当日,皇上还宫。夜里,张英应召入了乾清宫。皇上说:“张英,国朝入关以来,以前明为殷鉴,力戒朋党之祸。可是最近,朕察觉有臣工私下蝇营狗苟,煽风点火,诽谤朝政,动摇人心。”

张英不明白皇上说的是哪桩事,只含糊道:“臣只待在南书房,同外面没有往来,未曾听闻此事。”

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说:“朕知道你同陈廷敬很合得来。”

张英听出些意思,暗自吃惊,道:“臣跟陈廷敬同心同德,只为效忠皇上!”

皇上说:“你的忠心朕知道,陈廷敬的忠心朕倒有些看不准了。”

张英早就看出,为着大户统筹的事,皇上一直恼怒陈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说过的,陈廷敬可谓忠贞谋国啊!”

皇上默然不语,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对张英站定,冷冷地说:“明日朕乾清门听政,你来参陈廷敬!”

张英闻言大惊,抬头望着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过头来,逼视着张英,说:“你想抗旨?”

张英道:“皇上,陈廷敬实在无罪可参呀!”

皇上闭上眼睛,说:“陈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凑几条吧!”

张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实知道陈廷敬是忠心耿耿的!”

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说!朕这回只是要你参他!你要识大体,顾大局!不参掉陈廷敬,听凭他蛊惑下去,要么就是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让军饷无可着落,叫吴贼继续作恶!要么就是朕背上不听忠言的骂名,朕就是昏君!”

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门龙椅上坐下,大殿里便弥漫着某种莫名的气氛。风微微吹进来,铜鼎炉里的香烟龙蛇翻卷。臣工们尚未奏事,皇上先说话了:“前方将士正奋勇杀敌,督抚州县都恪尽职守,但朕身边有些大臣在干什么呢?眼巴巴地盯着朕,只看朕做错了什么事,讲错了什么话。”

皇上略作停顿,扫视着群臣,又说道:“朕并不是昏君,只要是忠言,朕都听得进去。朕也绝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但朕自会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云南,凡是妨害这个大局的,就是大错,就是大罪!”

皇上嗓门提得很高,回声震得殿宇间嗡嗡作响。臣工们都低着头,猜想皇上这话到底说的哪件事哪个人。陈廷敬早听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畅春园,说到大户统筹,皇上分明猜透陈廷敬仍有话说,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抚慰。他当时就觉得奇怪,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气。

皇上拿起龙案上的折子,说:“朕手里有个折子,御史张鹏翮上奏的。他说什么平定云南,关乎社稷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但因平定云南而损天下百姓,也会危及社稷!因此奏请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另图良策!书生之论,迂腐至极!没有钱粮,凭什么去打吴三桂?吴三桂不除,哪来的社稷平安?哪来的百姓福祉?”

陈廷敬听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对他下手了。不过这都在他预想当中,心里倒也安然。身为人臣,又能如何?张鹏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脸色,自己的脸色却早已是铁青了。皇上把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说话。一时间,乾清门内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张英上前跪奏:“臣参陈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恃才自傲,打压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张英会参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陡然间像飞进很多蚊子,嗡声一片。

皇上道:“有话上前奏明,不得私自议论!朕是听得进谏言的!”

张鹏翮上前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同陈廷敬没有关系!张英所参陈廷敬诸罪,都是无中生有!”

张汧也上前跪奏:“臣张汧以为陈廷敬忠于朝廷,张英所参不实!”

殿内许多大臣都站出来替陈廷敬说话,皇上更加恼怒,道:“够了!张鹏翮不顾朝廷大局,矫忠卖直,自命诤臣,实则奸贼!偏执狭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极!”

陈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自己忙跪下奏道:“臣愿领罪!只请宽贷张鹏翮!张鹏翮原先并不知大户统筹为何物,听臣说起他才要上折子的。”

皇上瞟了眼陈廷敬,道:“陈廷敬暗中结交御史,诽谤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张鹏翮同陈廷敬朋比为奸,可恶可恨!朕着明珠会同九卿议处,务必严惩!”

明珠低头领旨,面无表情。臣工们哑然失语,不再有人敢吭声。

皇上又道:“朕向来以宽治天下,对大臣从不吹毛求疵。但朋党之弊,危害至深,朕绝不能容!各位臣工都要以陈廷敬为戒,为人坦荡,居官清明,不可私下里吆三喝四,结党营私,诽谤朝廷!”

皇上谕示完毕,授张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兼礼部右侍郎。张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谢恩。他觉得自己这些官职来得实在不光彩,脸上像爬满了苍蝇,十分难受。

陈廷敬回到家里,关进书房,抚琴不止。月媛同珍儿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事,便到书房守着陈廷敬。珍儿很生气,说:“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皇上?我说老爷,您这京官干脆别做了!”

陈廷敬仍是抚琴,苦笑着摇摇头。月媛说:“我这会儿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

陈廷敬叹道:“可我不是傅山!”

月媛说:“我知道老爷不是傅山,就只好委曲求全!”

陈廷敬闭目不语,手下琴声愈加激愤。珍儿说:“珍儿常听老爷说起什么张英大人,说他人品好,文才好,怎么也是个混蛋?都是老爷太相信人了。”

陈廷敬烦躁起来,罢琴道:“怎么回事!我每到难处,谁都来数落我!”

月媛忙劝慰道:“老爷,我跟珍儿哪是数落您呀,都是替您着急。您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翠屏,快沏壶好茶,我们陪老爷喝茶清谈。”

陈廷敬摆摆手,说:“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不怪你们。我这会儿想独自静静,你们都去歇着吧。”

月媛、珍儿出去了,陈廷敬独坐良久,去了书案前抄经。他正为母亲抄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前几日奉接家书,知道母亲身子不太好,陈廷敬便发下誓愿,替母亲抄几部佛经,保佑老人家福寿永年。

三更时分,月媛同珍儿都还没有睡下。猛然又听得琴声骤起,月媛叹了声,起身往书房去。珍儿也小心随在后面。月媛推开书房门,道:“老爷,您歇着吧,明日还得早朝呢!”

陈廷敬戛然罢琴,说:“不要担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儿听了唬得面面相觑,她们并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么地步了,却不敢细问。

天快亮时,陈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还未醒来,却被月媛叫起来了。原来山西老家送了信来。陈廷敬听说家里有信,心里早打鼓了。他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怕接到家书。拆开信来,陈廷敬立马滚下床,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娘呀,儿子不孝呀,我回山西应该去看您一眼哪!”

原来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儿也都痛哭了起来。哭声传到外头,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阖府上下哭作一团。一家人哭了许久,谁都没了主张。陈廷敬恍惚片刻,慢慢清醒过来。他揩干眼泪,一边给皇上写折子告假守制,一边着人去廷统家里报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并不想重治陈廷敬,而是想让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对大户统筹。可皇上话讲得很严厉,他就不知怎么给陈廷敬定罪。罪定轻了,看上去有违圣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显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决意重中偏轻,给皇上表示仁德留有余地。明珠云遮雾罩地说了几句,三公九卿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议定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明珠议完陈廷敬、张鹏翮案,依旧去了南书房。张英刚好接到陈廷敬的折子,知道陈老太太仙逝了。他这几日心里异常愧疚,却没法向陈廷敬说清原委。如今见陈廷敬家里正当大事,心里倒有了主意。张英见明珠来了,正要同他说起陈廷敬家里的事,忽见张善德进来了,朝他们努嘴做脸。明珠等立马要出门回避,张善德却说皇上让大伙儿都在里头待着。

没多时,皇上背着手进来了,劈头就问:“议好了吗?”

明珠知道皇上问的是什么事,便道:“九卿会议商议,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陈廷敬多年进讲有功,他父母又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边了,改罢斥回家,永不叙用!御史张鹏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张英一听,心里略略轻松了些。陈廷敬不用去奉天,自会少吃些苦头。虽说永不叙用,但时过境迁仍会有起复的日子。只是张鹏翮实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去说情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头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宽宏之德,自当以陈廷敬为戒,小心当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误国、言官乱政之事。国朝最初把御史定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为七品。朕未亲政之时,辅政大臣们又把御史升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为七品,永为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