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说:“也可以说,只有像我家这样的大户有余粮,别人饭都没吃的,哪来的余粮?”

马明故意生气起来:“哎,是谁在乱说呀?害得我们辛苦跑一趟。大哥,我们就不打搅朱老爷了,回去吧。”

刘景叫马明别急,回头对朱仁说:“朱老爷,我这兄弟就是性子急。我想既然朱老爷家有余粮,我们可否做做生意?”

朱仁很为难的样子:“我不是说了嘛?巡抚衙门通告,不准把粮食卖到外地去!”

刘景说:“朱老爷,我们做生意的,都是同衙门打过交道的。衙门,总有办法疏通的。”

朱仁颇为得意,说:“不瞒两位,要说山东这衙门,再怎么疏通,也没我通。只要价钱好,衙门没问题的。”

刘景甚是豪爽,说:“朱老爷,只要价钱谈得好,粮食你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朱仁来了兴趣:“真的?”

一来二去,生意就谈拢了。刘景很是高兴,说:“朱老爷真是爽快人。好,这就带我们去仓库看看货。”

两人说着就要起身,朱仁却摇摇手,说:“我家粮食生意,都是在济南做,那边码头好。玉米都囤在济南朱家粮仓。”

刘景面有难色,说:“我们看不到货,这个……”

朱仁哈哈大笑,说:“二位放心,二位尽管放心!今儿天色已晚,您二位委屈着在寒舍住下,万事明日再说。”

刘景、马明假意推托几句,就在朱家住下了。两人夜里悄悄儿商量,越发觉得朱仁这人非同寻常,明日干脆把他诓到济南去。次日吃罢早饭,朱福已把买卖契约拟好了,送给他家老爷过目。朱仁接过看看,交给刘景。刘景看罢,大惑不解,问:“朱老爷,怎么提货地点在义仓?不是在您朱家粮仓吗?”

朱仁也不多说,只道:“两位放心,你们只管签字,不用管是在义仓还是哪里提货,保管有粮食就行了。”

刘景说:“我当然放心。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朱仁拱手道:“但说无妨!”

刘景说:“这么大笔买卖,这契约还得我家老爷签。可这来来去去地跑,又怕耽搁了生意。可否劳朱老爷亲往济南一趟,也好同我家老爷见个面?”

朱福在旁插话说:“两位老板,我家老爷是个读书人,终日里只读读书,吟诗作对,生意上的事都是在下打点,他可是从不出面的。”

刘景说:“我家老爷也是读书人,好交朋友,说不定同朱老爷很谈得来的。”

朱仁笑道:“是吗?既然如此,我倒想会会你们老爷。好,我就去趟济南吧!那边我有许多老朋友,也想会会!”

刘景回头对马明说:“那太好了。马明,你不妨快马回济南禀明老爷,我陪朱老爷随后就到!”

朱仁笑道:“刘兄倒是性急啊!”

刘景说:“我家老爷有句话,商场如战场,兵贵神速!”

朱仁拊掌而笑:“说得好,说得好,难怪你们恒泰记生意做得这么大!”

马明出了朱家,快步赶路,径直去了驿站,出示兵部勘合凭证,要了匹好马,飞赴济南。这边刘景同朱仁等坐了马车,不紧不慢往济南去。

二十四

山东巡抚富伦坐在签押房公案旁用餐,饭菜只是一荤一素,几个大馒头。他一边吃饭,还一边看着公文。掉了粒馒头渣在桌上,富伦马上捡起,塞进嘴里。旁边侍候他吃饭的衙役们虽是见惯不惊,心里总还是感叹不已。

这时,幕僚孔尚达前来禀报:“巡抚大人,有个叫何宏远的商人求见您!”

富伦一听,脸就黑了:“商人?本抚从来不与商人往来,难道你不知道?”

孔尚达说:“我也同他说了,巡抚大人实在忙得很,饭都是在签押房里吃,哪有工夫见你?那人说事关重大,一定要请巡抚大人拨冗相见。”

富伦没好气地说:“一个商人,不就是想着赚钱吗?还能有什么大事?”

孔尚达说:“庸书以为,您还是见见他,好好儿打发他走就得了。”

富伦叹道:“唉,本抚手头事情忙得不得了,钦差要来,我总得理一理头绪呀,还要见什么商人。好吧,让他到客堂等着。”

富伦说着就放下饭碗,孔尚达却说:“巡抚大人,您还是先吃完饭再说吧。”

富伦挥挥手:“先见了他再来吃饭吧。”

孔尚达摇头半日,说:“巡抚大人就像当年周公啊,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富伦却不爱听这话:“老夫子,您就别肉麻了,咱们呀,给百姓干点儿扎扎实实的事情吧!”

富伦去到大堂,何宏远忙迎上来拜道:“小民何宏远拜见巡抚大人。”

富伦不叫他坐,自己也站着:“说吧,什么事?”

何宏远说:“巡抚大人,小民想从外地贩些粮食进来,请巡抚大人准许。”

富伦脸色大变:“今年山东粮食大获丰收,要你贩什么粮食?巡抚衙门早就发了通告,不准私自买卖粮食,你难道不知道?”

何宏远说:“正是知道,小民才专门前来请求巡抚大人。”

富伦冷眼望着何宏远:“你既然知道,还故意同巡抚衙门对着干,是何居心?”

何宏远递上一张银票:“巡抚大人,请您高抬贵手!”

富伦勃然大怒:“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堂堂衙门之内,你竟敢公然贿赂本抚!来人,打出去!”

立时进来两个衙役,架起何宏远往外走。何宏远自知闯祸,高声求饶。

富伦不管那么多,只对孔尚达说:“老夫子,我说过凡是商人都不见,你看看,果然就是行贿来的!”

孔尚达面有愧色,说:“抚台大人的清廉,百姓是知道的,您对朝廷的忠心,百姓也是知道的。可是上头未必知道。您报了丰年上去,皇上就派了钦差下来。听说陈廷敬办事一是一,二是二。”

富伦冷冷一笑:“他陈廷敬一是一,二是二,我就不是了?”

孔尚达说:“可是抚台大人,地方政事繁杂,民情各异,百密难免一疏,就怕陈廷敬吹毛求疵!”

富伦却道:“本抚行得稳,坐得正,不怕他鸡蛋里挑骨头。本抚要让陈廷敬在山东好好看看,叫他心服口服地回去向皇上复命!”

孔尚达说:“陈廷敬同张汧是儿女亲家,按说应去德州府看看。可他直接就上济南来了,不合情理呀。”

富伦说:“那是他们自家的事,我且不管。他不按情理办事,我也不按情理待之。他没有派人投帖,我就不去接他。他摆出青天大老爷的架子,我比他还要青天!就让他在山东好好看看吧。”

却说陈廷敬一行到了济南郊外,远远地看见很多百姓敲锣打鼓,推着推车,很是热闹。陈廷敬吩咐道:“大顺,你骑马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大顺打马前去,不多时回来禀道:“老爷,百姓送粮去义仓,说是这几年大灾,多亏朝廷救济,不然他们早饿死了。今年丰收了,自愿捐粮!”

说话间陈廷敬的轿子走近了送粮百姓,突然领头敲鼓的人大喊一声:“拜见巡抚大人!”

锣鼓声停了,百姓们一齐跪下,喊道:“拜见巡抚大人!”

陈廷敬想自己路上都当了两回巡抚大人了,暗自觉着好笑。他下了轿,朝老乡们喊道:“乡亲们,都起来吧。”

老乡们纷纷起来,原地儿站着。陈廷敬又叫刚才敲鼓的那位,那人却茫然四顾。大顺便指着那人:“钦差大人叫你哪。”

那人慌忙跪下:“原来是钦差大人呀?草民惊动大人了,万望恕罪!”

陈廷敬说:“起来吧,你没有罪。你们体贴朝廷艰难,自愿捐献余粮,本官很受感动。本官想留你叙叙话如何?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道:“小的叫朱七,我……我这还要送粮哪!”

陈廷敬道:“不就少个敲鼓的嘛,不妨!大顺,招呼好这位朱七。乡亲们,你们送粮去吧!”

朱七像是有些无奈,却只好把鼓和槌子给了别人,自己留下了。场面甚是热闹,没人在意有位骑马少年远远地站在那里。

进了济南城,大顺先去巡抚衙门投帖。不多时,大顺回来,说富伦大人在衙里恭候。快到巡抚衙门,却见富伦早迎候在辕门外了。陈廷敬落了轿,富伦迎了上来。

富伦先拱手向天:“山东巡抚富伦恭请皇上圣安!”

再朝陈廷敬拱拜:“见过钦差大人!”

陈廷敬也是先拱手向天,然后还礼:“皇上吉祥!钦差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礼部侍郎陈廷敬见过抚台大人!”

富伦道:“富伦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请!”

那位神秘少年骑马站立远处,见陈廷敬随富伦进了衙门,便掉马去了。

进了巡抚衙门客堂,早有果点、茶水侍候着了。陈廷敬坐下,笑道:“巡抚大人奏报,山东百姓感谢朝廷前几年救灾之恩,自愿捐粮一成献给国家。皇上听了,可是龙颜大悦呀!可皇上又念着山东连年受灾,担心百姓顾着感激朝廷,却亏待了自己,特命廷敬前来勘实收成。”

富伦面带微笑,说:“陈大人,您我都是老熟人,刚才我俩也按朝廷礼仪尽了礼,我就直话直说了。您是来找我麻烦的吧?”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巡抚大人的确是直爽人。我双脚踏进德州境内,就见百姓沿路迎接,把我当成了巡抚大人。到了济南,遇上去义仓送粮的百姓,又把我当成巡抚大人。富伦大人,您在山东人望如此之高,我哪里去找您麻烦呀!”

富伦笑道:“陈大人该不是在说风凉话吧?”

陈廷敬很是诚恳的样子:“富伦大人说到哪里去了!我是个京官,地方上一日也没待过。到这里一看,方知百姓如此爱戴一个巡抚,实感欣慰。这其实都是在感谢朝廷啊!”

富伦不由得长叹起来:“陈大人真能如此体谅,我也稍可安慰了!地方官难当啊!不是我说得难听,朝中有些京官,总说封疆大吏在下面如何风光,如何阔绰!让他们下来试试,不是谁都干得好的!”

陈廷敬喝了口茶,说:“廷敬佩服富伦大人才干,到任一年,山东就如此改观!也不知前任巡抚郭永刚那几年都干什么去了!”

富伦摇摇头,说:“前任的事,不说了,不说了。不知陈大人如何安排?我这边也好随时听候吩咐!”

陈廷敬说:“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明日想去看看义仓,然后查看一下百姓捐粮账目,就完事了。”

富伦道:“如此甚好!只是皇上还没恩准,我们还不敢放开接受捐献,实在压不住的就接受了一些。义仓还没满哪!各地捐粮数目倒是报上来了。”

陈廷敬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全省共计二十五万多石。”

这时,听得外头有喧哗声。富伦吩咐左右:“你们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又听得外头有人喊着什么钦差,陈廷敬便说:“好像是找我的,我去看看。”

富伦忙劝道:“陈大人,下头民情复杂,您不要轻易露面。”

陈廷敬只说无妨,便同富伦一道出去了。原来外头来了很多请愿百姓,有人嚷道:“我们要见钦差大人!咱山东百姓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位清正廉洁的巡抚,朝廷却不信任,还要派钦差下来查他!这天下还有公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