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笑道:“你不明白,俞子易赚钱,不就等于我赚钱?”

高夫人听得似懂非懂,又道:“老爷,您这么成日价在家待着,奴家觉得不是个事儿。”

高士奇道:“我不每天都出门了吗?”高士奇话这么说着,心里也虚起来了。毕竟好些日子不知道宫里的事了。他闷头喝了会儿茶,突然起身出门。高夫人问他到哪里去,他只道我宫里的差事你就别多问。

高士奇原来是想到索额图府上去。赶到索家府上,他轻轻叩了门。门人见是高士奇,冷了脸说:“原来是高相公!你自己来的,还是我家主子叫你来的?”

门人说的主子指的是索额图,索尼大人高士奇是见不着的。高士奇忙道:“索大人叫我来的。”

门人不冷不热道:“是吗?进来吧。我家主子在花园里赏雪,你自个儿去吧。”

高士奇道了谢,弓身进门。门人又冲着他的背影道:“我家主子正高兴着呢,你要是败了我家主子兴致,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别往我身上赖!”

高士奇回过身来,只道高某知道,倒着退了几步,才转身进去了。高士奇穿过索府几个天井,又转过七弯八拐的游廊,沿路遇着下人就打招呼。进了索家花园,但见里头奇石珍木都叫白雪裹了,好比瑶池琼宫。高士奇还没来得及请安,索额图瞟见他了,便问:“高士奇,听说你在外头很得意?”

高士奇跪了下来,头磕在雪地上发出声声钝响,道:“奴才给主子请安,奴才不敢!”

索额图道:“你在别人面前如何摆谱我且不管,只是别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

高士奇跪着,又叩了头,道:“士奇终生都是索大人的奴才。”

原来索额图虽是处处提携高士奇,到底是把他当奴才使的。索额图道:“好好听我的,你或可荣华富贵;不然,你还得流落街头卖字去!”

高士奇道:“主子的恩典,士奇没齿不忘!”

索额图又道:“你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我也是个没功名的人。”

高士奇听得索额图这么说,又连连叩头,道:“主子世代功勋,天生贵胄,士奇怎敢同主子相提并论!”

索额图黑着脸瞪了高士奇,说:“大胆!谁要同你相提并论哪?我话没说完哪!我是说,你这个没功名的人,想在官场里混个出身,门道儿同那些进士们就得不一样!”

高士奇不敢抬头,低着眼睛说:“只要能跟着主子,替主子效犬马之劳,就是士奇的福分了!”

索额图骂道:“没志气的东西!我还指望着你替我做大事哪!”

高士奇道:“士奇全听主子差遣!”

索额图道:“我会为你做个长远打算,慢慢儿让你到皇上身边去。你的那笔好字,皇上很是喜欢。”

高士奇听到皇上看上自己的字,内心不禁狂喜,嘴上却道:“士奇不论到了谁身边,心里只记住您是奴才的主子。”

索额图又道:“你得学学陈廷敬,心里别只有小聪明。当年皇上宁愿罢斥一个二品大臣卫向书,也要保住陈廷敬,可见他在皇上那里分量。可那陈廷敬只跟着明珠跑,我瞧着就不顺眼!”

高士奇早知道索额图同明珠已是死对头,可他免不了哪边都得打交道,心里便总是战战兢兢。明珠看上去度量大得很,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索额图却成日龙睛虎眼,很是怕人。索尼早已是内务府总管,明珠最近也派去做内务府郎中。谁都知道明珠同鳌拜走得近些,而索尼同鳌拜偏又面和心不和。

高士奇虽然也成日身处禁宫之外,可宫里头的事情却比陈廷敬清楚多了。他这回拜访索额图,本是想听听宫里的消息,可索额图半句也没说,他也不敢问。这时,索额图眼睛抬得高高的,仍望着满园雪景,道:“起来吧,裤子跪湿了,你出门还得见人哪!”

高士奇爬了起来,拍拍膝头的雪块,笑嘻嘻地说:“不碍事的,裤子湿了外头有棉袍子遮着哪。”旁边下人听了高士奇这话,忍不住都封住嘴巴偷偷儿笑。

这时,有个下人飞跑过来,一迭声喊道:“少主子,主子从宫里送了信来,要您快快进宫去!”

索额图脸色大变,嘴里啊了声,飞跑出去了。原来索尼最近成日待在宫里,日夜都没有回来。

高士奇在花园里呆立会儿,自己出来了。只见索府的家人们个个神色慌张,高士奇朝他们打招呼没谁顾得上理会。他想肯定是宫里出事了。

高士奇骑在马上回家去,只觉着膝头阵阵发寒。刚才在雪地里跪了老半日,裤子早湿透了。他进门就大发脾气,嚷着叫春梅拿裤子来换上。高士奇换了裤子,坐在炕上仍是生气。高夫人忙喊春梅:“你这死人,老爷进门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泡茶上来?”

春梅早已端茶上来了,高士奇轻轻啜了一口,呸的一口吐掉,大骂道:“好好儿贡茶,叫你泡成什么样儿了!”

春梅吓得抱着茶盘跪下,浑身直打哆嗦。高士奇骂道:“起来!别说话就跪下,跪坏了裤子,外头瞧着还不是咱们家寒碜!”

春梅忙爬起来,低头退了几步,站在旁边。高夫人猜着老爷肯定是出门受气了,却不敢问。

十七

陈廷敬在家待了些日子,很快就过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门走动,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却不知道是否就是出天花。话只是知己之间关了门悄悄儿说,不敢在外头说半句。没人上门催他去翰林院,可见衙门里只怕没几个人了。

正月初八日,陈廷敬想出门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当,用罢早餐,骑马出门。才到长安街口,就见街上尽是满兵,仗刀而立。他找地方拴了马,徒步过去看个究竟。又见很多人往街东头去,也快步跟了去。

老远就见天安门东边儿的龙亭处围着许多人,还不停有人凑上去。陈廷敬隐隐觉着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龙亭时,忽闻得哀号声。陈廷敬猜着了八九成,心里却是不信。上前看时,才知道真是皇上驾崩了,龙亭里正张挂着皇上遗诏。陈廷敬觉得双腿打颤,泪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皇上遗诏上的字,原来皇上自开罪责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语极凄切。看到诏书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烨即皇帝位,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嘱咐他们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陈廷敬正心里发怔,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是明珠。明珠常服穿着,面色悲戚,眼睛有些红肿。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里还顾得上客气。陈廷敬想着先皇的恩遇,不觉落下泪来。

明珠悄悄儿说:“廷敬随我来,有话同你说。”

明珠把陈廷敬领到僻静处,说:“廷敬,您我相识多年,您以为我待您如何?”

陈廷敬猜着明珠有要紧话说,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时刻记着。”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万别再同那个道人往来。”

陈廷敬惊得脸都白了,道:“我同傅山并无往来。”

明珠眼睛望在别处,嘴里轻声说道:“您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陈家老宅看了您,您从山西回京时又去阳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您府上。”

陈廷敬惊得冷汗涔涔,道:“原来明珠大人一直盯着我。”

明珠道:“先帝对我有过密嘱,让我看着您。”

陈廷敬问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着我?”

明珠道:“先帝密嘱您不必知晓详情。您只想想,您同傅山往来,先帝了如指掌,为何没有问您的罪?”

陈廷敬道:“请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道:“先帝相信卫大人的话,看重您的才华人品,想您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时局非常,前明余孽又在蠢蠢欲动,有人若想拿这事做文章,您就又大祸临头了。”

陈廷敬谢过明珠,敷衍道:“傅山先生是个游方道人,是位悬壶济世的名医,他四处走走并不奇怪。他来京城找我,一则有同乡之谊,二则读书人之间总有些话说。说到谋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愿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读书人何止一个傅山?”

明珠说:“廷敬,没那么轻巧吧?傅山曾因谋反嫌疑入狱,只是查无实据才放了他。他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

陈廷敬却道:“正是查无实据,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为我同他见了面就有罪了。国朝是讲法度的。”

明珠摇头道:“廷敬,你我之间说法度没有用。傅山是什么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后知道,朝中大臣也知道,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廷敬,你在敷衍我。”

陈廷敬道:“既然你我心里明白,廷敬就说几句真心话。朝廷对傅山这样的读书人与其防着忌着,不如说服他们,启用他们。只要多几个傅山顺了清朝,天下读书人都会响应的。梗着脖子不顺清朝的读书人,都是大有学问的哪!”

明珠叹息道:“廷敬,明珠也是读过几句书的人,明白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的道理。治天下,就得靠读书人。先皇也正是如此做的。可满臣当中,忌讳汉人的多着哪!您才看过先帝遗诏的,先帝为自己开列一罪,就是重用读书的汉臣!先帝不这么说,难服满臣的心!”

陈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见识。人不分满汉,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明珠说:“这个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说过的。但朝政大事,得讲究个因时、因势、因人,不要太死脑筋了。廷敬,此时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陈廷敬问道:“朝廷将如何处置傅山?”

明珠道:“傅山已逃离京城,这件事您就不要问了。”

陈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难,心里暗自担心。天知道像明珠这样没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里头有多少!他正心里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鳌拜大人可是您的恩人,您得记着。”

陈廷敬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只不知个中细节。明珠道:“索额图父子当年想要了您我脑袋,去向庄亲王交差。鳌大人巧妙说服皇上,才保住了您我性命。”

陈廷敬忙说:“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过鳌拜大人。”庄亲王放泼这件事叫外头敷衍出来,简直就是出老王爷大闹金銮殿的戏文,陈廷敬早听说过了。他不明白其中真假,但当时他差点儿在梦里掉了性命,肯定就是事实了。

明珠又说:“索尼身为内务府总管,如今又是首辅大臣,您我都得留点儿神啊!都太监吴良辅先帝最是宠信,眨眼间就叫杀了。”

陈廷敬吃惊道:“内监干政,祸国殃民,前史可鉴。廷敬倒是听说吴良辅做过很多坏事,他只怕死得不冤。可如今时局非常,有人想借机杀人的话,确实太容易了。”

明珠道:“索尼父子借诛杀吴良辅之机,擅自换掉乾清宫侍卫和内监,分明是故意离间幼帝跟鳌大人。如今幼帝身边全都是索尼的人了。”明珠注视陈廷敬良久,“廷敬,要靠您了。”

陈廷敬如闻天雷,问:“这话从何说起?”

明珠道:“此乃天机,您暂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先帝驾崩前有遗旨,必要召卫向书大人回来,着他出为帝师。卫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陈廷敬听说卫大人要回来了,自然大喜,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啊!”

明珠道:“卫大人要请两个他信得过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读书,鳌拜大人想推您当这个差事。您又是卫大人最赏识的,这事自然成了。”

陈廷敬听说自己要去侍候幼帝读书,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当年考进士时的性子,他不会惶恐;若依他在太原乡试时的性子,他也不会惶恐。可在京师待了几年,他倒越来越胆寒了。

明珠道:“您到了幼帝身边,要时刻同我通消息,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鳌拜大人都要知道!”

陈廷敬回家时,家人也早知道皇上死了。老太爷说:“我就料到傅山进京同皇上出天花有关,果然如此。廷敬,那些义士必定会借机起事,你得小心啊!”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已逃离京城了。我估计朝廷正密告天下,正要捉拿他,我也替他的安危担心。得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才行。”

老太爷摇摇头说:“廷敬,您千万不要管这事!”想想又道,“没人注意我的,我会想办法把消息散布出去,自然会传到他耳中去。天地之大,哪里没有藏身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明珠交代不要把他将去侍候幼帝读书的事说出去,可他同岳父是无话不说的。老太爷听了,也是忧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难料!幼帝年尚八岁,假如没等到亲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会有性命之忧,做帝师的肯定死在前头。这种事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哪!”

陈廷敬道:“爹的担心自有道理,可卫大人都不考虑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贪生怕死?这断不是丈夫作为!”

老太爷叹道:“兴许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认了吧。”

陈廷敬说:“倘若真能辅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老太爷道:“真能如此,也是苍生之福。当今的读书人最不好做,先皇有意网罗天下读书人,有效法古贤王的意愿,但毕竟满人同我汉人隔着肚皮,还是两条心。如今天下明伦堂前的卧碑上都刻有禁令,生员不准言事,不准立盟结社,不准刊刻文字。这可是历朝历代亘古未有啊!爷儿俩关着门说句话,朝廷远忧近患都在于此。”

陈廷敬道:“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蒙古人的元朝,饮马西域,扬鞭中原,神鸦社鼓,响彻四海。但是,蒙古人蔑视汉人,一味凶悍,不行王道,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老太爷点头道:“你今后侍候幼帝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教他如何做个圣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古圣皇明君都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怀,若局限于族类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谁是皇上,只盼着天下太平。我虽是前明遗老,但反清复明四字,我听着都有些烦了。”

陈廷敬深服老太爷这番话,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归心,河清海晏,这才是百姓的愿望。可如今仍是危机四伏,社稷并不安稳。”

陈廷敬还在忧心忡忡,明珠却要领着他去拜见鳌拜。鳌拜近日忙着皇上凶礼,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陈廷敬见了鳌拜,拱手施礼:“陈廷敬拜见辅臣大人!”

鳌拜倒不绕弯子,道:“廷敬,皇上年幼,侍候皇上读书可是大事。我已奏请太皇太后恩准,只等卫向书回京,皇上释服登基,你就协同卫向书当起这个差事。”

陈廷敬忙道:“臣谢太皇太后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