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木林慢慢抬起头,说:你太狠!

  我说:宋厂长,我不是狠,我是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请你给帮个小忙。当然,帮不帮在你……

  这时,宋木林咬着牙对我说:那个字,我签……

  我站起身说:宋厂长,我只是请你帮个小忙。帮不帮都不要紧。你再考虑考虑吧,不能因为我的一点小事坏了你的声誉。

  说完,我把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扭身就走。

  第二天,也就是第二天晚上,你猜怎么着?宋木林两口子步行找我来了,那么远的路,两口子硬是步行走来的。一进门两口子就双双跪下了,长跪不起……

  我说:宋厂长,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办我难看呢。快起来,快起来……

  宋木林一声不吭。宋的老婆却哭起来了:俺多少年来都没收过人家的东西,就是这些年,那些人硬往家里塞……那些都是我收的,跟俺老宋没关系。俺一分都没花人家的呀,俺老亏呀……

  我拉住宋木林说:宋厂长,别让嫂子哭了,哭得我心都寒了,都快起来吧,快起来快起来。我说过要告宋厂长吗?我啥时候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呀。我只不过想请宋厂长帮个忙。宋厂长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都来不及,会干那事么?嫂子放心,我决不会干那事……

  可宋木林就是不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死跪着!

  他已经崩溃了,我看见他浑身直颤,他眼里的光都吓散了……

  别的就不用再说了吧?反正这一百万是挣到手了。你觉得太狠是不是?你觉得有点黑社会的味了,是不是?我告诉你,遇到这样的事,黑白两道都得走,生意场上是不分黑白的。到了这一步,就不容你不狠。不狠行么?不狠谁给你一百万。我告诉你,钱就是这样挣的。

  九月九日

  那个时辰来了。

  那个时辰就要来了。

  我已经看见那个时辰了,那是一个恶时辰。

  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双手,那双手正在向我靠近。那双手有点凉,我已感觉到了凉,那凉是红色的。那凉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脖子上,而后是一股蛇的气味,我闻到了一环一环的蛇的气味。那气味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就吐了。我吐出的是我的舌头,我一点一点地往外吐舌头,我吐出的是一只紫颜色的舌头,我的舌头正在变紫。我感觉到我舌头上有一团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也有了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有一股一股的饭往外冲,可它们已经冲不出去了,那双手把门卡住了,它们出不去了。接着会有星星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了一丛一丛的星星,那些星星是金色的,金色的星星从我的头上冒出来又落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在有了星星之后就开始胀了,我的眼一圈一圈地大起来,我的眼成了两只大的鼓,鼓里晃着星星和一条盘在我脖子上的蛇。再往下我就成了一个面袋,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成了一个面袋……

  这时候,又有一把剪子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那剪子慢慢弯下身来,晃晃地亮在我的眼前,紧接着我左眼上就有水流出来了,我眼眶周围流出了一股红水,一股火辣辣的红水,红水把我的眼睛流出来了,红水把我的左眼送到了眼眶外边。一只手贴了上来,那手上有一股红色的蝎子味,那红色蝎子捏着我的眼放在了水池边上,而后又是我的右眼。当那剪子的气味出现在右眼上时,我的右眼就慌乱地滚出来了,我的右眼骨碌骨碌地掉在了地上,掉在了一片树叶的旁边。很快就有手伸下来,那只满是蝎子气味的手先是捏起了那片树叶,用树叶包着把我的右眼捏了起来。我的右眼在涩涩的干树叶里夹着,被放在了桌子角上……

  我看见我的左眼完了,我的左眼变成了一股水,散在了水泥地上。我的左眼被一只胳膊肘撞在了地上,而后是一脚,狠狠的一脚,那脚踩在了眼睛上边,踩出了一股呼呼哧哧的喘气声。在喘气声里,我的左眼成了一股空气……

  我身上的肉和骨头分家是一小时以后的事。那两只手把我的眼睛剜出后休息了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里,屋子里到处都是喘气声,喘气声随着挂钟的声音嘀嗒嘀嗒地走着,走出一片水红色的血腥气。一小时后,我身上的肉开始一块一块地进入下水道。

  我看见了一把刀,那是一把从商场里买回来的不锈钢菜刀,那把新买的菜刀先在我的脖子上试了一下,割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口子。那口子很凉,那口子上有一股黄油的气味。而后那刀就朝下边去了。刀伸在我的脚上,刀是从我的脚开始的。我的脚趾被刀分成了一个一个小趾头,那些切成小块的脚趾顺水流进了下水道;接着是我的腿骨。我的腿骨有点硬,砍腿骨时很费了一些时间。我的腿骨开初被截为一寸一寸的,每一寸都有很多肉末飞出来,飞出一股梆梆响的湿柴火味;后来就烦了,那声音也烦了,声音越来越乱,乱成了一团蜂窝样的碎肉……

  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了。这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冲进下水道里去了,我的身体和带有羊膻味的污水混在了一起,成了红蚊子来年的食品。而我只能在树叶中再生,我成了一只夹在树叶中间的眼睛……

  新妈妈的眼睛已经红了。新妈妈的手已经变成了红颜色的手,新妈妈的手在出一种红颜色的光,那光已深到我眼睛里去了。我知道我无法阻挡她,在一个小时之后,我无法阻挡那红颜色的光,因为那是一种可以使我再生的光。我可以在树叶中再生。我扔掉身体之后,就可以成为空气中的一部分了。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进入空气之中,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城市的上空飘动,我可以不再怕针,不再怕任何东西。我渴望扔掉身体,我早就想扔掉人身了,我不想再当人了,我不要做人。我只要做一片树叶,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一片可以看这个世界的树叶……

  新妈妈正在向我走来,新妈妈脸上带着伪造的米黄色笑容向我走来。她是来掐我的脖子的,我知道她要来掐我的脖子。她已经把爸爸吃掉了。爸爸坚持不离婚,她就把爸爸的魂儿吃掉了。

  爸爸是她吃掉的第五个男人,也是最难吃的一个男人。因为爸爸身上也有那种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所以爸爸能坚持到最后。

  爸爸没让她顺利地拿到那张纸,爸爸在一片碎里坐着,没有了魂灵的爸爸成了一摊烂泥,可他始终没有给她那么一张纸……

  新妈妈说:你知道我没有怕过任何人。我谁也不怕。你会同意的,我相信你会同意……

  新妈妈说完就向我走来了。新妈妈从碎成一片垃圾的家里走出来,走出了一股猩红色的气味。她带着这股气味快步从街上走来,开了特异功能诊所的门,她已经不需要这个诊所了。我知道她就要走了,她不需要这个诊所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说:来,我给你量量脖子,让我给你量一量脖子……说着,她的手就伸到了我的脖子上,先是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笑着说:

  太细了,不该这么细,真不该这么细……而后她又说:你别这样看着我,你别看我,你一看我,我就头疼,我脑子眼儿疼。***我谁都不怕,我就是有点怕你,我只怕你一个人。所以你别怨我。你为我挣了那么多'人头纸',我就要走了,你别怨我。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就不疼了……

  而后,新妈妈就勇敢地把那件事做了,就像我看到的那样,她把事做了……

  新妈妈做完后洗手洗了很长时间,她一直在洗那双手,她把手洗得很红,洗出了一股红萝卜的气味。接着,她从从容容地回到那个垃圾家,走到了爸爸的面前,微微一笑,她的笑里带有一点点桃红色的顽皮,她说:把那只扣子拿出来吧,我现在给你缀上。她接着又说:你不相信是不是?说着,就从地上拾起那只扣子,那只扣子在地上扔了好多天了,她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把扣子捡起来,宽宽地坐下去,拿着爸爸的那件西装一针一针地缝起来。她缝得非常快,她很会用针,她手里的针上挂着一条红颜色的线,针在扣子上飞来飞去,飞出了一股甜丝丝的小蜜蜂气味。只几下她就缝好了,而后她用牙轻轻地把线头咬断,说:好了,我给你缝好了……说着,她站起身来,盯着瘫坐在椅子上的爸爸,很温和地说:你现在该答应了吧?我已经把你女儿做了,你看看这只眼睛,这是你女儿的一只眼睛,我把它踩碎了。我想你是该答应了……

  我看见爸爸是想站起来,爸爸看见了一只包在纸里的黑色的水泡泡儿,那只黑水泡泡就扔在他的面前……可他站不起来了,他是彻底地被新妈妈粉碎了。他只是像蚊子一样喃喃地说:我,我,我,我,我,我……同意了。

  新妈妈说:我就要你这句话,有这句话就行了。那我走了……

  可新妈妈还是忘了一件东西,她把我的右眼忘在桌边上了。

  我的右眼夹在一片树叶里,我的魂儿也夹在这片树叶里,我就这样成了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

天瘦了。***

  在冬天来到的时候,天被冷风刮瘦了。雪是黑颜色的,雪下成了黑色,我看见白色的雪花在落地之后变成了黑色的脚印,天上落下的是人的黑色脚印。人们走在黑色的雪上,印出一片一片瘦瘦的带有粪便气味的痕迹。

  我也瘦了,我瘦成了一只眼睛。我是夹在一片树叶里的眼睛。我的魂灵躲在眼睛里,我的眼睛夹在树叶里,我就这样飘出来了。我已经不再是人了,我脱离了人的行列,成了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我是一片再生的树叶。白天,我在天空中飘,夜里的时候,我就睡在高高的电线杆上。我也常常贴在电线上睡,电线热呼呼的,电线上有很多话,那是城市人的夜话。

  我没有走,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看着这座城市,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正在为人头纸忙碌,我知道他们是疯了,他们抢夺人头纸的时候已经疯了,所以,他们说的全是疯话。他们嘴里的舌头是经剪刀剪过的,我看见他她们正在排队剪舌头。报上说,现在城市里正在流行剪式语。剪式语是从南方流传过来的最新语,剪式语是通向人头纸的惟一合法途径,只有使用剪式语的人才能赚取人头纸,于是人们全都争先恐后地去排队剪舌头。理店也纷纷改为理舌店,我看见每个理店门前都画着一个鲜红的、用火钳子卷起来的舌头。人们一个个大张着嘴,把舌头伸出来,让理舌员去剪,去卷,去熨。一剪二卷三熨后,他们就会吐出来一种卷舌音。卷舌音是一种金黄色的声音。他们用卷舌音说话的时候,会吐出一种半生不熟的豆子气味。他们的声音正由绿色向金黄色过渡,因为刚刚熨过的舌头有点疼,他们吐的只是一种半绿半黄的声音。这种声音很涩,这种声音吐出的叠词有一股黄绿色的猫尿味,因此,他们的舌头还需要继续修剪,三次修剪之后才能吐出标准的剪式语,所以他们必须继续受疼……我知道他她们已无药可救。他她们继续受疼,是因为他她们无药可救。

  我看见了体育馆门前的那条马路,那条马路叫丰收大街。

  我看见丰收大街上围了很多的人,黑压压的人,他们像水一样在街上流来流去,我知道那是一些寻找气味的人。他她们把鼻子贴在地上,正在打探气味。他她们一拨一拨地围在一起,出一种嗡嗡的苍蝇气味。他她们身上的苍蝇气味是冲着下水道的,我看见几个民警正蹲在下水道里打捞我的**,他她们看见我的一截一截的**时出嗡嗡的叫声。一个红鼻子男人笑着说:

  听说了吧?都听说了吧?那女人真狠,那女人是狠到家了。肉是咬下来的,那肉是一块一块咬下来的,她的牙真厉害!听说她安了一圈金牙……一个蓝眼圈女人皱着眉头说:我兄弟是刑侦队的。他说是斧子剁的。才十几岁一个女孩,值得用斧子剁?听说那手指头都是一截一截的,也下得去手?八成是有外心了。有外心被那女孩现了,不然不会这么狠……有一个黑胃的男人说:我知道,我知道。是用刀旋的,用小刀一刀一刀旋的。旋的时候那妞一个劲儿喊疼。那妞说:妈,我疼,我老疼。你猜那女人怎么说?那女人说:你忍住,忍一会儿就不疼了。又有一个乙肝人说:你知道个屁!那女孩有特异功能,她根本杀不死她。她是趁她睡着的时候下的手,用钉子把她钉死的。浑身上下钉了十二颗大钉,那钉子都钉到骨头里了。法医从骨头上验出来了,钉子上有黑印,肉上也有黑紫色印……我看见人们都很愉快,人们愉快地说着、比划着。人们的声音里带着很多酱瓜的气味,人们的眼睛里也带有酱瓜的气味,人们的声音已腌制很久了,人们的声音和下水道里的腥昧混在了一起……

  我看见了一栋一栋的楼房,看见了一个个房间里的事。人们藏在四堵墙里正在脱衣,人们正一件一件地往下脱,人们回到四堵墙里才露出本相:人们的声音是从床上爬下来的,我看见了从床上爬下来的声音:听说了么?一个女人把她亲生的女儿杀了!是用老鼠药药死的。先用老鼠药药死,后来又用斧子剁了剁……

  我当然看见了新妈妈,那个使我脱离了**的女人。我看见她勇敢地(她仍然是勇敢地)站在监狱的铁门里,两手抓着铁门上的栏杆,两眼放出红色的光芒。我听见她在大声地向民警宣布说:我是无罪韵。人是我杀的,可我无罪!……她的笑声在牢房里满地滚动,声音仍然放射出一种紫葡萄的气味。她说:

  杀人无罪,育人有罪!我说过了,我要走,我一定要走!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没有人能拦住我……

  新妈妈是在飞机场被抓的。新妈妈被抓时手里拿着两张飞机票。她本来是可以走的,她就要上飞机走了。可她要等的人没有来,她期望着能一起走的人没有来。她说,那是一个小骨头人,她要等的小骨头人一直没来。她把警察等来了,当她向远处张望时,警察走到她身边来了。这时她笑了,她笑着转过身来,说:

  你们是来找我的吧?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在等人,那人是一个小骨头人。我如果不等他的话,你们就找不到我了……

  警察严肃地说:你叫李月婵吗?新妈妈扬起头来,说:是,我是叫李月婵……警察说:你有谋杀你女儿的嫌疑。跟我们走一趟吧。新妈妈说:不错,人是我杀的。我害怕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脑子眼儿疼,我把她的眼挖出来了……当警察给她戴上手铐的时候,她又说:能不能再等一等,我想看看那个小骨头人会不会来。我想他是不会来了……

  我也看见了旧妈妈。我的旧妈妈曾为我的**哭了半天零一小时,她的眼泪湿了半条手绢。我听见旧妈妈一遍一遍对民警说:她一直虐待我的女儿。我早就现她虐待她。她用针扎她,她每次回来身上都有针印,她身上有很多针印。那女人是个狐狸精!她变着法折磨孩子。有一回我数了数,孩子身上有十四个针眼!孩子身上净是黑血点……我跟她要孩子,她就是不给。打官司这个狐狸精到处托人,到了我也没把孩子要回来。我知道她早晚要下手,可没想到她会这么狠……我看见旧妈妈后来哭着去找马+户了。旧妈妈在他那里又哭湿了半条手绢,哭出了月亮走我也走的白色气味。她说她要与那个无赖离婚……

  现在旧妈妈已经与科长离婚了。旧妈妈再次光荣地与科长离婚。旧妈妈这次婚离得非常容易,她在离婚的过程中成了老同学马+户的人,旧妈妈很主动地成了马+户的人。旧妈妈也开始使用狐狸牌香水,她很快就成了马+户的人。人在马+户任职的法院里离婚,科长不同意也得同意。科长脸上的皮越来越厚了。科长曾当众尿在法院门口,科长喝了一斤半酒之后,尿在了法院的大门口!因此马+户以流氓罪判他离婚加十五天拘留。我看见科长在拘留所里坐着,他跟一个关在同一号里的诈骗犯学会了一个养鸡的祖传秘方,他说他出来后就去推销这个祖传秘方。我还看见旧妈妈与马+户时常在卡拉ok厅见面,两人坐在包厢里,喝着xo,共同回忆那条街上的粉笔字,在回忆中旧妈妈倒在了马+户的怀里。旧妈妈喃喃地说:是那条槐树街吗?我记着呢。我一直记着那条槐树街……

  我看见爸爸仍然在那个破碎不堪的家里坐着。他的肉身完好无损,可他的精气没有了,他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也没有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周围站着的是一些民警,民警反反复复地问他那天晚上生的事,民警问:你的女儿一直没在家住吗?爸爸不吭,爸爸已说不出话了。民警又问:你女儿身上有伤的事你知道么?爸爸还是不吭。民警再问:李月婵为什么要对你女儿下手?李月婵平时有什么反常……?爸爸两手捧着头,只是重复说:我记不清了,记不清了……他的脑海里是一片亮丽的粉红,他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那片粉红,在粉红里有一串一串的时间记忆,那里拴着许多狐狸牌香水的气味。可他的下边却有尿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渗……后来民警不再问了,看到尿水,他们摇着头说:算算算,算啦。

  我终于找到了老人的那颗鲜红如豆的心。***我看见老人的心已经被卖出去了。老人的心被卖到了皇太皇酒家。那颗心如今正泡在一碗烹心汤里,一位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小姐正端着这碗汤往八号雅间里送,八号雅间的门上写有春秋斋的字样。

  老人的心在烹心汤里晃晃悠悠地被送进了春秋斋。我听见老人的心在油汤里一声声叹息,老人的心说: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另一些人的粪便呢?因为他有钱吗?……而后是八双筷子冲上来,八双筷子轮番在那颗心上夹。他们一边夹,一边议论说:

  听说了吧?咱这儿最近有个奇特的碎尸案,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被杀了。是她亲娘杀的……两个小时后,我看见那八个人又轮番走进了厕所,他们每人在厕所里拉出了两个字,他们看见字后一个个惊慌失措地提着裤子跑出来,他们说:历史,历史……

  我看见陈冬阿姨的魂灵了。她的魂灵越来越小,她的魂灵小成了一个像纽扣一样的东西。她的魂灵是在寻找中变小的。我看见陈冬阿姨的魂灵在一些楼房的四周游来游去。她在敲门,我看见她是在敲门。她先是在敲那个瘦高个家的门,可她没有敲开。

  她仅仅是敲出了一股黄石榴的气味,那门里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那肯定是瘦高个的女人,那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正在吃一只黄石榴……后来她又去敲那个秃顶老头家的门。那个秃顶老头仅把里边的木门开了一条缝儿,没有开铁门。他隔着一层铁门问:

  你是谁?陈冬阿姨的魂灵说:我是陈冬啊……秃顶老头说:

  陈冬是谁?这栋楼里没有叫陈冬的,你找错门了……说着,啪的一声,木门也关上了。秃顶老头一边走一边对着屋里说:

  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说是陈冬,你听说过陈冬这个人么?没有吧。我倒听说了一件新鲜事:一个女孩被杀了。听说那女孩跟她后爹睡觉,让她亲娘逮住了……秃顶老头说话时心里正亮着另一件事,他有了新的事了……接着她又去敲那些要好同学的门,可她一个门也没有敲开,那些同学全都说不认识陈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陈冬这个名字。所以陈冬阿姨的魂灵仍然四处飘荡,无家可归。她一边飘一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是陈冬么?陈冬是谁?……

  我看见那个背诵人仍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街上走。那人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身上穿着油乎乎的鸭绒服,顺着一条马路往前走。他是要去上班,我知道他就在那个五层旧楼里上班。

  我看见他正骑车穿过丰收大街,他在挤挤搡搡的人群中停住车司:咋回事,围这么多人?有人告诉他说:这里杀人了!一个女孩被杀了……他听了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自自语地说:杀了就杀了呗,人这么多,杀个把人就值得这么围着看……我看见他是想得到一些东西,他一直想着要得到那些东西。他脑子里存着很多记忆的小钩子,他是想把那些东西钩出来。那些东西可以让他大声说话,他是为了大声说话才小声说话的。他小声说话的时间太长了,他一直渴望着能大声说话。他是在准备大声说话。所以他一边走一边背诵着那段话,他仍然在练习说那段话。他的舌头已经剪过了,他在排队剪舌头的时候仍不忘练习,他是改用剪过的卷舌音说那段话的。他说得还不够熟练,他正练习用卷舌音说那段话,他说:中昂人人广锅电台、中昂念你台,男你池你你池男你你池……

  我看见旧大姨了。我看见旧大姨正躺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输液。旧大姨不能说话了,她的嘴在动,可她说不出话来。

  她的一只手在白色的被子下面动来动去,而另一只手却像木头一样,硬出了拐棍的气味。她的脑海里有半边红色的液体在流动,在那红色的流动中跳跃着一些红色的日子,那些红色的日子里盖满了红霞霞的戳痕和一个男人的脸,那男人脸上有着戳痕一样的麻子。她不喜欢麻子,她喜欢的是红颜色的戳痕。她的日子装在一个个抽屉里,那是一些有红色印油气味的抽屉,可这些抽屉现在成了人家的抽屉,她没有抽屉了。她得的是偏瘫病,也是一种抽屉病,所以她半边能动半边不能动。她的话也只有半边,她只能说些半边的话。她的女儿(英英表姐)坐在病床边兴奋地告诉她说:妈,三姨的女儿被她后娘杀了,是一刀一刀割死的……她喃喃地说:扌、木、尸……戈、目、可……丿、心、阝……

  我看见旧二姨站在街头的烧鸡店里,正在跟一个民警说话。***

  她的声音里沾满了绿颜色的细菌,她成了一个细菌人。旧二姨身上有很多细菌咬出来的空洞,那些空洞有五十八年的历史了,可她仍然站着,她活一天就卖一天细菌,她是靠卖细菌生活的。她不怕细菌。她用卖细菌赚来的钱养活了六口人,现在她又靠细菌让儿子骑上了摩托。她说她还要让儿子坐上汽车。可儿子跟她分家了,儿子坐上汽车之后就跟她分家了,儿子已经讨厌这种鸡屎味了。儿子搬到了花园小区的新房里,把旧日的鸡屎味留给了她。所以她总是流泪,她的泪拌在明油里在她的老脸上蠕动。她身上的细菌是明油喂出来的,带有一股热烘烘的滑腻。她脸上的笑也是明油泡出来的,看上去油浸浸地晃眼。她的声音也是明油浸出来的,带有一种破刷子的气味。她总是刷三道油,还要上色,所以她的声音里也藏着许多带勾的颜色。她说:这事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她是跟我三妹子家的偷偷勾上的,先勾上后才离的婚。你不知道这女人有多狠。她经常把孩子关在屋里,不让孩子吃饭,还用针扎她,扎一身血窟窿……不是不管,她见都不让见,怎么管?我还给过她一个馍,有一回看她饿急了,我给了她一个馍……

  我还看见了冯记者和杨记者。我看见冯记者和杨记者正在互相揭。冯记者正在家里坐着,冯记者搬进了一个刚刚装修好的新单元楼。冯记者的声音带一股热烘烘的塑料壁纸的气味,那种气味是橘黄色的。冯记者坐在一片橘黄色里对警察说:你说的那个女人我根本就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错,好像见过一两面,是市报的杨记者给我介绍的。好像,好像,记不清是为什么事了……当然,他们很熟。他们来往比较多。这种女人我一般是不跟她们打交道的,档次比较低。再说,我也不经常在家,我的采访任务很重……冯记者说话的时候身上的肉和骨头在慢慢地分离。他把肉卸在沙上,我看见他的肉慢慢地堆在了沙上,肉上散着很浓的延生护宝液的气味……

  杨记者坐在派出所的长条椅子上,很严肃地对民警说:李月婵?李月婵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名字……哦,哦,我想起来了。对,对,有这么个女人,是老冯介绍的,见过。见过是见过,没啥联系呀。我是管工商口的,见的人杂,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人一多就记不住了。她跟老冯熟,不是一般的熟,他们经常来往,我在老冯包的房间里见过他们多次。老冯这个人仗着是省报的,啊,往下我就不便多说了……杨记者说着,脸上出现了樱桃的气味,我看见杨记者脸上出现了一丝一丝的红色的樱桃气味,他的胃里也爬满了红樱桃的气味。

  我看着这个城市,我看着这个用颜色包装出来的城市。我看见人们紧裹在颜色里在街上行走,人们在颜色里走出花花绿绿的思想。思想是从胃里冒出来的,人们的思想开始从胃里一股一股地冒出来,从胃里冒出来的思想带有一呃一呃的酸气,酸气穿过剪式语在街面上流来流去,流出一股股人头纸的气味,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头纸的气味。报上说:这是个从胃里出思想的年代。我看见大街上流动着很多很多的乙肝人,我看见大街上也流动着很多很多的钢笔人,我还看见大街上流动着很多很多的细菌人。他们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他们的病在空气中流动,他们一天天在相互传染。他们用他们的声音传染,他们用他们的病历传染,她们的病历就是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历史就是他们的传染源。他们在传诵着一个声音,一个城市的声音:一个女孩儿被杀了,你知道她是怎么被杀的么?……

  我的眼泪掉下来了。我看见我的眼泪从天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掉在了一个孩子的小脸上。那是一个刚从医院里抱出来的孩子,襁褓中露着一个红粉粉的小脸。那孩子刚出生不久,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孩子。我看见这个孩子正在吮吸从天上掉下来的眼泪——我的眼泪,吸了眼泪的孩子从有病菌的空气里穿过,他竟没有被感染……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知道我惟一能做的事是拯救这些孩子。我能拯救的只能是这些刚刚出生的、没有历史的孩子。我的眼泪是从树叶上掉下来的,他们需要树叶的眼泪。我要把眼泪送给他她们,我只有眼泪……

  我要给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施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