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我看见有一块大石头扔出去了,那人从心上扔出了一块大石头。那人喘口气说:唉,官身不由己呀……

  接着,我看见了猫的声音,那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小花猫:你想吃点什么?你说,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那人的声音里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算了,到床上躺一会儿吧,我想躺一会儿……

  我看见红柿了,一个瘫软了的红柿。红柿说:你,就想那事儿。我知道,不想那事儿你不会来……抱我。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是那个秃顶老头,他上楼一点声音也没有,悄无声息地就站在门前了。

  他的敲门声很怪。白天里,他敲出了一股猫头鹰的气味……

  顿时,屋里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一片血红和两颗花生米一样的心跳……

  秃顶老头站在门前,连着叫了几声:陈冬,陈冬……看看没有回应,就扭身下楼去了。临下楼前,他又把心挂在了楼道边的窗口上,那是他经常挂心的老地方……

  很久很久,屋里才重新有了动静,那人说:又是那老东西吧?我猜又是那老东西。你为什么不告他,你告他么……

  我看见火苗点起来了,紫颜色的火苗,陈冬阿姨心上烧起了紫色的火苗,那火苗上浇的是酱油,酱油瓶碎了……

  五月八日

  今天,旧妈妈打上门来了。

  旧妈妈站在门口的时候,眼里射出了一把锋利的车刀。当车工的旧妈妈把车刀带来了,这是一把刚从c630车床上卸下来的大号车刀,是一把镶有钛合金刀头的车刀,这把削铁如泥的车刀带着3000转的高速飞驰而来……我看见旧妈妈的心也改装过了,旧妈妈是柴油机厂的工人,她把心改装成了最新式的高压油泵。

  装有进口射点的高压油泵,因此旧妈妈的心上有了一点点美国气味,我看见旧妈妈心上装了美国射点;旧妈妈的服装也进行了相应的改革,旧妈妈穿的是一件最新款式的低领无袖旗袍,那旗袍是蓝天鹅绒的,看上去很厚实。可旧妈妈不怕热,为了武装,旧妈妈一点也不怕热。不过,我却从那旗袍上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那是跟旧大姨十分接近的一种气味,我看见旧大姨的女儿了,这件旗袍是从旧大姨的女儿那里借来的。脖子也改装了,旧妈妈也对脖子进行了改装,旧妈妈脖子上挂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这是一条挂有桃形小坠儿的金项链,可惜的是,项链上有一股鸡屎的气味,我闻到鸡屎的气味了。我看出来了,我能看出来,这条项链也是从旧二姨家借来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旧二姨的媳妇在小店里卖烧鸡呢……旧妈妈脸上抹的是一种新式的珍珠粉底霜,旧眉自然是不要了,从来没有描过眉的旧妈妈在来的时候给自己画了一条新眉,弯勾月牙眉,报上说,目前市场上最流行弯勾月牙式。我看见旧妈妈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改装后又刷上新漆的旧车床,只有零件是旧的,我看见她身上的零件还是旧的。她的胃里仍残存着旧日的粮食,粮食里的旧日记忆纷乱无序;她的肾里仍保留着一些紫黑色的炎症,炎症里跳动着一些活蹦乱跳的陈年细菌;她的肝里有许多气淤而成的蓝色气泡,气泡里集结着一批一批的钢性仇恨……

  旧妈妈突然就站在了门前。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的话是从眼睛里喷射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射出了高速旋转的钛合金刀头,也射出了冰雹一样的话……

  她的眼睛说:那狐狸精在哪儿?我要见见那狐狸精,我要看看那狐狸精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就是有三头六臂我也不怕,我用车床车她,铣床铣她,刨床刨她,钻床钻她,磨床磨她……那猪呢,那脏猪呢?那骗子、那两面派、那见了新鞋扔旧鞋的货呢?为啥不让我女儿回去?凭啥不让女儿回去?哪一款哪一条写着不让我女儿回去……?!

  新妈妈就是这时候走出来的。***新妈妈在旧妈妈眼里走出了一个红色的幻影,我看见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狐狸,那狐狸身上有一股春韭菜的气味,旧妈妈一定是闻到了春韭菜的气味。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对接了,也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我看见了蓝色光线与红色光线的碰撞声,看见了嗞嗞啦啦的电线短路一般的声响。继而那蓝光萎缩了,蓝光一点一点地短了回来,蓝光变成了染了蓝墨水的薄纸……在这一刻,我看见旧妈妈的武装被解除了,旧妈妈东拼西凑组织来的武装不堪一击,她在陡然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她像是被剥光了一样,**裸地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亮出那些经过时光磨损了的旧肉。这时旧妈妈看到了她最为恐惧的东西。她对自己说,她不怕这个女人,她一点也不害怕这个女人。但她害怕时间,我看出来了,她恐惧的是时间。在新妈妈的天然活鲜面前,她看到了时间。这时候时间成了她最大的敌人。她说她也有过光鲜的时候,可惜都被时光磨损了,时光里放着一大块站在机床边的日子,这些日子退不回来了。时光变成了旧妈妈非常熟悉的磨床,磨床可以磨出七级光洁度,可时光磨不出光洁度,时光把她磨成了旧肉。看见了站在机床边的日子,旧妈妈脑海里即刻出现了乱纷纷的羽毛,杂和着各种味道的羽毛,纷纷落地的羽毛里裹着一句十分苍凉的话:旧是旧了,总算旧到了一个地方。可我到底是谁的人呢?……

  新妈妈并没有看出旧妈妈的来意,她没有见过旧妈妈,这是她第一次与旧妈妈见面。第一眼的时候,她甚至误把旧妈妈当成了记者,对记者她是很会热的,她很喜欢记者上门。可那微微笑着的光线忽一下在空气里打了个滚儿,新妈妈是个很灵醒的女人,她闻出味来了,她一定是闻出味来了,她一下子就有了敌人的感觉。当她还不知道这女人是谁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敌人。

  面对敌人,新妈妈心上的蛇头咝一下就昂起来了,接着眼光也凉下来了,她的眼光里有了凉嗖嗖的寒意,她的眼光里开始有刃了,刃在她的眼睛里不断地淬火、不断地投入钢性,而后就长出牙来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长出了一排带刃的牙齿……

  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先败下阵的仍然是旧妈妈。旧妈妈是有备而来,有备而来的旧妈妈却被时间打败了,一眼就败了。旧妈妈败得十分惨重,这是不战自败。我看见旧妈妈的眼光迅速回收,缓缓地松回去,在回收的同时心里涌出了更多的仇恨,那仇恨一下子就充满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仇恨顷刻间变成了一只斜向拉力器,旧妈妈脸上的各个部位都成了斜的,连精心装饰的珍珠粉底霜都在这斜向撕裂下纷纷逃窜……一时,旧妈妈的脸成了旧日的墙壁,斑驳陆离地、不停地往下掉白灰末的墙壁,透出来的是斑斑点点的被仇恨点燃了的灰黄。旧妈妈自动地退了这一步之后,就再也不退了,她在内心里对自己重新进行了武装,她不要包装了,她扔掉了所有的包装,她把自己弄成了一只装满火药的破罐子,她准备把罐子摔出去,如果必要的话,她就把自己摔出去!她的目光回收后,身子却向前接连跨了两步,一把抓住我,用身子吐出了一个火红的字:走!

  新妈妈明白敌人是谁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敌人的来意。她本意是要阻拦的,可她没有阻拦。她闻到了火药的气味了,她看见了一个四处冒烟的火药罐子,一块时刻准备豁出去的旧肉。所以新妈妈没有动。新妈妈仅仅是冷笑了一声,她的冷笑里挂满了沾有唾沫星子的牙齿。我听见她心里高昂着的蛇头说:

  等着瞧,我会让你乖乖地送回来……

  旧妈妈拽着我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这时候旧妈妈的手成了筷子,我感觉到有一双筷子抖抖地插在我的胳肢窝里。旧妈妈拽着的好像不仅仅是我,她也拽着她自己,她把自己从纷乱无序的时间中拽出来了。很多旧日的回忆在旧妈妈的心里变成了飞飞扬扬的肥皂泡,带着生姜气味的肥皂泡,肥皂泡里裹着的一张大木床和被修改成猪形的男人的脸……肥皂泡很快就落地了,肥皂泡落地后又变成一堆一堆的臭狗屎,旧妈妈牵着我走在狗屎堆上,一边走一边吐唾沫。

  一直到走上大街的时候,旧妈妈才吐了一口气,那是憋了很久的一口气。这时旧妈妈才想起看一看我,才想起她是干什么来了。第一眼,她给了我一巴掌!她用眼光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第二眼,她才有了一点点胜利的感觉……

  我闻到蛾子的气味了,一来到大街上我就闻到了蛾子的气味,公共汽车上也有蛾子的气味,到处都是蛾子的气味。夏天里,蛾子也飞到城市里来了,一批一批的蛾子正在向城市进军。

  挂在树上的蛾子是有皮袋儿的,飞在天上的蛾子没有皮袋,蛾子也有等级了,蛾子分成了有皮袋儿的和没有皮袋的。夏天来了,人们也开始变了,人们都主动地向蛾子学习。天空中布满了蛾式广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蛾式广告;大街上涌动的人流也在学习蛾式走法,报上说,蛾式走法是一种无向走法,是一种走中变、变中走的新型走法;我看见人们一边走一边切磋茧状,人们都十分想进入茧状,因为茧状是蛾式走法的最高境界。最先生变动的仍然是颜色,我看见人们的颜色正在向蛾色转化,有的腿变成了蛾色,有的腰变成了蛾色,有的身子变成了蛾色。蛾色是一种植物肉色,蛾色是无色又是有色,它可以在阳光下变幻出一万种颜色,又可以没有任何颜色。

  蛾色里有一种丝瓜的气味,我闻到丝瓜的气味了。我看见人们正在洗胃,进入蛾色需要洗胃,所以人们的胃上都挂着一条干了的丝瓜瓤儿,人们一边走一边用于了的丝瓜瓤儿洗胃……商店里,丝织产品成了最畅销的产品,凡是与蚕、蛾有关的产品都在加0,到处都是加0的广告,营业员笑眯眯地在写:000,000……

  当公共汽车来到车站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旅客们正在站台上集体学习蛾式走法。人们在车站服务员的带领下,排着长长的大队,绕着广场一圈一圈地学习蛾式走法。车站服务员成了蛾式走法的监管员,她们手里高举着无线话筒,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列外,声嘶力竭地喊着蛾式走法的操语。天很热,空气里充满了丝丝缕缕的粘液,那是由各种颜色混合出来的粘液。学习蛾式走法的人一个个很疲惫地在阳光下走着,我看见有人呕吐了,吐出一种柞树的气味。新修的车站上到处都是柞树的气味……广告上说,呕吐是必要的。呕吐是一种自然状态,是转换期的必然过渡。人们要学会呕吐。

  在九路车的第八个站牌处,我再次见到了那个老人。老人依旧在树下坐着,手里依旧拿着一本书。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看书了,他拿的是一种看书的感觉,他已没什么可拿,只好紧握着书。我突然想起,他也许是在等车?他一直坐在这里等车,他要等的是属于他的那班车?我看见他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白颜色的字样,那两个反复出现的数字是5和7,我看清楚了,那是57。这是不是57路车?我从来没有见过57路车……

  我看见老人是越来越陈旧了,老人在时光中坐成了一堆破布,这堆破布已无法还原了,但破布里仍然包裹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在一堆时间的尘埃里,只有这颗心不老,这颗心只有六岁。这颗鲜红如豆的心仍在喃喃自语,一如既往地喃喃自语……

  你找谁?

  肉字……

  蚂蚁……

  纸……

  我能看清这些话了。现在看这些已不是那么吃力了。你找谁?有一股热汗味,我闻见了一股用虱子喂出来的热汗味,腥红色的热汗味。我看见热汗味的深处走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位穿蓝制服,戴蓝帽子的老人。老人背着一卷铺盖,站在一栋灰白色大楼的院门前。老人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一张有红色标记的纸。

  当老人拿着这张纸走进门来时,有一个酒红色的鼻子从门口处的传达室里探出来,我看见那个鼻子了,那个鼻子里出了一种柿饼样的声音:你找谁?老人站住了,老人满脸恍惚地站在那里,迟疑了很久才说:我、我……就是这个单位的。那个蜂窝样的红鼻子又出了紫黑色的声音,那是带有警犬气味的声音:

  你说你找谁吧……老人说:我……真是这个单位的。***红鼻子说:你说你是这个单位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告诉你,我在这儿看了三十年大门了。从一九五八年我就在这儿看大门,这里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老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吐出了水洗布一样的声音:我,一九五七年就离开了……

  而后是一串用风连缀着的你找谁。你找谁?从一间办公室传到另一间办公室,从一个设计室传到另一个设计室,在每一扇门的后边都藏着一句你找谁。我看见老人缓慢地走着,老人在这栋灰白色的楼房里一层一层地走,老人似乎是在寻找熟脸,我看见老人是在找熟脸,他想找一张熟脸。可老人没有找到熟脸,老人眼里全是陌生而又年轻的脸,脸说:你找谁?……

  肉字是干红色的,那是一种很遥远的风干了的红色。肉字里蕴含着一股铁腥气,那腥气是从一个小窗户里飘出来的。

  我看见那个窗户了,这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户里关着许多思想。那些思想在闪闪光。我看见一些闪光的东西从一个年轻人的脑海里冒出来,那些思想全是由数字和图形组成的,我看见了一组一组的数字……我还看见小窗户里的年轻人拼命想抓住那些光的数字,数字飘飘乎乎地从他脑海里飞出来,数字落地之后变成了金光闪闪的豆子,他心里一下子跳出了十二双手,四下奔忙着去捡豆子。他一边捡一边高声吆喝:给我笔,给我一支笔……他双手捧着捡来的豆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喊:给我笔,给我一支笔……渐渐,他的声音小了,他的喊叫成了喃喃自语,他说:给我笔,给我笔,给我笔……

  后来他不再喊叫了,他又开始四下寻找,我看见他在四下寻找。

  他把铺盖抖了一遍又一遍,可他没有找到笔,他找到的是一根针,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针。他握着那根针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走。倏尔,他坐下来了,他捏着那根针在胳膊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红色的血线……于是,他开始往身上写字了,他写的是肉字,他把那些数字全都写在了大腿上,他在两条大腿上记下了一串一串的血红色的数字,最后一行他写的是魏明哲公式,我能看清的就是这几个字。那些数字仅仅鲜亮了七天,而后就暗淡了,数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血痂。在那七天里,我看见他每天都重新写一次,一直写到第七天……再后就看不清那些数字了,那些数字会长,我看见那些数字竟然会长,那些写在腿上的数字慢慢就长到一块去了,长成了两坨凸起的、带有生姜气味的肉疙瘩……

  我看见蚂蚁了,蚂蚁是紫黑色的,蚂蚁仍然出现在那个有铁窗的小屋里。小屋里有一股霉的尿臊味。这是一些由蚂蚁组成的日子,这些日子里爬满了蚂蚁的土腥气。

  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在小屋的地上蹲着,他正在跟一只蚂蚁说话。

  他对蚂蚁说:蚂蚁兄弟,你又出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我天天在这儿等你。你有时候出来,有时候不出来,你很忙吗?我知道你是一只工蚁,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搬运工么,你一天要走多少路?只有雄蚁和雌蚁不干活,雄蚁和雌蚁都是你的领导,对不对?你怕领导么?你怕不怕领导?你入党了么?我想你没有入党吧,你可能还没有入党哪。你看你这么瘦,你比我还瘦……我看见他一边跟蚂蚁说话,一边用针在地上画图,蚂蚁爬过一道,他就在地上再画上一道,他在砖地上画了很多圈。当蚂蚁爬到墙角处的时候,他就跟到墙角处,而后他就一直在墙角处蹲着,长久地盯着蚂蚁看,他就像读书那样读蚂蚁……当蚂蚁进洞之后,他仍然在那蹲着,一动不动地蹲着,一直等到蚂蚁再次出现……他把蚂蚁捏死了,我看见他曾经捏死了十六只蚂蚁。每当他捏死一只,他就在屋角处给蚂蚁造一座小坟墓,从墙角处把土抠下来给蚂蚁造坟,他在一年的时间里造了十六座坟。每次造坟时他都说着同样的话。他说:我不想害你,我没心害你。我只不过想给你说说话,你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死了?我没用力呀,我只是轻轻地捏你了一下,我想把你请到我跟前来,跟你好好说话……埋了蚂蚁之后,他就又蹲到蚂蚁洞前去了,可蚂蚁没有出来,蚂蚁再没有出来过……

  纸很旧,纸已经黄了,我看见纸已经黄了。纸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纸里裹着的声音却是新鲜的,旧纸里裹的声音很新。那是刚刚没有几年的新声音,声音里有肥皂和大头针的气味。一个声音说:你的所有的档案都查过,没有材料,没有你的材料。你看看,这上边只有一个'?',就这一个'?',别的什么也没有。另一个声音说:你看,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材料……有材料。有我的材料。麻烦你再查查,那时候他们找我谈话,我说过一些话,有记录,他们都记下来了。一个声音说:你看看这上面就知道了,这上边只有一个'?',你再好好看看……另一个声音说:我说过一些话,当时他们都记下来了,我看见他们记下来了。话怎么会丢呢?话不该丢呀。我说过的话,他们当时就装起来了……一个声音说:就这样吧,确实没有你的材料……另一个声音说:麻烦你了,再找找吧,你再给找找。我有话,确实是有话。要是没话,我这三十年我这三十年……一个声音说:事隔这么多年,过去的负责人都不在了,我看就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王院长呢?王院长一定记得……一个声音说:王院长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另一个声音说:那,吴书记呢?吴书记……一个声音说:吴书记调走了,调到外地去了。另一个声音说:苏院长总在吧?苏院长是副院长,他也是当时的证人……一个声音说:苏院长两年前就瘫痪了,不会说话……另一个声音说:那,那,那……我的那些话呢?我的那些话丢哪去了?一个声音说:你这个人,该办的都给你办了,你要那些话干什么?……另一个声音说:我有话,确实有话呀。我这么大岁数了,能骗你么。要是没有话,我我我……

  我正想上去跟老人说说话,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可旧妈妈把我拽回来了,旧妈妈一把就把我从老人的话里拽了出来……

  五月八日夜

  半夜的时候,科长哭了。

  科长哭出了小孩尿尿的声音,那是一种粉红色的尿液,科长哭出了粉红色的哩哩啦啦的尿液。科长的哭声里还夹着许多旧牙刷,最早的一枚牙刷上刻有1960上海制造的字样,我看见那些牙刷了,科长的哭声里藏着一大堆旧牙刷,旧牙刷上的毛已经磨秃了,上面还沾有萝卜菜的气味。我知道科长为什么哭,可我不知道他的哭声里为什么会藏有牙刷……

  我知道旧妈妈为什么非要让我回来了,她是看到那些报纸上登的文章了。报纸上登有我的照片,说我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报纸是科长先看到的,科长还在四处奔走,科长是在奔走的途中看到报纸的。科长看了,又拿回来让旧妈妈看,旧妈妈一看就决定马上把我接回来。我知道,有一段旧妈妈不想要我了,因为我有病。现在她又想要我了,因为我的病成了特异功能。一成了特异功能就又有人要了。所以一进家门试验就开始了,还是让我猜字、猜东西、嚼树叶……我猜完之后,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旧妈妈反反复复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一个有病的孩子居然会有特异功能……这时候科长说话了,科长说:报上说,她还会治病,她会治病……听说,你听说了没有?厂长住院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一定是想起了找厂长时的屈辱,有一个小矮人在旧妈妈眼里一闪而过,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小矮人,那就是厂长,旧妈妈眼里的厂长缩小了。

  在旧妈妈眼里,厂长成了一个滑稽的小矮人。科长又说:厂长病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还是不说话,我看出来了,旧妈妈是不想说话。旧妈妈仍然沉浸在失败里,旧妈妈的魂仍然在与新妈妈对峙,这是蓝色与红色的对峙,旧妈妈的心哭了,其实旧妈妈的心一直在哭。

  吃晚饭的时候,科长仍在重复那句话,科长说:听说厂长病了,厂长住院了……

  旧妈妈问:你说谁住院了?

  科长说:厂长。***你听说了没有?厂长有病住院了……

  旧妈妈说:他住院是他的事,跟咱有啥关系?他坑咱坑得还不够?死了才好呢……

  科长说:报上说,她能治病,她还能治病……

  旧妈妈说:能治病也不去给他治……

  科长看了看旧妈妈,身子一点一点地缩下去,而后他就不再说了。

  可是,半夜的时候,科长却哭起来了。在哭声里,科长的脸很小,我看见科长的脸很小。科长的脸小如绿豆。科长为脸而哭,科长哭的是他的脸。我看见科长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说,他的脸太小了,他没有脸了,很多人都有脸,有的脸很大,他却没有脸。人小一点没有关系,脸是不能小的……我看见科长的脸是在奔走中逐渐缩小的。科长的胃里藏有许多关于脸的记忆,这些记忆很早就有了。记忆是从牙刷开始的,我看见牙刷与脸的记忆紧密相连,可我看不懂四十四岁的科长与1960上海制造之间的关系……我看见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些旧日食品的碎片:一小块握在手心里的螺丝糖;一片很薄的芝麻饼;一串串在铁丝上的西瓜皮;一只用荷叶包着的煎包……

  旧妈妈坐起来了,躺在床上的旧妈妈慢慢坐了起来。旧妈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从来没为我想过,你光想你自己……

  科长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人小点就小点,脸不能小……

  旧妈妈说:你还是想让我出去丢人,你自己不愿丢人,想让我出去替你丢人,你算是男人?……

  科长哭声里挂着一层一层的粉红。科长重复说:人小点小点,人小小一会儿,脸不能小……

  旧妈妈不吭声了。旧妈妈扭身又躺下去了。可我却看见旧妈妈也哭了,旧妈妈是心哭了……

  我知道前一段旧妈妈也一直在跑,那时候旧妈妈是想让我给她当诱子,旧妈妈听了旧二姨的话,准备办一个营业执照,而后就让我给她去当诱子。可旧妈妈跑着跑着,却把自己跑丢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丢的是人,她把人弄丢了。

  有许多次,她都把人丢在了大街上,丢在了工商所、民政局的门口。她原本是想把人挂在那里,她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挂的地方,她跑来跑去就是想找一个能挂的地方,可挂人是要收钱的,她的钱不够,她拿着的钱总是不够。有时,她刚刚把自己挂上去,又被取下来了,她还得重新找地方……从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这么一路挂下来,挂着挂着她就把自己挂丢了。

  挂人不光要交钱,还要染上颜色,每一个部门都有专用的颜色,挂在哪里就得染上哪里的颜色,旧妈妈在一次次变色之后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她常常是一边哭一边跑,人丢了也得跑啊。累了的时候,旧妈妈就把自己挂在路边的自行车把上。

  可挂在车把上也有人收钱,是看车的老太太向她收钱。旧妈妈说:我只挂一会儿,只挂一小会儿……看车的老太太说:挂一小会儿也不行,只要挂就得交钱。你看看我的脸,你没看见我脸上画的'红十字'么?我们这'看车处'挂的是家大医院,你要想往这儿挂,我给你画个'x'算了,只能给你画个小'x',先说好,不能给你画红颜色,大红是医院的颜色,要画只能给你画紫红……旧妈妈已经把人丢了,她不愿再丢脸,旧妈妈只好把自己从车把上取下来,再跑……在奔波中,旧妈妈十分怀念站在车床边的日子,她脑海里时常出现那台旧了的c618车床,这是一台天蓝色的小车床,车床边有许多笑声,我看见了立在车床边的笑声,那笑声里带有浓郁的机油气味,她非常喜欢这股机油味。她的胃里还存着一点点旧日的机油味,一点点游标卡尺的气味,她紧兜着这点气味不放……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已经被优化组合掉了。因为科长,她被组合掉了。还有时间,时间也把她组合掉了……所以旧妈妈心里的泪很咸,那泪是用盐腌出来的。

  旧妈妈跟科长是背对背睡的。我看见他她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过去他她们不是这样睡的,过去他她们总是脸对着脸,也常常叠在一起,我看见他她们过去睡觉时喜欢叠在一起,科长的手总是抓着旧妈妈的一只奶头……现在科长的手抓着一只空烟盒。

  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我看见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科长把烟吸完了。科长夜里独自一人坐起来吸烟,他不停地吸烟,烟里总是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像,这个女人不是旧妈妈,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比旧妈妈老,女人的影像里有咔咔的缝纫机的声音,科长的泪滴在了缝纫机上,滴出了一片陈旧的污点;还有厂长的影像,我还看见了厂长的影像,厂长的影像是绿颜色的,厂长的影像在厂门口高高立着,立出了一道绿色的墙……

  十二点了,我知道他她们都没有睡,可我得睡了。

  五月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什么最多么?我告诉你,俘虏最多。什么俘虏?钱的俘虏。钱是最压迫人的,钱的压迫无时不在,压到一定限度人就投降了,统统投降。不信你到街头上去看看,看看那些人脸你就知道了。当然,也有不投降的,不投降的是极少数。

  你知道钱能买什么吗?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不知道钱到了一定数目之后,可以买到什么?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了。钱到了一定的数目,就可以买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笼统地说就是自信。这种自信不是硬撑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你自己并不觉得你怎么样了,可你不由得就会随着心走了,这叫随心所欲。随心所欲的根本是不再考虑钱的问题,就是说没有了钱的意识。到了这时候,你就不再受钱的压迫了。当一个人活到不再考虑钱的份上,才能活出状态来。当然,这是在一定的层面上说的。三五十万,不足挂齿。真正意义上的大活是要大钱的,比如有个一亿、两亿、三亿五亿……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时候你就可以拥有人民了,人民币,人民币,其实是用来买人民的。小钱儿(像我这种)可以买人,大钱儿就可以买人民了。